第七十章 行商不易(九)

  《閏中秋月》帖是宋徽宗趙佶的一幅瘦金體書法作品,以行草書寫,字體瘦長、精細,線條流暢,極具動態感。

  可是早在前宋末年此帖就已失傳,後人只能通過流傳的傳記等資料獲知帖上內容。卻不想今日竟然現身昌國太夫人的壽宴之上,頓時引起轟動。

  不少前來賀壽的客人紛紛求見太夫人以求先睹為快。

  鄭直則趁亂起身往外走,很簡單,這事和他有關係。因為那幅帖子是他送的,可卻是假的,鄭直也不曉得這幅帖子會引來如此的轟動效應。

  作為沈家未來女婿,第一次參與富甲天下的昌國太夫人壽宴,送的壽禮自然不能寒酸。可東門號已經被鄭虤折騰的快散了架,鄭寬剩餘的兩千兩銀子都給了鄭直算股金,實在不可能,也沒必要毀家紓難。於是鄭直才想出了這麼一個辦法。

  也根本沒有啥高手,完全就是鄭直親力親為。用的法子是他在隆興觀跟四位痞賴羽士學的造假法子。先確定東西的年份,然後找到與這東西同處於一個時代的類似字畫。之所以如此就是要用這些字畫的紙張,裁剪出字畫的留白,找出色差最小的拼粘湊成一張完整的紙,然後請仿寫高手,也就是鄭直臨摹,再做舊。

  鄭直考慮到鄭寬的面子,還有鄭家的財力,詢問了馮鐸字畫方面合適的價位,最終選定了價格不高,士林反映良好的趙佶瘦金體進行仿製。要想不露破綻,自然是要找孤本才好,鄭直為了做到盡善盡美,乾脆決定自造,就選擇了只聞其聲不見其蹤的《閏中秋月》帖。

  按理講最難找的應該是相應的璽寶,鄭直翻遍了書籍,終於在一本野史中發現了趙佶有一方名為「散堂老人」的閒章不傳於世。又如法炮製,偽造出了這枚閒章的圖案,還有從別的字畫揭下的亂七八糟的章一起粘了上去。如此《閏中秋月》帖就再現人間了。

  鄭直能做成這一切都是因為有馮鐸的字畫店存在,可謂天時地利人和都全了。原本認為這東西也就值個幾百兩銀子,送出去也不算丟人,又不張揚,卻不想世人會是這種反應。

  為了避免被張家人發現,鄭直一邊按照記憶尋找進來的路,一邊躲避張家人。幾次之後,來到了一處偏僻的院子外,路過門口時,聽到了裡邊的打鬥聲。鄭直皺皺眉頭,今日可是張家重要的日子,誰這麼……

  「給俺打,打死了算俺的。」門的另一邊傳來了張延齡的聲音。

  「爺爺饒命,饒命……」伴隨著廝打傳來了求饒聲。

  「停。」張延齡坐在石墩上,看著被押到面前的男子「咋樣,把你娘子留下,過個兩三年,俺再還你。」

  「俺們是教坊司的樂戶,要聽命於教坊的,若是……哎呦。」那男子話沒講完,就挨了一個窩心腳,頓時痛的在地上直打滾。

  「直娘賊,俺百忙之中抽出功夫跟你個下九流的東西談,還給俺擺架子是吧。打,給俺使勁打。」張延齡大吼著招呼手下人繼續打了起來。

  鄭直透過門縫看了眼對面的情況,那被打之人長得膚白身長,再聽剛剛的聲音,顯然也是個唱戲的。可惜了,身為樂籍本來就是不幸,這娘子被張延齡這種魔王看中,更是倒霉。

  「別打臉,否則讓方大家看出來就不美了。」就在鄭直盤算如何營救時,冷不停聽到了張延齡來了這麼一句。

  「別打了,俺應了,應了,你們要咋的,就咋的,別打了……」那樂人終於承受不住選擇了屈從。

  張延齡撇撇嘴「你賤不賤啊,俺給你好商好量的,你不答應,非要這般。」扭頭對身旁的幫閒道「讓他立字據,畫押,然後把人給俺送回去。爺今晚上唱出大戲。」

  眾幫閒立刻起鬨,淫笑起來。

  「爺膩了,賞給俺們嘗嘗鮮唄。」有自認為臉大的,直接鬧騰。

  張延齡也不生氣,笑罵一句,起身要走,可是突然停了下來「按住他。」一邊講一邊解開大帶「都喝完,不准漏啊。」

  那樂人被人按著澆了個透心涼,張延齡這才心滿意足的走了出去。

  留下的幾個幫閒立刻拿出寫好的字據扔在了那樂人臉上,捂著鼻子道「快點,莫耽誤了俺們去吃酒。」

  樂人憋屈道「用啥寫?」

  有個幫閒拿出隨身手帳抽出毛筆扔到了地上。待樂人籤押之後,那幫閒迅速的一腳踩在了樂人的手上,對方慘叫一聲,被毛筆扎的鮮血淋漓的手,按在了字據上「成了,快點,快點,接新娘子去了。」

  眾人七手八腳的將那樂人架起,然後趕往偏廳。穿過偏院,眼看再通過前邊的木橋外不遠處的院門就是偏廳,之前拿出毛筆的那個幫閒提醒「過了橋讓他自個走,否則,叫人看出,小娘子鬧騰起來不好。」

  眾人深以為然「還是劉郎君想……啊……」不等講完,腳下一空,七八個人不防有此,悉數掉入池中。

  那樂人被打的不輕,落水之後,哪有力氣自救,眼瞅著喝了兩口池水就要沉底,卻突然感覺被人拉住大帶拖拽。立刻不管不顧手忙腳亂的伸手去抓對方,卻不想被一拳打在頭上昏了過去。

  鄭直將那樂人從偏僻的地方拽上岸,趕忙給對方催吐。他對於救治落水之人還有些心得,很簡單,鄭四虎就是幼時在河裡玩水被淹死的。自此以後,鄭直就學會了如何救治落水之人。

  果然不多時,那樂人張嘴大吐一口,慢慢恢復了順暢呼吸,雖然依舊虛弱,卻是因為被打的。

  「好了,你趕緊跑。」鄭直用中衣趕緊擦頭髮「只要你跑了,那些人就不敢逼你媳婦。」

  「多謝壯士。」那奄奄一息的樂人卻道「可俺被他們打的渾身痛,沒本事爬出這麼高的牆。況且就算出了這裡,也沒法走出胡同。」

  鄭直皺皺眉頭,這點他忽略了,想了想「你先換衣服,俺去想想法子。」他做好機關就已經想好了自個脫身的法子,因此衣服早就脫了,如今只穿著紅裩。還貼心的為這樂人偷了一件料子不錯的道袍,卻沒想到對方的身子這般弱。

  鄭直穿好衣服,直接來到角門,這裡卻鎖著門,看上邊的鏽漬,想是不常用。只好轉身再去找旁的路,卻不是有人把守,就是通往內院。

  「五虎。」就在鄭直如同沒頭蒼蠅一般東奔西跑時,冷不丁的孫漢冒了出來「你跑哪了,俺等了你這久。咋了?」

  「沒事。」鄭直故作隨意的用餘光瞅了眼經過此處的張家下人,給孫漢使了個眼色轉身就走。

  孫漢不動聲色的跟了過來「到底咋了?」

  「跟俺來。」鄭直已經確認,除非從正門走,否則他無法帶走那樂人。可是單憑他自個人根本做不到,想到孫漢曾經的仗義出手,他決定冒險,將事情和盤托出。

  「豈有此理。」孫漢聽完怒不可遏「天日昭昭,朗朗乾坤……」

  「得了,趕緊幫忙。」鄭直沒興趣聽孫漢的義正辭嚴,直接引著他來到了那樂人藏身的地方。卻只發現了一灘水漬,不見人影。不由擔心的尋找起來「出來啊,不出來俺走了。」

  他救人也沒打算索取報酬,所以更沒心思詢問對方姓名,此刻倒是麻煩。喊了幾次,卻依舊不見有動靜。

  「會不會被抓走了?」孫漢擔心的詢問「走,俺們分頭找。」

  鄭直點點頭,正要答應,突然身後傳來動靜。一回頭,才發現那樂人從幾步外一片不起眼的雜草中正往外爬,趕忙走了過去幫忙。

  「是他不?」孫漢也跟著幫忙,卻不忘確認。

  「是。」鄭直直翻白眼。

  二人齊心協力,將那樂人拽了出來「俺怕人瞅見,就躲那了,昏昏沉沉間,實在無法確認是不是恩人,才沒吭聲。」那人一出來,就慌忙解釋。

  「曉得了。」鄭直看了眼對方精細包紮的右手,很顯然,這廝給他耍滑頭了。餘光掃了眼周圍「這是俺朋友,俺倆一起把你弄出去。」

  孫漢趕忙拿出路上偷的酒壺遞給那樂人「你喝兩口,然後把酒撒身上,俺倆架著你出去。」

  那樂人一聽,覺得不靠譜,畢竟張家大門口可是有不少家丁的。

  「這是唯一的法子。」鄭直皺皺眉頭「俺們都不怕,你怕個啥?」這人剛剛的舉動,已經讓鄭直不快,因此語氣也冷漠刻薄了些。

  那樂人一聽,只好點點頭,打開酒壺喝了兩口,又把剩餘的酒水撒在身上。

  「走。」鄭直拿過空酒壺扔進了池子裡。然後和孫漢按照商量好的法子,一人架住樂人的一邊向外走去。

  「一會兒瞅著,看誰不留意,給他弄頂帽子,否則人家會瞅見臉,沒準漏了底。」孫漢一邊扶著樂人,一邊查漏補缺。

  鄭直想了想,應了一聲。

  「兩位好漢可否帶上俺屋裡的還有她徒弟?」那樂人走了一會又問。

  「救不了。」鄭直不等孫漢大包大攬,直接道「只要你活不見人死不見屍,這裡誰敢亂來?」

  孫漢一聽忙點頭,那樂人也不吭聲了。三人繞過偏廳,期間鄭直學著小李為樂人偷了一頂時興的瓦楞帽。再次確認準備穩妥後,這才來到儀門,那樂人果然是行家,將一個酒鬼演繹的惟妙惟肖。幾個門子捂著鼻子趕緊讓開,任憑三人大搖大擺的走了過去。

  原本以為大門更加森嚴,不想根本不是那麼回事。畢竟今個兒張家做壽,有人拜壽之後直接離開;有人因為事情延誤來遲了;有人協調馬車接人;有人調度馬車存放,全都忙的不亦樂乎。那些門子見是三個醉鬼離開,也沒興趣多事,若是三人不主動找他們,全當沒有看到。

  鄭直三人有驚無險的出了張家胡同,立刻攔了一輛在此趴活的驢車,將那樂人塞了進去「你慢點。」扔給對方一錠五兩銀子後,鄭直示意孫漢跟著他一起撤。

  「五虎咋不好人做到底?」孫漢雖然不懂,卻沒有吭聲,直到二人回到鄭直租的車裡,這才詢問。

  「那人言語閃爍,俺估計讓他曉得俺們太多事,之後沒好處。」鄭直也不隱瞞「俺們做這事沒指望回報,可也不能把自個搭進去。」

  孫漢卻不以為然「人誰無義,那人被俺們救了,不感恩便罷,哪會恩將仇報。」

  鄭直懶得計較「你打算幹啥?」

  「哦,俺原本打算拉著五虎一起去瞅瞅那《閏中秋月》帖,不過想到張家為人,還是算了。也不曉得誰這麼老眼昏花,以至於明珠暗投。」

  鄭直翻了個白眼「俺去看俺叔,你呢?」

  「俺也回去吧。」孫漢起身「今日總算做了件善事。」

  「那就不送了。」鄭直也不勉強,待孫漢下車後,直接讓守在車旁的朱千戶喊來車夫去御河中橋。

  他必須給鄭寬報個信,免得對方毫無防備,露了餡。好在鄭寬下午沒去上值,這才沒有撲空。

  「無妨。」鄭寬根本不在意,畢竟這事於他而言不一定是壞事。反而他如今更關心另一件事「五虎昨夜和人治氣了?」

  「是。」鄭直也早有準備,將事情原原本本的講完「侄兒原本打算一力承擔,如今瞅著是想簡單了。」

  「有沒有後悔?」鄭寬卻沒有指責,當然也沒有安慰。

  「不後悔。」鄭直回答的很乾脆「俺確實想要結識他們,可若是讓俺跪在他們跟前,如同狗一般亦步亦趨,俺寧肯躲開。」他沒有講若不是午夜石確找來,他今早都準備請劉家和焦家吃席了。至於為何不講,沒必要,不是沒做成嗎「只是終究連累了叔父。」

  「無妨。」鄭寬的回答依舊很簡單「俺們鄭家是武職出身,幾輩人,命可以不要,腰卻沒有彎過。大不了俺們從哪來回哪去,可是這股不低頭的心氣不能丟。」

  鄭寬的回覆讓鄭直頗為意外「叔父是不是遇到啥事了?」

  「能有啥事。」鄭寬擺擺手「俺不過是看五虎為難,變著法寬慰而已。俺是新科狀元,又和皇后沾著親,他們也不會對俺如何。俺只是心疼五虎。你才十四,若是名聲毀了,以後就難了。」

  「俺也想過。」鄭直看鄭寬對他敞開心扉,也就不藏著掖著「在俺看來,俺這脾氣,就算日後考了進士,也是被人擠兌,倒不如混個七品榮身就好。有這功夫,掙些錢財,多為族裡培養幾個苗子才是正經事。」

  鄭寬看向鄭直「五虎真的不打算做俺的嗣子?」

  「叔父,俺回來了。」不等鄭直開口,外邊恰到好處的傳來了鄭虤的聲音,與此同時對方推門走了進來,看都不看鄭直,向鄭寬行禮「俺聽人講今個兒是昌國太夫人過壽,就特意準備了禮物,過去拜了壽,若不然早回來了。」

  鄭直和鄭寬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