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中華,在東北。曰江河,曰淮濟。此四瀆,水之紀……」稚嫩的童音從倒座房內傳出。
沈栓子樂呵呵一邊聽,一邊鼓搗手裡的物件,門軸有些不禁用了,他索性重做一個。
這時二門傳來動靜,他抬頭一看,是李嬤嬤端著茶點走了出來。立刻起身湊了過來「俺來吧。」
「邊去。」李嬤嬤瞪了沈栓子一眼,卻騰出一隻手,摘下汗巾塞進了對方手裡,立刻拽回手,冷哼一聲,繼續往倒座房走去。卻不想,一聲脆響,嚇得她一手護著身後,迅速跑開。
沈栓子把手放在鼻前聞了聞,一副陶醉的樣子。
「有勞了。」鄭直放下書「麟兒可以歇息一炷香。」看看天色,打算再耗一會就散堂。有了沈麟這個累贅,他不得不每日抽出一個時辰教導對方讀書寫字。好在他雖然不會教書卻會教人寫字,要不然,真不曉得沈大娘子曉得他是個草包會是何種反應。
「鄭解元也用一些吧。」李嬤嬤趕緊講「這是俺家大娘子和大姐特意做的。」
鄭直有些無語,會不會說話,幸虧他還不算成人,否則傳出去,沈家大娘子母女二人以後如何見人「俺看完這一段,嬤嬤先回吧。」
李嬤嬤見此,曉得講錯了話,訕訕不快的走出倒座房,剛剛走到死角,一個不防,就被沈栓子攔腰抱住,拽進了旁邊的柴房。
「鄭解元啊?」油盡燈枯之後,沈栓子懶洋洋的為李嬤嬤收拾殘局「人家是文曲星下凡。」
「啥意思?」李嬤嬤打開沈栓子的手,一邊整理頭髮一邊問。
「你瞅上他了?」沈栓子不答反問。
「德性。」李嬤嬤撇撇嘴「是大娘子讓俺送過去的。」
「不會吧,大娘子……」沈栓子錯愕的看向捂住他嘴的李嬤嬤。
「胡唚啥。」李嬤嬤沒好氣的道「咱家大姐再過幾年就該議親了。」
沈栓子懂了,嘿嘿嘿的笑了起來,卻又嘆口氣「懸。」
「別給老娘拽文咬字的。」李嬤嬤沒好氣的撤回手「快點,俺出來久了,大娘子該起疑了。」
「以鄭解元這本事,說不得將來又是個狀元。咱家老爺在的時候,自然無妨。可如今,只怕不成。」沈栓子旁觀者清,他一開始也對鄭直時不時冒出來有些許懷疑,可是慢慢的看懂了。鄭解元確實是文曲星下凡,他不沾人間煙火氣。也就是講,對於男女之事,這位壓根一竅不通。
「俺家大娘子可是尚書女。」李嬤嬤一聽,不高興了「行了,俺也不聽你胡言亂語了。」講完起身拿著托盤走了出去。
剛剛走到垂花門,就聽到倒座房傳來歡呼,然後沈麟就跑了出來。暗道一聲好懸,轉身迎了過去。
鄭直扛著褡褳緊隨其後,向李嬤嬤拱拱手,轉身向外走去。
「解元吃完飯再走吧。」沈栓子也聽到了動靜,扛著一捆柴走了出來。
「不了,夜裡有事就點炮,俺的人立刻就到。」鄭直說完走了出去。
他的日程安排的很緊張,不講別的,他要承包國子監的工程就需要一支信得過的建築隊。想來想去,放著班軍不用,簡直暴殄天物「孫指揮,幸會。」
「幸會,幸會。」哪怕這位神武右衛的孫指揮年紀比鄭實都要大,如今卻依舊不敢在鄭直面前拿捏,竟然以平禮相對鄭直。
「孫指揮是曉得俺的。」雙方落座之後,鄭直開門見山「喜歡直來直去,若是有啥做的不周的還望見諒。」
「哪裡,俺看鄭解元做的面面俱到,反正俺是看不出有啥不妥。」孫指揮全名孫鑒,是和真定衛同城而居的神武右衛署指揮使,也是本次剛剛換班之後的真神定三衛班軍的領班帶操指揮。
軍制,京操領班每三年一更以均勞逸。京操士馬損耗領班都指揮例同軍政官比較追補,他事不得干預。領班官推選未久不必考察,止行該營提督等官逕自查訪,不職者參奏議處。
南直隸者至徐州山東者至德州,河南者至彰德,大寧都司者至良鄉。悉候軍士到齊方許赴京。所部缺伍者各營提督官逕自參奏各衛幼官舍人本部就令驗委官會科道督令該衛通查。
因為神武右衛是後來從陝西遷入真定、保定等地的,好地方都被真定衛占了,所以林濟州周圍有好幾處是神武右衛的軍堡。
孫鑒原為分守寧夏西路署都指揮僉事因為三年前虜入寇失於御備被降為現如今職務。因為他不住真定縣而住在靠近林濟州的魏家堡,因此雙方之前確實見過。不過彼時鄭直侍立在陳守瑄一旁,此時鄭直與對方分坐兩邊,分庭抗禮。
鄭直笑笑「既然如此,俺就冒昧了。」講完看向一旁的朱千戶。
對方立刻退了出去。
「俺有個工程到手了,不過萬事俱備只欠東風,想要從孫指揮這裡借二百人。工錢自然實打實的,京師啥價,俺就給啥價。都是自家弟兄,俺也不坑人。唯有兩點,一、期間不能出差錯;二、莫要讓俺擔了責任。」鄭直開始講個明白,此時朱千戶端著一個托盤去而復返,走到桌旁將托盤放下後再次退了出去「俺也曉得,這上操是個費力不討好的事。不講本班上操整整兩年都不見下操,單單這軍士逃亡就不勝其擾。弟兄們給旁人做活,撈不著好不算,還要吃瓜撈,俺這裡最起碼一日兩干一稀,絕對有保障。等下班時,帶回去些銀錢,也算讓家中的嫂子,嬸子們開開心。」講完後,掀開托盤上的公布,露出五錠二十兩一錠的金花銀,推到了孫指揮面前。
「鄭解元俺是信得過的。」孫鑒在寧夏也是見過大場面的,幾千人互砍都不算啥,可是並不代表他不怕死,怕死的人同樣貪財。自從他被降職帶俸差操後,他就斷了大部分進項。這些年來為了復職他更是只出不進,所以當鄭直掀開托盤後,他的眼睛就直了「對,鄭解元所言極是,這幫子婆姨看到銀子比看到俺們還親。二百人,就這麼定了。管吃,管住,給工錢,這要是還不給鄭解元做好,就真不當人了。」
鄭直看到孫鑒的醜態,卻並沒有取笑的意思,因為他曉得,如今這天下,軍戶苦,軍官也沒見得好多少。只是因為軍官還有軍戶壓榨,才能維持一些最基本的體面「如此,直,在此多謝孫指揮。」
兩人原本不過點頭之交,正事講完,也實在沒有啥可多講的。孫鑒收了銀子,起身告辭。鄭直送對方上了車,這才反身想要入院,此刻一位衣著得體貴公子帶著家僕從門前走過。
對方是個自來熟,向鄭直拱拱手,鄭直同樣回禮。
「這位公子剛剛租下胡同六門後院,說是為了八月的科試。」朱千戶跟著鄭直進院後低聲道。
「像個讀書人。」鄭直不置可否,他也是曉得對方的。沈大娘子接管三四五六七門後,就打算不再將院子整體出租,而是拆開以單間出租。如此自然租金大減,不過兩日就租光了。只是旁人都是監生,只有這位公子是童生,同時也只有他單獨租下了一處小院。要曉得,國子監位於北城,都快靠近城牆了,而順天府的科試卻在京師東南角的貢院。鄭直對此頗為好奇,只怕對方醉翁之意不在酒。
不過還是那句話,只要不涉及沈大姐和沈麟,他是不會多管閒事的。最多罵一句「不知羞恥。」
第二日在沈家散堂之後,鄭直正要趕去十王府那座院子和涇王府長史張顯,范兆祥道別,就看到昨夜見到的那位公子帶著一個扛著挑子的僕人走了過來。對方依舊向鄭直拱手,鄭直還禮之後,向街口走去。
「俺看這街上的糕點不錯,就多買了一些送給大娘子和小郎君嘗嘗。」鄭直身後傳來那公子的聲音,他撇撇嘴,果然沒安好心。
鄭直到的時候,郭瑀,王禾等人早就到了,眾人正在閒聊。因為涇王和申王乃是一母同胞,所以這次只有涇、申兩府長史在場,並未邀請榮府兩位長史。
郭瑀笑道「俺聽人講五郎收了徒弟,為何不帶來讓俺們見見?」
「五歲的孩子太小了。是俺故舊的遺孤,俺不過是教他認識幾個字,算不上收徒弟。」鄭直因為有了先入為主,為了防備沈家冒出啥事,連累了他的名聲,如今提前預防。為了轉移眾人注意力,從褡褳里拿出兩個簡裝紙盒遞給了張顯和范兆祥「兩位長史不日南下,這就算小弟送給二位的禮物。望二位兄長日後莫要忘了俺。」
范兆祥之前就得到過鄭直承諾,大喜過望,接過紙盒「恭喜五郎,恭喜五郎……」
「范長史錯了。」鄭直見范兆祥忘了,急忙撇清「俺可不敢居功,若不是俺叔,俺就算有心也無力拿出像樣的禮物送二位長史。」
張顯見此,也大概猜出了是啥,接過來道「這沂州與京師相隔也不遠,若是解元與鄭修撰得空,俺們定會掃榻以待。」
「長史言重。」鄭直可不會因為對方的低姿態就忘乎所以。畢竟這四位長史可是實際掌握著兩位親王的產業。
「鄭解元嘗嘗俺們這峨眉竹葉青。」郭瑀笑著為鄭直解圍,畢竟他昨日已經收到了同樣的全本。鄭直雖然不能做到面面俱到,卻也明白親疏有別。涇王不日即將南下,可申王總歸還要在京中住些時日。
「戶部今日已經接了這京外府倉,老郭,你們那邊還沒個准信?」眾人邀請鄭直落座,依舊不忙著開席,繼續聊了起來。顯然機會難得,平日並不在這種場合討論公務的幾位長史,終究破了規矩。
「應該快了,畢竟夏糧也快到了。」郭瑀拿著摺扇輕搖「還需要留出修繕的空隙。」
「那幫殺才俱是莽夫,俺們明明千叮嚀萬囑咐,結果他們為了圖省事,直接毀了倉。」張顯半是抱怨半是解釋的來了一句。
「無妨,總歸有地方就好。」王禾笑著回了一句。
鄭直自然聽不懂兩邊的黑話,卻明白一點,他又有買賣來了。
藩王糧倉自然要建在藩地,奈何憲宗走得早,留下了一堆稚子。年幼在宮內時尚好,可十二歲出宮之後,就必須公私分明,畢竟王府長史司也有數百人需要領俸食祿。
因此作為權宜之計,戶部就在張家灣旁為諸位年幼藩王建了臨時的王府倉。申王作為最年幼的親王,去年年底才大婚,更是直到現在才拿到了全俸。究其原因,藩王的俸祿大部分是以糧食等形式發放,糧食不是銀子,需要占地方。戶部卻不願意為沒幾年將就藩親王再「勞民傷財」。因此,只有涇王就藩,騰退的倉場才能交給申王府使用。
這活相比國子監修建學舍,更加簡單,畢竟不住人而是存放糧食。
「俺又來晚了。」幾人正聊著,門口傳來動靜。鄭直扭頭看去,是楊儒士,不,涇王就藩在即,特意求了皇帝恩典,升他的兩位舅父錦衣衛千戶楊謹為指揮僉事,儒士楊謙為所鎮撫。所以現在應該稱呼對方為楊所鎮或者楊鎮撫。
「今夜有酒有菜,俺們不醉不歸。」郭瑀也不接話,大笑著招呼眾人入席。
「俺今日在棋盤街看上一幅畫。」楊謙只好自顧自的解釋起來「是唐寅的《看泉聽風圖》,因是故人之作,就要拿下,卻不想店家忒黑心,要一百五十兩。這才軟磨硬泡到如今。」講完從袖中拿出兩個長紙盒送到張顯和范兆祥面前「這是俺的一點心意,望兩位長史不棄。」
這種長盒一般都是裝畫的,畢竟楊謙之前也做了鋪墊。當然到底是不是,誰曉得。不過鄭直突然發現,楊謙送給二人都是畫,他送給二人的都是書。而張顯喜歡收藏各類畫作鄭直也是曉得的。
鄭直和范兆祥接觸較多,與張顯接觸很少,所以本著君子之交淡如水,他這麼做無可厚非。可楊謙與張、范二人關係都不錯,此刻卻顯然是以張顯為尊。
果然,范兆祥雖然笑著接過,可之後,卻不再主動與對方交流,反而是拉著鄭直和郭瑀說起了《大觀園》「鄭解元家有人在勛貴之家?」因為分別在即,他也就坦誠很多,將長久以來的心中疑問問出。
「俺家世代是軍籍,七世為大明戍邊,並無此等榮幸。」隨著《大觀園》影響越來越大,鄭直也考慮到遲早會被人問到這些「俺叔父多年在外行商,見識各地風土人情。再加上他平素喜歡交朋友,自然聽到的也就更多。」
范兆祥自然是不信的,旁人不曉得,他還不曉得這書是誰寫的?可越是懂這一點,就越好奇。畢竟鄭直今年才十四,這書若不是親身經歷過,哪能寫的如此有滋有味;若不是文章功底深厚,又怎麼會寫的如此入木三分。
相比還未看過後四十章的范兆祥,郭瑀卻更多的是好奇鄭直寫這本書的原型。他之所以對鄭直是原作者這一點深信不疑,就是昨夜的後四十章與前邊的八十章,雖然脈絡未變,骨骼清晰,可是皮相卻差了很多。很明顯,就能讓人感覺這後四十章是別人按照原作者的思路代筆「聽人講英國公府的姻親孫家有人通匪?」
范兆祥一愣,同樣好奇的看向鄭直。大家都是人精,英國公府的姻親中姓孫的只有會昌侯家還是個旁支。可為何郭瑀偏偏要強調英國公府,再聯想到《大觀園》,不用講,他的另一個疑問似乎有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