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意料之外(下)

  「沒有?」鄭直錯愕的看向門口的司吏「這是咋回事?」據他所知,一大早貢會試的試卷就由貢院內的號軍押解護送到了禮部,為的就是第一時間來應付心有不甘的試子查卷,如今竟然沒有。

  「俺咋曉得。」司吏不耐煩的揮揮手「你去那邊等著,裡邊還在歸納,沒準是錯放到了其他車中。」

  鄭直一聽,心裡剛剛燃起的愉快小火苗迅速被熄滅,只好悶頭悶腦的跟著鄭虤,趙耀慶站到了旁邊。

  「這會總行了吧?」三個人當著一眾試子的面,站在角門旁,怎麼看怎麼覺得不舒服。哪怕鄭虤和趙耀慶是誠心看鄭直笑話,也有些無法面對隊列里試子們的目光。終於半個時辰後,鄭虤受不了了,直接擠正要上前的試子,追問司吏。

  「什麼行了?」司吏忙的頭昏腦漲,哪怕三人就站在不遠處,也沒心思理會,冷不丁的被問了這麼一句,皺皺眉頭「你們是讀書人,難道連讀書人的體面都不要了嗎?排隊,去後邊排隊。」

  「俺們之前排了,第一個,你們沒有找到試卷啊。」鄭虤心氣陡然升高,他固然曉得這些衙門裡的胥吏都是惹不得,可是泥人也有三分土性。他大小也是舉人,被一個小小的司吏如此呼來喝去,簡直欺人太甚。

  「哦。」司吏看了眼站在不遠處沒有動地方的鄭直,語氣冷漠「他沒長腿啊,沒長嘴啊,需要你來問?閃開。」

  「你過來啊。」鄭虤惱火的扭過頭,看著一副置身事外模樣的鄭直,有氣沒地方發的大吼「是俺查卷,還是你?」

  「喊啥?」司吏一拍桌子,鄭虤那指桑罵槐的本事在他面前根本就是小玩鬧「排隊。你要是在這,俺們不辦事了。」講完起身扭頭就走。司吏身旁的書辦也站了起來,看了眼漲紅臉的鄭虤,還有走過來的鄭直,搖搖頭,向裡邊走去。

  隊列里立刻傳來了咒罵聲,卻不是對司吏的而是對著鄭家兄弟還有趙耀慶的。

  「丟人現眼。」鄭虤瞪了眼鄭直,轉身大步離開。趙耀慶同樣受不了,趕緊跟上。

  鄭直卻搶先一步站在了角門書桌前。

  「弄啥哩,排隊,排隊。」原本要上前的試子不滿的哄鄭直。

  鄭直冷著臉看向對方,對方心虛的不吭聲了。

  「俺是第一個來的,今兒個如果不給俺個說法,誰都別想查卷。這就封了吧。」鄭直大大咧咧的往門框上一靠,將潑皮光棍的樣子拿捏的十足。

  眾試子自然不滿,可不要認為大家不能動手卻不敢動手,立刻有幾個身材矮小的試子走了過來「去,排隊去,別讓俺削你。」

  「呦,我好怕。」鄭直跟著楊儒混這麼久也不是白待的,伸著脖子「來,你打,你不打,你是俺兒子……」講完閉住眼等著挨打。

  那試子哪裡受得了這侮辱,立刻就要動手,卻被周圍人攔住「這是禮部,在這動手,直接奪名,不值當的,不值當的。」

  鄭直等了良久也不見動靜,睜開眼,才發現那幾個人已經氣呼呼的遠去。索性就直接坐在了石踏上悠哉悠哉的靠著門檻。他這樣做不是瘋了,而是有了一種猜測,貢院把他的試卷弄丟了。

  鄭直剛剛一直在冷眼旁觀那個司吏,發現每次有人湊到對方身旁耳語,那廝都要看看他。一次兩次鄭直沒放在心上,可是半個時辰里四五次都這樣,鄭直就感覺到了不同。他目前怕的就是那份試卷被人拿出來。倘若那份試卷丟了,那麼,他沒理就變成了有理了。更有甚者,有了這麼一回,禮部就算最後拿出了那份試卷,鄭直也可以否認這是他的那份。這也是鄭直為啥一改之前的和和氣氣,偏要大鬧這裡的原因。他在這裡鬧得越凶,日後那份卷子再被拿出來,對他的傷害就越小。

  說不得,這次沒準他還能撈一個殿試也指不定呢!

  「坐哪呢?」不曉得過了多久,鄭直身後傳來了那個司吏的聲音。他也不起身只是扭過頭,直接看著對方「俺的卷子找到了沒?」

  「嘟。」司吏平日間也是個人物,被人敬著,不想今日遇到了奇葩,竟然敢這般對他講話「你算個啥東西……」

  「嘟。」鄭直一躍而起,幾步來到被嚇了一跳的司吏面前「直娘賊,你這烏龜王八的胥吏竟然敢對俺們皇明讀書人大呼小叫,俺是順天府本科解元鄭直,快點把你爺爺的試卷找出來,否則俺就要去敲登聞鼓。告你們禮部舞弊。」

  司吏以為遇到了個瘋子,正想要喊人,不想鄭直最後一句直接喊要敲登聞鼓,立刻預感到他壓不住了。上一科折進去一個侍郎,這一科不曉得咋樣,可是他明白,一個司吏在大人物眼裡塵埃一般的東西。轉頭就跑了。

  之前還對鄭直的霸道憤憤不平的眾試子,此刻預感到了鄭直來者不善。眾人也不鬧了,乾脆一邊歇著,一邊等消息。倘若真的有舞弊,那會不會重新考試呢?

  於是到了午後,理部門前邊已經不單單是來查卷的試子了,而是眾多落第舉子也紛紛前來一探究竟。哪怕他們明明曉得自個水平如今也想要查卷,沒辦法,萬一他的卷子也找不到呢?

  外邊的謠言也一下子竄了出來,有人誇張的講「鄭家叔侄三人同時趕考,本科解元和另一位鄭家子名落孫山,只有鄭家兄弟的叔父僥倖得中,這明顯是有人要報復鄭家……」

  「試子鄭直進來回話。」終於到了下午,禮部實在受不了這種無形的責難,派了一名主事來到角門,要鄭直進禮部查卷。

  「末學後輩從入學第一日起,就被教導,做人要規規矩矩。」鄭直恭敬的向對方行禮「之前的考生查卷,從來不需進入此門,邁過此檻。不曉得這位老爺叫末學後輩進去,是何規矩。」

  按照約定俗成,京師稱謂,極尊者曰老先生,自內閣以至大小九卿皆如之。二司自方伯以至僉憲,稱撫台曰老先生,稱按院則曰先生大人。其語雖不為雅,而相承傳已久。州縣正官俱稱上官為大人,府衛州縣佐貳首領官,見通判以上皆稱老爺,與奴僕無異。舉人雖然已經可以有做官的資格,可是畢竟沒有官身,不能以正官視之。所以不管鄭直願不願意,正式場合,他都必須稱呼對方為老爺。

  那戶部主事被他頂的有些難堪,一甩衣袖走了。

  鄭直則繼續坐在角門前,拿出他抄的《大觀園》看了起來,反正閒得無聊。周圍人之前對鄭直不解的此刻也慢慢懂了,人家考了解元,榜上無名,這也就算了,如今禮部竟然連試卷都拿不出來,這明顯有問題。

  「試子鄭直,起來回話。」正看得他昏昏欲睡之時,身前傳來動靜。鄭直一看喊話之人,對方卻立刻閃到一旁,立刻露出一位身著紅袍,繡孔雀胸背,被一眾試子簇擁的老叟。他不敢怠慢,起身收起書,來到近前躬身行禮「末學後輩真定衛鄭直見過老爺。」這麼一會他已經認了兩個祖宗了。

  「俺是禮部侍郎李士實。」老叟不怒自威,看著鄭直「試子鄭直為何滯留於此?」

  「回老爺話,末學後輩在此查卷。」鄭直聽不出對方態度,索性不多講。

  「試卷繁多,歸類總需時辰。」李士實老調重彈「想來禮部同僚尚不至於昧下一份落榜試卷。」

  周圍響起一片鬨笑聲。

  「俺也是這樣認為的。」鄭直說著站直身子「老爺官居禮部侍郎,想來必定學富五車,一定錯不了。」

  「尚可。」李士實一聽鄭直竟然有叫板的意思,心中更加不喜「不過教導後輩還是綽綽有餘。」他來之前也已經對鄭直這個解元如何得來的有所耳聞,確實沒放在心上。李士實是從大明第二富裕省份,同樣也是科舉大省的江西殺出來的,自然對於文教相對落後的京畿試子有心理優勢。

  雖然皇明中樞在河北,奈何大明天子守國門,再加上各類重臣子弟擠占,直隸的文教其實並沒有多麼繁茂,反而比不上唐代之前。

  「末學後輩也是這樣想的。」鄭直拱拱手,從懷裡掏出手帳,迅速寫了一行字,然後想要呈送到李士實面前,卻被對方身旁的公人奪走,然後轉呈李士實。

  「這句話末學後輩實在不曉得如何讀,請指教。」鄭直也不在意,自然同樣省去了一次認祖宗。

  李士實看了眼紙條,又看看鄭直。不用問,紙上簡簡單單一句話,卻肯定暗藏殺機。可當此時,周圍的試子都在注視著他,李士實不可能避而不答,否則就敗了。再者,這句話所有人都是一種解釋,他也不相信鄭直還能有什麼花樣「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好。」鄭直拍手稱快「想不到,想不到俺皇明文教鼎盛,竟然有老爺這班人物。」講完再次站直身子「送李老爺一句『誤人子弟』可謂實至名歸。」

  全場譁然。

  「試子鄭直可知當場辱罵誹謗官員的後果?」李士實有過豐富的地方任職經驗,自然見多識廣,到目前為止,鄭直依舊是用鄉野村夫那套『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把戲。所以他並沒有惱怒,以免給人以大欺小的感覺。他要贏,還得贏得漂亮。事實上,按照常理,鄭直連同他講話的資格都沒有。是他惱火堂堂國家文教首府之地竟然被一個潑皮無賴上門打臉,卻不敢應對,而主動站出來的。

  「刑律,罵制使及本管長官,凡奉制命出使、而官吏罵詈。及部民罵本屬知府知州知縣、軍士罵本管指揮千戶百戶、若吏卒罵本部五品以上長官、杖一百、若罵六品以下長官、各減三等。罵佐貳官首領官、又各遞減一等 【並親聞乃坐】。

  凡在長安門外等處、妄叫冤枉、辱罵原問官者、問罪、用一百斤枷、枷號一箇月發落。」鄭直恭敬的背誦出來「李老爺不是要教俺嘛?難道李老爺的學問不好,答不出俺的問題就要治俺的罪?若是這樣,李老爺與那市面上的光棍強買強賣有何不同?」

  「大膽。」李士實身旁的公人們立刻怒喝。

  「俺不講,你們不讓;俺講了你們又要治俺的罪。」鄭直躬身低頭行禮「做個後輩好難。」

  「既然你認為本官讀的不對。」李士實用眼神制止了公人們想要過去押人的舉動「那不妨讀來一聽。」

  公人立刻接過李士實手裡的紙條要送過去。

  「不用。」鄭直不成體統的再次站直身子「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李士實眼睛一動,他明白這次他輸了。不是輸在這句話的解讀上,而是輸在了應對方式上,他不應該出來趟這攤渾水。

  其實關於經典,自古以來就是百家爭鳴,只是進入漢代之後才慢慢趨於統一,尤其是到了理學發達的宋代,日趨完善。可因為古文沒有標點符號,字句全都靠口口相傳,習慣成自然。進入皇明之後,除了極個別經學大家,大部分不過因循守舊,先生怎麼教,他們怎麼學。真正做到了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也正因為如此,一旦鄭直提出的斷句能夠在理論上講得通,那麼,李士實就被動了。此刻他再用任何公家手段,就坐實了『以大欺小』。國法上他也許不會被指摘,可是仕林公論足夠將他打入泥潭。

  「李老爺年紀不小了。」鄭直卻得理不饒人「還是回去多讀讀書吧。」講完揮揮衣袖,又返身走向角門石踏,準備坐下來繼續讀書裝相,心裡盤算這回怎麼也能弄到殿試資格了。

  「噗」這時身後傳來動靜,突然他感覺脖子一涼,詫異的扭過頭,錯愕的看著李士實噴著一團血霧仰面栽倒下去。忍不住爆了句跟楊儒學的粗口「我靠……」

  白石站在遠處,他不知道那個小子說了什麼,卻明白他出名了。看剛剛那位禮部侍郎噴血噴了那麼遠,可想而知,這得氣成什麼樣。哎,做人不能太自負,那位侍郎明明用小拇指就可以碾死那個小傢伙,卻偏偏親自下場,結果讓人換了。

  擠開旁人,示意石文義,張采等人跟上。

  「那舉子該倒霉了。」石文義湊過來「以後還想好?」

  「那個侍郎也是個心眼小的。」張采深表認同。

  「那也是以後的事。」白石看二人談興頗高,索性加入「如今人家占理,禮部若是處理不當,指不定誰先倒霉呢。」

  石文義想了想「也對,人家忍了,也是被針對,不忍也就這樣。大不了大家都別好。」

  「俺倒是覺得那舉人挺壞。」張采撇撇嘴「拿侍郎做了墊腳石,以後可不得了啊。」

  幾人其實今日是來棋盤街尋找那塊腰掛的來路的,不想就遇到了這事。倒也不虛此行,畢竟據他們所知,能把人罵死的,好像就諸葛亮了。那位侍郎死不死他們不清楚,可是出了這事,和死了也沒區別了。

  「等等。」白石停下腳步,退了幾步後,探身看向不遠處。石文義和張採好奇的也退了回來,張望。立刻發現不遠處有兩位嬌媚的小娘。不由互相曖昧的笑了起來。

  「你們看那個書生。」卻不想白石看的不是女的。

  石文義和張采仔細尋找,終於在兩位女子不遠處,看到了一位身著艷麗道袍的文士,不由皺皺眉頭。白鎮撫喜歡這服妖?

  「他戴的和咱們要找的玉佩像不像?」白石沒有留意石文義和張采,直接問。

  石文義和張采一聽,頓時明白他們想左了,趕緊默契的不吭聲,仔細看了看「哎,真的哎。」

  「別驚動他。」白石提醒一句「跟著。」找了這麼久,終於又有了新的發現,他也忍不住激動,卻還是提醒石文義和張采,更是在提醒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