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蛻變

  「……不出意外,也就是七八百兩左右。」明日就是燈期最後一日,今夜鄭直和楊儒在墨香居內進行一些核對,畢竟後天就要分帳了。史臻享這段時間癮太大,如今正在工房裡趴著睡呢。

  「老大打算怎麼分這筆錢?」楊儒沒有去看帳冊,一來,這些記帳方式根本就是流水帳,真有問題也不可能一時半會的看出;二來,他現在還用得著鄭直,不想讓對方不滿。

  「咋分?」鄭直一愣,按照原來和於勇等人講好的,於勇、李良、王知縣三家各拿一成半,然後再拿出一成半分給其餘未直接參與的各方。可是楊儒這麼問,顯然就是不想按照原計劃來「楊兄以為呢?」

  「我們費盡全力,好不容易弄了八千兩銀子。」楊儒平靜的說「有些東西是不能一次給太多的,否則人家會覺得把咱們搞了,可以拿到更多。」

  鄭直點點頭「有道理,那不如一家一千兩?」這些錢當然不是鄭直和楊儒賣東西賺的,而是榆樹街二百多家商會成員燈會期間,每日繳納的火耗。按照當日銷售額的一成收取,為了打擊不守規矩的會員,楊儒同樣制定了一系列的獎懲制度。

  「老大是個有愛心的。」楊儒笑著「不知道老大有沒有聽說昨晚上仁壽坊的事?」

  「聽說了。」鄭直點點頭「難道有問題?」他是傍晚的時候聽得此事的,頓時感到了蹊蹺,畢竟當時那輛馬車裡的女子親口承認是這個趙耀之的妹妹。可如今卻被於勇帶人當場將正在強暴良家女的趙耀之抓住。再想到於勇的為人,鄭直也就大概猜出一些。只是這個趙耀之平日間就不是啥好東西,如今落得這種下場,他根本不會同情更談不上啥拔刀相助。

  「那是於勇看上了趙家的產業,然後移花接木,栽贓陷害。如今別說幾百兩了,趙家也的被人家吃個乾乾淨淨。說不得如今,人家正在床上抱著趙家的大娘子數銀子呢。」

  鄭直想了想「四百兩會不會讓他們跌份?」

  「五百兩吧。」楊儒想了想「不過閻王好見,小鬼難纏。還需要花些銀子把於漢和杜國明他們那兩個馬仔搞定。畢竟他們這些天可是一直在場。」

  鄭直點點頭,『馬仔』這個詞他這段時間已經很熟悉了,並沒有啥驚奇的反應「對。這事若他們嘴不嚴,就成不了。」

  楊儒完全贊同「不過這事明天也來得及。眼下還有更重要的事,這帳得改一改。」

  「咋改?」鄭直撓撓頭,這東西每一筆都記得清清楚楚,他這些日子就怕出錯,卻不想如今反而成了累贅。他沒有反對楊儒的提議,因為他認為楊儒講的對。再講了,他也需要銀子。楊儒有了銀子,還帶不帶他都是模稜兩可,倘若人家不帶他了,他就必須獨自『創業』了。當然,就算人家願意繼續帶著他,他也有了試一把的想法。只是還沒有合適的項目。如同楊儒講的,人的選擇最重要,一旦選錯了方向,哪怕再努力,也沒用。

  「我只知道一些皮毛。」楊儒也攤攤手,她原來可不負責財務「所以今晚上只能熬夜了。」

  把帳做好讓人挑不出錯需要本事,可把帳做的面目全非同樣讓人挑不出錯,就更需要本事了。可顯然,鄭直和楊儒都沒有這個本事,因此他們只能另闢蹊徑。

  於是,第二日夜,燈市正式收燈後,於慶祝的宴席上,於勇等人就接到了消息,燈市街那邊收燈時不小心引著了房子,如今火勢向著榆樹街蔓延了。

  「銀子。」楊儒第一個跳了起來「咱的銀子還在我鋪子裡。」

  眾人一聽,那還有啥好講的,趕緊前呼後擁的跟著去『救火』。

  鄭直不慌不忙的跟著眾人來到現場,按照他和楊儒的設想和安排,火勢雖然很快就會蔓延到榆樹街,可是並不會太大,而且只會將儲存帳本的巡警鋪周圍幾間堆砌雜物的房舍點著。現在的情況正如他們預料的一般,火勢估計很快就會被控制住。

  鋪子昨日已經清空,史臻享和范氏主僕已經被轉移別處。負責守門的妥剛等人在楊儒的指揮下,迅速的往外搬箱子。

  「還有帳冊。」鄭直等了片刻,餘光看了眼遠處的火勢,按照預先的安排,此刻才像是剛剛想起,趕忙轉身要去往火場跑。

  「都什麼時候了。」楊儒一把拉住鄭直「都在這呢,還能短了?」

  於勇等人一聽,卻沒有吭聲。

  「那不行,俺們日後還要在這活呢。」眾人的反應,自然不是楊儒二人希望看到的最優情況,因此鄭直立刻開始按照楊儒制定的備用計劃行事。甩開楊儒的手「火不大,俺……」

  「轟……」

  一瞬間鄭直感覺他被啥東西狠狠地推了一把,直接栽倒在地,待他爬起來,就感到了頭暈、目眩、耳鳴。艱難地扶地坐了起來,鄭直看向周圍,很快就在不遠處發現了楊儒,對方同樣沒好多少。

  此刻他感覺有東西從耳朵里流出來,慌忙伸手擦了擦,借著火光看了眼手,是血。再看剛剛的火場,目瞪口呆。原本巡警鋪周圍鱗次櫛比的屋舍,此刻竟然消失不見。他甚至直接看到了對面同樣慘不忍睹的燈市街。

  突然有人推他,鄭直回過頭是楊儒,可對方只是張嘴,表情猙獰,卻沒有一絲半爪的聲音「你說啥?你說啥?」鄭直揉著耳朵,大吼。

  朝陽初升,遠處傳來陣陣鐘聲。原本應該充滿喜氣的街道,此刻卻變成了人間煉獄。

  往日裡價值連城的玉石珠寶,已經因為高溫,烈火焚燒,早就化成了水,旁邊不遠處傳來了一聲聲悽厲的哭喊。

  「殺千刀的啊……」一位婦人伏屍咒罵,身旁幾個幼童同樣泣不成聲。

  裹著繃帶的鄭直放下手裡的碎塊,突然跪了下來,就要朝著逝者磕頭謝罪。若不是他貪心不足,這一切原本是可以避免的。他有罪,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

  可這時突然有人一把將他拉起,不由分說的將鄭直拽進一旁的斷壁殘垣,是楊儒「你瘋了?你知不知道這樣做,會害死咱們兩個的?」對方用儘可能低的聲音質問「你想死嗎?」

  「不想,可俺們害死了人。」鄭直同樣語氣低沉,卻不是害怕,而是內疚,自責「俺們有罪……」

  「我們有什麼罪?」楊儒揪住鄭直的衣領,湊到他的面前,腦門對著腦門「看著我,回答我,我們有什麼罪?我們選的都是空無一人的房子,這件事究竟是怎麼樣的我們還不清楚,你想死可以,不要連累我。我有老婆,有家,以後還會有兒子,孫子,我十八代單傳不能絕後。」

  「難道你一點都不內疚?」鄭直不可置信的看著楊儒。他並不是沒見過死人,可是那些人要麼都是陽壽盡了,再要麼就是從軍賣命的。而這裡的死者不一樣,他們本該在家裡與家人和美安康的活著。更何況,這場火本來就不應該發生。

  「我為什麼內疚?」楊儒盯著鄭直「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我現在的一切不是誰賞賜的,可憐的,都是我拿命換來的。十三歲時我就明白,我要麼就是大富大貴,要麼就跟灘爛泥一樣無聲無息的消失。他們現在這種結果確實可憐,可天下間可憐人多了,我們可憐的過來嗎?你不可憐嗎?明明有家,有兄弟,可為了換一條命,必須做道士。如果不是你中了舉,鄭家看你有利用價值,誰理你?誰在乎你?」他停了片刻,舒緩語氣「聽我的,這是意外。那場火沒有那麼大的威力,這中間一定有東西我們不知道。你不能亂,否則就是做了別人的替死鬼。」

  「我腦子有些亂。」鄭直捂著腦袋「我想想。」

  「想什麼。」楊儒很明白有些事必須趟過去,若不是明白殺不了鄭直,他早就動手了「你想想,你是要做狀元的,你為了這一天,努力了多久?眼看著榮華富貴美女權力都唾手可得,你就這麼放棄?你甘心嗎?鄭家要是出了狀元,你父母的在天之靈也會高興吧?」

  鄭直頹然跌坐在瓦礫之中「別講了,別講了……」他把腦袋埋在了腿上「我啥都不曉得,沒看見。」在鄭直看來六年的道觀生活並沒有啥難熬,如今的日子過得也有滋有味。可是剛剛楊儒講的,戳破了他一直以來不願去細想的事。

  當家裡準備走陳守瑄的門路送鄭直到神樂觀作樂舞生的那一刻,鄭家其實就已經放棄了他。樂舞生不能婚配,除非大造化,否則一輩子就將在神樂觀孤獨終老。他不怪祖母,因為祖母當年為了給他續命已經竭盡全力。他不怪鄭虎,因為鄭虎肩膀上的扛著的是鄭家的前途。他也不怪鄭寬,因為鄭寬為了鄭家同樣犧牲了一切。鄭直不曉得他該怪誰?

  「你放心,我會以商會名義,對遇難者家屬給予幫助。」楊儒知道還如何打動人心,安撫人心。

  果然鄭直一聽,立刻抬頭看向楊儒。

  「我也是人。」楊儒說了一句,轉身就走。再不走他怕鄭直提出什麼把賺的錢都捐出來,那他是答應還是拒絕?死陸仔。

  楊儒剛剛走出只剩下門框的廢屋,遠遠的就看到腦袋包的跟個阿三一般的於勇隨同幾位同樣身穿草制暖鞋的中年人站在遠處。他立刻轉身,走向還在清理殘骸的眾人。

  「當時卑職正在組織滅火,突然聽到了爆炸聲,然後就被風推著撞到了牆上,昏了過去。」於勇恭敬的陳述昨夜的事情。

  「爆炸?」葉廣皺皺眉頭「燈市街那幾座院子裝的啥?」

  「原本是廢棄的。」於勇作為中城巡城千戶,這次若是處理不當,鐵定就成了替死鬼。因此他啥也不敢隱瞞「可卑職剛剛得知,年前有商人私下租用,把那裡當成了倉庫,囤積了一批米麵。」

  「那商人呢?」郭良追問。

  「卑職已經派人去找,不過沒有在登記的地址找到。」於勇恭敬的回答。

  「可有人見過那商人?」葉廣又問。

  「燈市街的總甲見過。」於勇想到了一個人。

  「卑職見過幾位大人。」侯能此刻走了過來,果然,身後跟著的是白石「白鎮撫來了。」

  白石如法炮製,趕緊行禮。

  「白鎮撫,又要辛苦你了。」葉廣伸手攔住對方「此案乃是欽案,多餘的俺也不講了,如今俺們正在尋找一位嫌犯,具體的於千戶會說明。總之務必儘快。」

  白石應了一聲後,再次行禮,看向於勇。此刻餘光發現,幾天前想要英雄救美的那個少年,此刻如同傻子一般從遠處的破房子裡走了出來,然後加入到救援人群中。

  「畫像?」楊儒待於勇送走了那些錦衣衛大官之後,找了藉口,邀請對方吃飯。不想竟然聽到了一個大消息,那位畫出史臻享面容的畫師正在畫占據那幾處院子的商人的畫像「那幾處院子不是空的嗎?」

  「燈市街這幫兔崽子為了錢,啥都敢幹。」於勇咒罵一句「他們背地裡把那裡租給了商人屯放糧食。」

  「糧食?」楊儒心中一動「不過就是大米,哪沒有。」

  「這誰講的准。」於勇可不贊同「說不得這米麵只是幌子呢。」

  「還有麵粉?」楊儒一邊問一邊夾菜「確實說不準啊。」他大概明白為什麼會發生爆炸了。可是只有麵粉顯然是達不到那種效果的,一定還有別的東西。

  「對了。」於勇低聲說「趙家那,先放放,庫里的人說,他家也在那囤東西來著。」

  楊儒點點頭,明白於勇的意思,在趙家嫌疑解除之前,粘上沒好處。吃了一口菜,正想繼續問關於麵粉的事,可是他卻不吭聲了。他記起在哪看過,如果糖和麵粉再加上什麼混合在一起,是可以達到這種恐怖的效果的。

  趙家死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