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章 蒼天饒過誰(四)

  「你想死想活?」鄭直看著朱千戶將趙耀慶的屍體扛出去後,語氣冰冷的詢問鄭虤。

  「活。」鄭虤想都不想立刻回答。他身上的傷口早就開裂,傷布污濁不堪,卻增添了一絲莽氣。

  「從此以後,再不准踏出這處院子一步。一日三餐有人給你送,你自個在這裡灑掃,修行,在不准和人交談。俺會派人守著這裡,走出來你就死。」鄭直拿出江侃給他的烤菸,扔給鄭虤一根。

  「那俺跟死了有啥不同?」鄭虤一聽,急眼了。

  「有。能活著。」鄭直的回答乾脆而冷漠。

  鄭虤拿起煙,學著鄭直的模樣叼在嘴裡,開始尋找火鐮。煙鍋他也抽,這種的卻沒有見過。

  鄭直拿出火鐮為對方點上,然後自個也點上。

  「你們日後就不生孩子了?」經過剛剛的事,鄭虤身上少了很多衝動,也多了很多沉穩「總不能讓她來這裡吧?傳出去不好聽。」

  「這不用你管。」鄭直卻將鄭虤的企圖一腳踩滅「俺有的是法子,大不了生下來俺就接回家。二虎就好好在這過一輩子吧,看著日出日落,修身養性。」

  「不,不,你不能。」鄭虤一哆嗦,他想想日後那種枯燥的生活就渾身發抖「你不能,俺……俺還要給鍾真人煉藥……」

  「我會給鍾毅講的。」鄭直看著鄭虤「不用這麼大驚小怪,他沒告訴你,俺當初為了救你,才被他灌了藥欺負了十嫂?」

  「啥?」鄭虤眼睛瞪得老大「俺咋不曉得?」

  「你不曉得的事多著呢。」鄭直一副意興闌珊的模樣「離京前,建昌侯……當時還是建昌伯的張延齡要殺你,卻讓鍾毅找到了俺。告訴俺,若想救你除非俺能奪了十嫂。俺為了救二虎不得已應了,那幫殺才也不傻,要俺當著他們的面喝了媚藥,然後把俺扔進了你家後院。」

  鄭虤一聽,立刻想到了成親當日,他的種種不堪,對鄭直的話立刻信了幾分。

  「俺事後才曉得。」鄭直繼續胡編亂造「這主意是趙耀慶出的。原本向鍾毅提的是他去,可是建昌伯看不上他,因為他姓趙不姓鄭。這個殺才就把俺框了進來。」

  「殺才,殺才……」鄭虤想到趙耀慶對方反霸的覬覦,又信了幾分「俺咋瞎了眼……」

  「事後他們還威脅俺,若是讓你曉得實情,就要了你的命。否則慶哥之前拼了命留在京師,咋這次就痛痛快快的回來了?」鄭直苦笑「可俺沒想到,他們的心腸如此歹毒,竟然打算讓你殺俺,然後,你一輩子就得跟木偶泥胎般聽他們擺布。只怕俺死之後,十嫂也不會好的。」

  鄭虤一哆嗦,啥都是假的,命是真的。順著這條思路想下去,趙耀慶為了一個女人而攛掇他啥鄭直就更不單純了。倘若鄭直死了,趙耀慶也就有了他毒殺兄弟的證據。那麼之後他鄭虤也只能任人擺布,若是對方讓他把許氏獻出來……不堪設想,不堪設想。許氏哪怕和鄭直私通也情有可原,還依舊是他名正言順的娘子?趙耀慶要做啥?欺兄盜嫂,獻嫂邀寵,雨露均沾?殺才,果然該死。慶幸的同時,又對鄭直講的信了幾分。

  「二虎。」鄭直嘆口氣「俺想問問,這麼多年了,俺究竟哪做的不好?二虎處處瞧不上俺?是,俺奪了十嫂,是俺不對,可二虎咋不想想這事前前後後,你就沒錯嘛?若不是二虎授人以柄,輕信小人,棄瑕錄用何至於此?俺都懷疑,真正從建昌伯夫人那裡得了好處的是趙耀慶,他怕張家,這才推了兄長來抵擋。」

  鄭虤悶頭抽菸,默不作聲。鄭直同樣沒有逼迫,靜靜等著。良久之後,鄭虤開口「五虎沒有對不起俺,只是俺氣不過,娘從小就把最好的都給了五虎。不提了,五虎直接講吧,到底要俺做啥?」

  鄭虤有腦子所以他也懂恩威並施。鄭直若不是別有所圖,直接一刀弄死他就行了,根本沒有必要多費口舌。鄭直之前立了威了,也把鄭虤的後路斷了;如今又兄弟長兄弟短,和他拉關係。不就是恩威並施嗎?他如今也沒有任何本錢拒絕,索性要儘可能多的好處,咋也不能老死在這院子裡。

  「從今個兒開始,你就是趙耀慶。」鄭直見對方窺破他的心思,也懶得裝兄弟情了「趙家趙磊那一支已經死絕了,趙礫又不可能棄官,這世職不就是你的了。」

  「一個外衛指揮僉事。」在京師見慣了大場面的鄭虤有些瞧不上。他和趙耀慶是親兄弟,長得自然相像,個頭也相仿,如此確實就免去了他殺趙耀慶的痕跡。

  「等你得了世職,俺出銀子,給你納級到都指揮僉事。」鄭直繼續道「關鍵如此,你就可以正大光明的娶妻生子了。俺和十嫂也不用於心難安。」

  鄭虤一聽就自動忽略了鄭直,這多半是許錦於心難安吧?不過對方的這個提議確實有了吸引力。況且許錦就算是讓給了鄭直,第一個男人也是他。心中突然對趙家的世職有了更大的興趣,卻依舊沒有開口。鄭直的買賣究竟有多大,他不曉得,不過肯定小不了。才給這麼點好處,就讓他擔著風險做這個,太虧。

  「想來只要姑母不見到二虎,是沒有人能拆穿的。」鄭直卻莫名其妙來了一句「姑丈也不行。」

  鄭虤臉色一僵,對方這是威脅,赤裸裸的威脅。只要姑母不見到他,那麼趙耀慶就活著,趙耀慶活著,那麼就沒有人殺死過趙耀慶。再想到朱千戶,他突然感覺,那個莽夫並不是去毀屍滅跡,而是留下了可以置他於死地的證據「趙家幾次三番在俺家興風作浪,爹也是被他們氣死了。俺身為人子,咋能袖手旁觀。這事俺應了。」

  「如此就恭喜二虎了。趙家雖然也被搶了,可是剩下來的東西也不老少呢。」鄭直又扔給對方一顆煙「若不是這裡一直隔絕內外,想來慶哥早就跑去府城繼承家業了。」

  「五虎叫俺啥?」鄭虤看著鄭直「俺不就是剛剛得到信嘛?」

  鄭直一愣,繼而笑著拱拱手「這麼講慶哥這兩日就要去府城?」

  「明日吧。」鄭虤拿起火鐮點上「這裡還需要安排一下。待一切妥當後,俺就回去打理家業。還要寫信稟告家嚴家慈,事情很多。」

  「俺看……」鄭直想了想「慶哥去接收家產倒是無妨,不過還是私下裡多多強身健體,兄長如今身子太過羸弱了。」

  鄭虤習慣性的不耐煩皺眉,卻又立刻舒展開「俺曉得了。」

  今時不同往日,他繼承了趙家的一切後,那麼就與鄭家沒了關係。鄭直為人不咋地,可是搞銀子是個好手。和誰過不去,鄭虤也不會和銀子過不去。瘦死駱駝比馬大,趙家再殘破也是一筆不小的財富,若有了鄭直的協助,他就可以舒舒服服過一輩子了,到時候也不用因為替鄭直養孩子而苦悶。

  「明個兒一早,有人來接慶哥。若是要打掃,可以告訴他們。日後這處院子就封了。」鄭直起身步履蹣跚的向外走去。

  鄭虤是個反覆小人,鄭直自然曉得。他不殺對方並不是手足情深,而是趙耀慶死了,事情圓不過來了。原本他打算讓趙耀慶冒充鄭虤的,如今不得不反其道而行之。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原本以為鄭虤已經夠不堪了,沒想到,趙耀慶也不遑多讓。

  人死不能復生,他不能因為那些已經死了的女人,而讓自己活著的女人還有孩子沒了來路。

  不過死罪可免,活罪難逃。想娶妻生子?呵呵,今個兒天色真好。讓大嫂和二嫂再努把勁吧!至於八嫂,九嫂,關俺嘛事。大伯母人不錯,可是兩個嫡子都被鄭虤坑了,剩下的兩個庶子憑啥能躲過去?總之就是好自為之,他不阻止,也不勉強。

  早晨在府城正歸置鋪面,準備重新開張的唐玉璞得到消息,急急忙忙的坐船下午趕到了廉台堡西邊鄭家的臨時院子,三姑母有事找他。

  不曾想,一見面,三姑母就給了他一份名冊,讓唐玉璞明個帶人挨個去接收。唐玉璞自然高興,可是瞅了內容,犯了難。

  「怎麼了?」唐奴嬌皺皺眉頭。她對孫二娘等人身亡固然惋惜,可並不代表就必須對這巨額財富也要唉聲嘆氣。都是人裝什麼裝,只要確認了真有其事,不是那個老光棍下的手就可以了。

  「這綾錦院,豫豐號,大字號書坊,三家都背景深厚,卻誰也不曉得東主的身份。」唐玉璞有些尷尬的提醒「怕是不那麼容易。」

  「哪那麼多事。」唐奴嬌霸氣的瞥了眼唐玉璞「四郎以為若沒有勾兌好,我會讓你去?」

  唐玉璞鬆了口氣,趕忙恭維姑母幾句。三姑母指定是抓住了鄭家十七哥的痛腳,沒準這些產業就是十七哥的。心中又高興又無奈,畢竟都是親戚,姑母這樣好嘛?只是不敢顯露出來。

  正講著,唐姨媽走了進來「三姐找我?」

  「呦,這有什麼喜事?」看對方嘴角上翹,唐奴嬌有些吃味的問「藏都藏不住?」

  「妹妹能有什麼事,不過苦中作樂,姐姐就莫要戲弄妹妹了。」唐姨媽心情好,也懂唐奴嬌什麼意思,趕忙求饒。

  昨日那個強盜給了她一筆體己款子,不多,五千兩銀子,也就比上回留給她的多了九倍。另外還有兩座攏共十頃田的莊子,十間鋪面和兩處院子。

  不曉得這算不算她出賣兒子的獎勵,沒錯,雖然對方講的冠冕堂皇,可是唐姨媽當初被圈禁時讀過不少書,自然懂花蕊夫人的故事。還是那句話,她還年輕,日後可以再生,可是這個強盜卻再也遇不到了。

  「你瞧瞧。」唐奴嬌見對方服軟,也就罷手。故作無奈的看向更加無可奈何的唐玉璞「我才講一句,你四姑母多少句等著呢。」

  唐玉璞低著頭,悶聲悶氣的回了一聲。

  「我新得了些東西,有間書坊不喜歡。」唐奴嬌炫耀道「妹妹識文斷字的,就給你了。這不,喊你來給玉璞說道說道。」

  唐姨媽卻並沒有生氣,笑著感謝一句。她又不是妾,所以唐奴嬌給她的,就真的是她的。

  唐玉璞聽了,不由咋舌,這大字書坊可不是一般書房,規模龐大,三姑母竟然如此豪奢,著實讓他意外。十七哥果然被抓住痛腳了,瞅著三姑母是打算靠著這,吃一輩子。

  「正好,我剛入手了幾間鋪子。」唐姨媽待唐奴嬌得意完了,這才開口,毫不猶豫的把那個強盜賣了「玉璞一併幫我收回來。」

  果然,唐奴嬌一聽,眼睛一眯。

  唐姨媽趕緊湊過來「還是姐姐疼我。」輕推唐奴嬌,對方翻了個白眼,終究沒有發作。冤有頭債有主,還有沒有規矩了?要給唐煙嬌可以,卻只能由自個轉交,旁人都不行。

  「對了,眼瞅著就端陽了,家裡的冰沒了。玉璞讓他們送一些來,如此也顯得我們唐家有臉面。」

  「這天氣太熱了。」唐玉璞有些為難「若是從府城運過來,很多就化了。況且河泊所說不得也要收稅。」

  「那就多多益善啊。至於河泊所,你就講是林濟州那邊要用。」三奶奶為人一直精明,之前只是囿於身份和條件,如今卻不同了,每一步都有想法。她不識多少字,卻對律例了如指掌。很簡單,鄭安在的時候,包攬訟詞也是一筆不菲的買賣。這買賣如今自然是瞧不上了,可一理通百里明,用在旁的地方也有用。

  唐姨媽聽了,瞅了眼三奶奶沒吭聲,這自然沒逃過對方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待唐玉璞離開後,追問,唐姨媽只好勸道「妹妹之前在陝西,河南也聽過各種巧立名目避稅的事。咱家如今又不缺這點,何苦惹人非議。」

  「倒是我的不是了。」三奶奶笑笑「我何嘗不曉得如此不妥,可是你不想想,人人都曉得我們這一房之前日子過得緊巴巴,此刻突然大手大腳,旁人如何想?薅羊毛不能只按著一隻薅,否則旁人怎麼看我們怎麼看他?」

  「這叫大錯不犯小錯不斷?」唐姨媽一點就透。

  「自然。」三奶奶笑笑「就是一百船的冰塊又能有幾個稅錢?」

  「還是姐姐有本事。」唐姨媽恭維一句。

  「六姑娘來了。」外邊傳來了臘梅的問候聲。

  正嘚瑟的三奶奶臉上一僵。

  唐姨媽輕笑「行了,我也該去瞅瞅十三姐和大姐她們了。」她並不曉得內情,卻知道六姐一有空就會拿著鄭直那本《鄭注五千言》來給三奶奶讀。內里是不是有說道不好講,不過放在那個強盜身上,卻一點也不讓她意外。

  六姐今個兒同樣心情愉悅,很簡單,早上達達派人給她送了些東西,一千兩銀票,兩間門面,一處院子。

  原本沒有這些,六姐就對天命樂此不疲,如今自然更加賣力。

  卻不曉得,老神棍不過是被孫三娘嚇到做的補救。不單單是她,如今老神棍活著的每個女人都有。而給六姐的也就比目下處於被監視,一無所獲的方家姐妹三人多,甚至比不上杜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