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第三位

  「眼大眉濃,鼻子直挺,方臉,有下巴……」纏著繃帶的光棍一邊描述一邊比劃。

  光棍對面福舍內一位穿著草制暖鞋的中年人坐在方凳之上,一邊聽,一邊拿著一個木棍在面前的畫板上勾勾畫畫。不過片刻,紙上已經有了一張人臉的輪廓。

  柵欄之外一群同樣穿草制暖鞋的漢子靜靜聽著。於勇上午剛剛和鄭直將楊虎家的那處院子交割完,此刻心情正好。因為這裡他的級別最低,所以站在角落的他,反而可以將福舍里中年人筆下的圖像看個清清楚楚。

  見對方不過片刻,已然勾勒出了半張人臉,不由讚嘆。想到他日前剛剛盤下的隔壁院子,不由突發奇想,邀請這位中年人為他籌劃。

  「好了。」中年人說著停下筆,起身將畫好的紙遞給福舍外眾人之中名義上的管衛事指揮葉廣「請於大金吾過目。」

  之所以說是名義上的,因為在這逼仄的福舍外,雲集了如今錦衣衛三位提督,錦衣南北堂,剩下的僉書,錦衣僉書數不勝數。於勇真的不是自謙,他真的排不上號。

  「好了?」葉廣接過畫紙,上邊是一個人的畫像。看著很傳神,至於像不像,他也無從判斷。

  片刻後,遞給了身旁的同僚提督西司房僉事郭良。郭良看了片刻,遞給了旁邊的提督街道房千戶李瓚,李瓚同樣看了片刻遞給了掌南鎮撫司事指揮使黃英,最後畫像傳到了掌北鎮撫司事千戶張福手裡,對方看了看開口「讓他認認。」

  立刻有人湊過來,接過畫像走到那個光棍面前「認……」

  「饒命……饒命……」光棍只看了一眼畫像,就嚇得跌坐在地,磕頭如搗蒜「俺們只想著訛點小錢,爺爺饒命,俺們只想著教訓教訓爺爺,才扔的石灰,俺沒撒尿,沒想著害爺爺……」甚至出現了失禁。

  葉廣皺皺眉頭「立刻讓人刊印,全城搜捕。」說著對從隔壁福舍走出來的中年人笑道「白鎮撫不愧是仁智殿的供奉,果然了得。」

  「份內之事,能夠為本衛出份力,卑職不勝榮幸。」白鎮撫謙虛的回了一聲。

  皇明不設翰林圖畫院,所有宮廷畫家寄祿於錦衣衛,隸屬於御用監,供職於仁智殿、文華殿、武英殿三殿。此人名叫白石,一年多前依靠一手鉛筆入畫的本事,授為錦衣衛百戶所鎮撫,供職於仁智殿。三日前的大案,不但引起了錦衣衛的同仇敵愾,還引來了刑部和都察院的重視,東廠的恥笑。為了保住面子,身為錦衣衛當家人的葉廣這才經人介紹,從御用監請來頗具爭議的白石協助案件偵破。

  說他頗具爭議是因為從古至今,作畫都講究的是意境,虛實相生,皆成妙境。哪怕是寫實也要服從於作者的意境。可是這位來自蘇州的白鎮撫卻不同,他的畫從來都是呆呆板板,聽說和某些異族畫類似。若不是擁有一手足可以假亂真的畫像之法,早就被轟出京師了。

  葉廣點點頭,對跟在身旁的親信千戶侯能說「替俺送白鎮撫,待來日抓住此獠,白鎮撫當居首功。」

  侯能應了一聲,引著那白石向外走「白鎮撫這手活絕了,畫的跟真人都一樣。」

  「雕蟲小技,怎敢班門弄斧。」白石謙虛一句。

  「這可不是小技,是真本事。」侯能反而不答應了「有了這本事,俺們抓賊就簡單了,只要誰見過這賊,講給白鎮撫,畫像一出來,人就沒跑了。」

  白石不過是自謙,如今看侯能態度認真,自然不會再說什麼。畢竟謙虛的目的並不是惹人不快「如此,卑職不勝榮幸。」

  「侯千戶。」剛剛走出北鎮撫司獄,身後傳來了於勇的聲音。

  「於千戶何事?」侯能停下腳步詢問。他和於勇雖然都是千戶,可侯能是東司房的佐二官,於勇不過是巡城千戶。

  自成化十四年起,朝廷每季各委派千戶5員、百戶10員、旗校250名分管五城和分巡城外,攏共五百人。於勇巡視中城只是差譴,而侯能卻是錦衣衛最核心的東司房錦衣僉書,地位相差千里。

  「卑職正好要去上值,不如就由俺來送送白鎮撫吧。」於勇笑著湊了過來拱手行禮。

  「好吧。」侯能哪裡聽不出於勇話的意思,這廝想蹭馬車。不由對這色目人充滿鄙夷,卻還是答應了。

  身處錦衣衛中,第一要記牢的就是,衛內能不得罪人就千萬不要得罪,哪怕對方是堆爛泥。因為你不曉得啥時候就會乾坤顛倒,落在人家手上。而第二要記牢的就是,一旦得罪人就往死里整,千萬不要留給對方死灰復燃的機會,否則被挫骨揚灰的就是你。

  「回頭俺請。」於勇笑呵呵的拱手道謝,然後為白石引路「白鎮撫請。」

  白石同樣以為這位錦衣衛千戶是掉身價的想蹭車,可很快發現錯了「修園子?」

  「是。」於勇笑著說「俺聽聞上有天堂下有蘇杭。白鎮撫來自蘇州,又擅長繪畫,畫出來的人像就跟真人一般。想來是不會差的。」

  「卑職倒是可以幫助千戶設計。」白石想了想「可是卑職還是要先講明白,我的設計理念和別人的不一樣。」

  「啥叫設計理念?」於勇聽不懂「俺就是個大老粗,啥也不懂,總之白鎮撫說咋整,俺就咋整。」

  「不如哪天於千戶有空,俺跟著千戶到府上看看,然後再作打算。」白石謹慎的提議。他為的是廣結善緣,可如果設計出來的圖紙人家不滿意,就違背他的初衷了。況且他對東方藝術並沒有研究,倒是熟悉巴洛克,後現代之類的,就怕於勇接受不了。

  「不敢稱『府』,只是一處破院子,白鎮撫願意看,自然啥時候都行。」於勇想了想「不過這幾日恐怕不得空閒,那個賊配軍還不曉得鬧騰多久,過幾日俺親自上門接白鎮撫蒞臨寒舍指導。」他突然記起鄭直講的,咬文嚼字的說了一句。

  白石卻好像沒有聽出不妥,依舊恭敬的答應下來。

  大明錦衣衛的辦事效率永遠是個迷,需要快的時候,當年一夜之間可以查抄開國七十二功臣的宅邸拘捕拿問數萬人都有條不紊;需要慢的時候,面對三楊之一楊榮的曾孫建寧指揮使楊曄與其父楊泰種種不法事,查了整整三年毫無進展,最後還是汪直帶著西廠砍瓜切菜收拾局面。白石也不知道這次錦衣衛大人們的辦事效率是選擇快還是慢,亦或者不快不慢。當然這和他沒有關係,扭頭看向車窗外,遠遠看見一堆人正在拆除沿街的一處院子。

  終於有人留意到了那裡了。白石入京的第一天就發現了這處礙事的院子,如果拆除以後,整個榆樹街都將南北貫通。也不曉得是哪個釘子戶,擁有什麼樣的背景竟然能堵著整條街。原本他還打算以後有機會低價購入這裡的房產,然後打造自己的地產王國,如今看來,這大明朝聰明人也不少。

  是的,他不是大明人,甚至不是這個世界的人,他叫甄懷仁,原本是一名二十一世紀擁有大好前途的美術學院研究生。每天畫不盡的各類美女鄭若蘭、馮桂芝、盧秋漪、霍正君、高琴書、高……扯遠了。結果一覺醒過來,他就成了大明直隸蘇州府的普通儒戶。

  元代以前,並無儒戶的設置。儒戶的誕生,本是元庭為救濟在兵燹中流離失所的儒士。一方面使他們與僧、道相等,取得優免賦役的地位;另一方面,也有為國儲存人才之意,並不是有意壓抑儒士。

  皇明建立之初,承襲了元代的戶籍制度,儒戶作為諸色戶計的一種,不允許轉入包括民戶在內的諸色戶。其後,洪武三十年五月《大明律》再次確定了此項制度,「凡軍、民、驛、灶、醫、卜、工、樂諸色人戶,並以籍為定。若詐冒脫免避重就輕者,仗八十。其官司妄准脫免及變亂版籍者,罪同。」

  朝廷變了,地位變了,待遇自然也就變了。好在被他奪舍的這位父母俱全,靠著給人做私塾先生小有家資。還有一位未婚妻,是江西名仕婁忱的孫女,是的,他的連襟叫朱宸濠,大明寧王。

  得知這一驚天消息的他第一時間就要退親,開玩笑,這個豬隊友怎麼帶都帶不起來的。可世事無常,那位婁家小娘的父親,南京兵部郞中婁忱是個認死理的人,一門心思認為他是怕被婁家看不起才退的親。為了表明心意,婁家哭著喊著倒貼嫁妝,堅持要把閨女塞給他。

  恰好百無一用的他因為素描的功底,被南京鎮守太監推薦入京。於是白石二話不說收拾了行李就跑了過來。結果,他獻出的精心之作,只換來了一個錦衣衛所鎮撫。這讓白石失望卻不沮喪,他是一個適應能力很強的人。沒辦法,學美術的,除了要有憂鬱的氣質還要有敏銳的洞察力。

  這裡是大明,西方油彩畫那一套吃不開。可這非但沒有打擊到白石,反而激勵他以自己所學的西方繪畫技巧融合東方的水墨畫,創造出屬於自己的流派。如今荷蘭,西班牙,葡萄牙還沒有與大明接觸,他可是大明朝的獨一份。

  也因此,當葉廣等人找到他時,白石非但沒有覺得厭煩,反而主動配合。大明是個人情社會,和這些看起無用的錦衣衛搞好關係,說不得什麼時候就能幫上忙。再說了,小說里說的,穿越者都有大氣運,說不得他什麼時候就可以成為錦衣衛的『一哥』了。這誰說得准呢,他都沒想到,畫家都可以當錦衣衛。

  於勇叫停車,和白石道別之後,走了下去,然後向著那群拆房子的人走去,顯然他們認識。果然,一山更比一山高,那戶人家想來就是被於勇他們盯上了。遠遠的看見人群中走出一個高個少年,之所以白石一眼就看出對方不大,是因為對方的頭髮不長,顯然才留頭沒幾年。他也是到了大明才知道,大明的小孩不論男女,十歲以前全是各種稀奇古怪的髮型,當然主流還是光頭。

  鄭直並沒有留意遠去的馬車,正為於勇介紹工程進度「……敲暮鼓之前,這裡就拆完了。」

  「行。」於勇笑著說「俺剛剛也和葉掌印講了,下一季還是俺在中城巡視。掌印批了。」

  鄭直笑道「如此俺們就安心了。」

  「對了。」於勇湊過來低聲說「那個叫楊虎的明個兒就放出來了,他若是來鬧事,你就讓人找俺。」

  鄭直面容一僵,再次拱手。他不是婆婆媽媽的人,事情做了決定,就不會回頭。楊虎來找他鬧,他也不會心軟。可是他沒有想到楊虎會讓他媳婦過來求助「大嫂這是做啥,快請起來。」

  楊虎的媳婦不過中人之資,之前他在楊家見過一次,之後每次他去,楊大嫂就會躲出去,或者悶在房裡。她是入夜後,鄭直徒步從新打開的榆樹街最西頭回家時冒出來的,顯然是早就跟上了。當時鄭直差點把對方當刺客猛捶,好在及時停下,可對方經過片刻驚慌之後,跪在了鄭直面前。

  「求小郎君賞些救命錢。」楊大嫂仰頭看著鄭直「俺男人在裡邊半條命都沒了……嗚嗚嗚……」

  「別哭,別哭。」鄭直心虛的一邊安撫對方,一邊查看周圍。這是榆樹街,難保不會有人認出他,就算此刻認不出,下個月就說不得會認出「大嫂別哭,有話好說。」說著摘下茄袋遞了過去「你們家這樣,還是出京投靠親友吧。否則沒好。」

  楊大嫂伸手拿過鄭直的茄袋,卻好像根本沒有聽見他的囑咐,一邊磕頭一邊說「小郎君是好人,好人有好報,俺下輩子……」

  「別,別。」鄭直趕緊制止對方「莫提下輩子……」話沒說完,手被楊大嫂子一拉放到了一塊軟綿綿的地方。

  「小郎君……」楊大嫂輕聲喊了一聲,鄭直卻已經抽回手,顧不得狼狽,嚇得慌不擇路的掉頭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