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四章 托市

  三月初三上巳節,一大早,廉台渡周圍停靠的船家,客商就被幾里外喧囂的鑼鼓聲驚擾到。紛紛詢問究竟發生了何事,可是沒有人知曉。

  眾人正疑惑間,就看到一艘大船入港,不等船停穩,當先有人就跳到了碼頭上,頭也不回的向著外邊跑去。

  片刻後,更多的人也如法炮製,跳到碼頭上拔腿就跑,方向與當先之人如出一轍。

  出事的,出大事了,出啥大事了?

  不過一會,很多昨夜停泊此處的商船也走下不少人,三五成群的向著這群人跑的方向走去。他們所搭乘的船,都是因為各種原因一時半會無法離港,閒著也是閒著,索性跟過去瞧熱鬧順便踏青。

  「發生了啥大事?」

  「不知道啊。」

  「殺人了?」

  「那不能夠啊,這幾里外就是廉台堡,那可是有一百多軍戶呢。」

  「軍戶?呵呵……」

  「讓開,讓開……」不等眾人辯個明白,他們身後傳來了不耐煩的喊聲。眾人紛紛避讓,就看到一道身影如同之前那些人般跑了過去。

  「閃開,閃開……別耽誤爺爺發財……」不等眾人嘲諷,他們又傳來了喊聲。

  這次是烏泱泱的一大群人。

  「唉,老弟,這是咋了?」有人壯著膽子問「啥發財?」

  「……銀子……」有人回了一句,就跑了過去。眾人卻沒有聽清「啥銀子?說清楚啊。」可是回話之人已經跑遠。

  有腦子快的,立刻拔腿就跑,跟了過去。其他人見此,也顧不得矜持和體統,立刻尾隨其後。

  一時之間碼頭近幾日剛剛聚集的人氣消散的無影無蹤。

  甄二郎早晨與甄娘子告別,準備坐船去晉州採買些新鮮的水果,不想在府城碼頭上就看到了熙熙攘攘的人群。裡邊各色人等都有,他甚至看到了街上幾個有名的光棍。原本以為這些人是去打架或者聚會,不想竟然是來發財的。哪怕他膽子不大,也依舊好奇,究竟是啥事能有銀子。

  甄二郎趕到的時候,鑼鼓聲還在不停捶打著他的耳膜。因為腿腳不方便,他出來的不算晚,可是到的卻不算早。

  此刻周圍已經是人山人海,里三層外三層,他左瞅瞅,右瞧瞧,終於發現了一位舊識,河南彰德府安陽縣學生唐有才「唐先生。」

  「甄二郎?」唐有才沒想到他鄉遇故知,頗為欣喜「你怎麼在這?俺還奇怪呢,怎麼去年突然就不見二郎夫婦了?」

  他之所以會留意到一個外鄉瘸子,就是因為對方有位溫潤……知書達理的娘子。

  「俺是真定人。」甄二郎趕緊解釋「去年家中有事,索性就帶著娘子回來了。」

  這自然是假話,也是真話。之所以如此講,是因為如今他已經在鄭直協助下,與娘子一同附籍真定。

  「哦?」唐有才更是新奇「俺剛從真定來,要回鄉準備秋闈。」

  「如此俺預祝唐先生旗開得勝。」甄二郎趕緊學著那些讀書人的話不要銀子的送了過去。

  「多謝,吉言。」唐有才可不稀罕一個白丁瘸子的吉祥話,指指遠處的鑼鼓喧天「二郎也是來看熱鬧的?」

  「是。」甄二郎趕忙追問「也不曉得是啥事?」

  「呶,那邊懸掛著牌匾。」唐秀才居高臨下道「藥市開業。俺問了,這鋪面還不能自個修,他們都修好,然後賣。還不是直接賣,還要搖號,簡直可笑至極。」

  甄二郎一聽,踮著腳尖瞅瞅,發現舞龍隊兩邊不遠處站著兩列人,正閒聊「那麼老多人站在那幹嘛?」

  「那就是排隊拿號的。」唐有才不屑一顧「也不曉得哪來的白丁,有銀子沒地放。」

  甄二郎沒吭聲,他發現相比去年,唐有才變得刻薄了,也不曉得是不是本科有把握了。可人家順天府的解元他也見過,一點架子都沒有,為人和氣,也沒見有這架勢。

  伴隨著一聲雷鳴般的呼喝,鼓樂突然停止。然後就看到了慶字號的崇東主走到眾人前,不曉得講了什麼,就讓開,請出來一位穿著官袍的官員。此刻前邊傳來掌聲,甄二郎跟著鼓掌。

  「咦,是王都憲。」唐有才沒想到對方竟然請到了真定巡撫王沂,又瞧瞧對方身後不遠處的小屋,此刻那裡還站著一群官員紅的,青的,綠的,各色官袍「這家東主好大的面子。」

  「你倒是挺會舉一反三。」江侃一邊用摺扇擋住陽光張望,一邊道「這一千五百兩花的值。」

  沒錯,王沂等人日理萬機,哪有那麼多空閒,因此這次來的大小官員,鄭直都送上了不等的茶水費。比如王巡撫,五百兩。比如葉巡按,四百兩。比如黃同知,好兄弟,二百兩。比如熊知府三百兩。

  孫知縣雖然沒有來,鄭直依舊讓人送了一百兩銀子過去,表示尊敬。至於藁城知縣,不用送銀子,也樂意來湊熱鬧。

  鄭直笑笑沒吭聲。這是他跟著楊儒學的,不過沒必要在這強調啥。

  這時梅璉湊了過來「二位公子,俺瞅過了,在這排隊的十個裡邊有九個是俺們自個來的。」

  「放心。」江侃根本不在意,擺了一個奇怪造型,伸出手,做了一個『八』字「相信我沒錯的。」

  梅璉無語,看向鄭直。

  「能做的都做了。」鄭直不以為意「剩下的就看老天爺的了。」

  「我知道,我告訴你老天爺也會站在我們這邊。」江侃插話。看二人如同看傻子一般看著他「我感覺的到,不信?誰有銅錢?快快,來感覺了。快快,多少都行。」

  梅璉見鄭直不反對,立刻摘下茄袋,拿出十幾文遞給對方。

  「別給我,你使勁搖,使勁搖。」江侃催促。

  梅璉無可奈何,他也不懂,江監生好端端的咋瘋了,甚至懷疑這是鄭直的手尾。只是事已至此,他也只能按對方要求雙手合十,使勁搖了搖。

  「我一定贏,我一定行,我一定做得到。」與此同時,江侃神神叨叨的念叨了一遍又一遍「停,都按住了,按住了。我說你所有銅錢都是『通寶』二字在上。」講完轉身向著剛剛致辭結束的熊知府走去。

  梅璉拿開蓋在銅錢上的手,一愣,不可置信的看向鄭直。

  鄭直不確定的瞅了瞅,錯愕得江侃的背影「我靠,我靠,我靠……」

  梅璉手中的十枚銅錢竟然真的,全都朝上。

  隨著藁城知縣劉浦致辭結束,爆竹聲響起,鼓樂再次喧囂起來,『藁城縣藥材市場』正式開張。原本鄭直準備取一個響亮的名號,可是江侃一句「還有什麼名字比一座縣城的名號響亮」,直接熄滅。

  甄二郎排了一上午的隊,用十兩銀子總算拿到了一個鋪號,看看上邊的標價,突然感覺他自個昏了頭。五百兩銀子,相當於他去年一整年白幹了。什麼送銀子,根本是搶銀子。正想著去退鋪號,卻聽到了幾步之外的櫃檯傳來「沒號了沒號了,今日沒號了,明個兒再來。」

  這咋行?十兩銀子對他來講也不是小數。沒等他過去理論,旁邊冒出一個滿臉橫肉的壯漢「這位老爺,你有鋪號嗎?」

  「作甚?」甄二郎的警惕性很高,鋪號可沒有寫名字,被搶了那就慘了。在沒有退之前,這薄薄一張紙,可是價值十兩。

  「老爺莫誤會,俺要買鋪面,沒號,俺出十一兩買,你看行不?」那人立刻掰著褡褳口讓甄二郎瞅,果然裡邊是大小不一的銀錠。

  「俺還要嚟。」甄二郎見此,卻立刻改了主意,轉身就走。商人都是捧高踩低,甄二郎也不例外。如今既然有人願意出高價求購,那就先瞅瞅。

  今個兒名義上是崇恩慶唱主角,所以不管是鄭直,江侃,程敬還是梅璉等人全都是以客人身份入席。

  讓人倒也罷了,可幾個月前江侃才搶了崇恩慶的買賣,這在真定府可不是秘密。如今一個敢請,一個敢來,很多人都期待發生點啥。

  只是讓他們失望的是,酒宴從始至終,都是一片祥和。崇恩慶不但與江侃談笑風生,甚至還當眾吹捧了如今處於歇業狀態的藁城同善會。這在很多人眼裡就是崇恩慶與江侃的事平了,還是以崇恩慶低頭認慫結束的。

  如此某些人當然是失望的,你咋不硬氣的啐他一臉?果然是個代書出身,狗肉上不得台面。

  待曲終人散後,鄭直跟著江侃等人送走王沂,熊達諸位貴客後,也直接上船返回府城。之所以與葉巡按等人錯開,乃是因為他今日另有它事。

  「這是第三炷香了。」惠靜師太提醒一聲,將一根拇指粗的長香插在香爐之上。

  鄭妙寧默不作聲,依舊緊閉雙眼,嘴中振振有詞。

  惠靜師太瞅瞅天色「貧尼去去就來。」

  鄭妙寧依舊默不作聲,繼續專心致志的做著自個的事。

  她是個隨遇而安的女人,既來之則安之;也是個依賴性極強的女人,永遠需要有人幫助才能選擇。

  眼下就是這樣,鄭妙寧在等待,等待一個能夠救他於水火的男人。法力無邊的慧淨法師講了,她這輩子是『克七夫』,還是能夠真正安度餘生,全看三炷香之內有無『天命之人』出現了。

  如果真的出現了這樣一個人,她就要捨棄一切,從此以後全身心的侍奉在對方左右,這樣才能破解掉身上的孽債。

  鄭妙寧也知道,天命之人出現的可能微乎其微。畢竟這裡是白衣庵,畢竟來人要穿皂靴,畢竟來人要穿錦緞圓領袍,畢竟來人……等等的一共有足足九九八十一個條件,太難了。可這是她唯一的機會,若不然,只能再嫁六次,剋死六個男人,然後孤獨終老。她不要,她不想,她不願。

  恍惚間她聽到了腳步聲,不同於惠靜師太或者其他比丘尼腳步輕浮無力,這聲音聽著就有勁,就像……顏恂的皂靴。

  「請問……」果然身後傳來了一個男人的聲音。

  鄭妙寧一回頭,是前幾日剛剛見過的鄭直「十七哥?」慌忙看向香爐,好巧不巧,最後一縷青煙悠然飄向殿頂。

  「六姐?怎麼了這是?」鄭直四下瞅了瞅周圍,瞬間懂了,又是慧靜師太在搞鬼。難怪昨個兒給消息,讓他傍晚前務必來白衣庵尋她,有重要的事。這事?重要吧!

  「沒,沒事。」鄭妙寧臉色尷尬,敷衍的回了一句。怎麼會這樣,這不是她想要的結果,可又是她想要的結果。

  「病了?」鄭直走了過來。

  皂靴,錦緞圓領,眼有凶光,對上了。

  鄭直蹲在對方跟前,伸手摸摸對方額頭。此刻他嘴上掛著不放的男女大防,早就被拋諸腦後「不燙啊。」

  左手有繭,右手帶指環,身高五尺有餘,對上了。

  「坐著歇歇。」鄭直扶著六姐坐到蒲團上「許是累到了。」

  三句不離我,句句皆關心,汗透衣衫,對上了。

  鄭六姐突然感到了渾身無力,搖搖欲墜。

  「這是怎麼了?」鄭直趕忙扶住對方,心中狐疑,惠靜師太這個瘋婆子餵藥了?

  就這樣,一個不停的噓寒問暖,一個始終不發一言,外邊的天色漸漸暗了下來。

  「六姐,我送你回家。」老光棍說著起身,想要扶起六姐,卻發現對方依舊渾身癱軟。索性將對方抱起,瞅了眼站在門口偷笑的惠靜師太「把臉藏起來。」

  臉色漲紅的六姐這次竟然有力氣了,不但側過臉,還將腦袋深深埋進了對方懷裡。

  許是太累了,待她醒過來的時候,發現來到了一處陌生地方,絕對不是鄭家。

  「今個兒讓她們早點睡,俺在書房,莫打擾。」一個鏗鏘有力的聲音清晰的傳進了她的耳朵里。不多時,六姐就被帶進了一間屋子,看陳設似乎是書房。伴隨著關門聲,她被輕輕放到了床上,繼而一床錦被蓋在了身上。

  聽到腳步聲遠去,六姐這才再次微微睜開眼,鄭直此刻已經解了絲絛,脫了褡護,坐到了寫字檯旁寫寫畫畫起來。

  一切都是如此安詳,和諧。

  溫潤如玉,細緻入微,善解人意,對上了。

  一大早,婆子稟報唐奴嬌,鄭妙寧一夜未歸。她的心就立刻七上八下,不安起來。總算今時不同往日,她很快鎮定下來,不動聲色的打發走婆子後,苦笑。該來的總歸會來,逃不掉的。

  瞅了眼銅鏡中的俏臉,揚揚下巴,擺出一副兇狠的面孔「你做的好事。呸。我不聽,我不信,奴不管。親達達,只能選一個。呸。想得美,想得好,想得通。奴不過是弱女子,又能怎麼樣呢?只好……」

  這時傳來腳步聲,唐奴嬌立刻住口,片刻後丫頭進來「娘子,王嬤嬤時才過來,講咱家六姐昨夜讓人送來消息,要在廟裡清修幾日。只是前門的莽漢吃多了酒,誤了事,今早才傳進話。」

  「算了。」唐奴嬌慵懶的回了一句「過來幫我梳頭。」怕不又是三日吧,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