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六章 對帳(一)

  來的果然是有過幾面之緣的樊瓚,鄭直對他這個時候出現在真定確實十分意外。畢竟這才過完年沒多久,從安陽到真定將近六百里路,這一陣風雪不斷,啥事如此急迫?

  「樊兄快請。」鄭直熱情的將對方讓到了前院書房「未知樊兄大駕光臨,有失遠迎,還望恕罪。」

  「鄭兄這是啥話。」樊瓚笑道「俺這惡客冒昧前來,鄭兄不怪,俺就已經偷笑了。」

  二人客氣一番後,樊瓚說明來意「俺這次來是求助鄭兄施以援手。」

  「樊兄這是啥話。」鄭直直接道「當初若非樊兄相助,俺在安陽可就要露怯了。如今是樊兄看得起俺,自當竭盡所能。」

  「好。」樊瓚大喜「實不相瞞,俺有一位兄長,姓樊名瑄,去年去南京看望家姐,回來的時候路過東平州,被一個鄉野無賴帶著人打成了重傷。家父將差事交給了俺,可那廝狡詐,被他給跑了,之後就銷聲匿跡了。年前俺們打聽到他家有親戚在清苑做知縣,就尋了過去,可惜晚到一步,又被他走脫了。不過大概的方向沒錯,俺們就順著尋了過來。只能肯定他昨日進了城,可真定周長二十四里,俺們實在力有未逮。這才來向鄭兄求助。」

  「樊兄找到俺,算是問對人了。」鄭直笑笑,揚聲對門口的朱千戶道「大郎,請唐家四表兄過來一趟。」

  朱千戶應了一聲,走了。

  樊瓚一愣,姓唐?他要找的人就姓唐,不確定的看向鄭直。

  「俺聽人講,樊兄上邊有四位兄長?」鄭直拿出一桿新得煙鍋遞給樊瓚。

  樊瓚接過來,點點頭,等著鄭直的下文。

  「俺記得安陽那邊也有煤礦。」鄭直卻又轉移了話題「俺有個好法子,可以省力將煤炭開採出來,不如俺們一起在安陽合股開礦?每年大數不敢講,四五千兩還是有準的。」

  樊瓚嘆口氣「看來俺不該來。」

  「不。」鄭直笑道「樊兄不來,俺們如何做買賣?」

  樊瓚搖搖頭「實不相瞞,俺接了差事,就是為了在父親跟前露露臉。可若是應了鄭解元,這差事就辦砸了。」

  「不,辦不砸。」鄭直低聲道「神武右衛有個指揮僉事姓趙名磊,他的二兒子趙耀顯去年九月初恰好路過東平州南下。」

  樊瓚皺皺眉頭「他家和鄭解元有仇?」

  「實不相瞞俺們是親戚。」鄭直苦笑「俺爹就是他們氣死的。」開始將趙家借銀子不還的事講了出來「身為人子,父仇焉能不報?」

  樊瓚半信半疑「話雖如此,可你我二人交淺言深,鄭公子大忌。」

  「這也算是家醜,本不足為外人道。可樊兄幫過俺,俺信得樊公子,這年頭異姓兄弟可比親兄弟值得相信。」鄭直不動聲色道「外人想要圖俺點啥,最起碼俺們可以名正言順的跟他打。若自個人動了歪心思就不好講了。講句難聽的,這家盯著俺的人不是一兩個。俺又比不得樊兄,全憑祖母這才苟延殘喘到如今。」

  正在此時,外邊傳來動靜,朱千戶推開門,唐玉璞走了進來「表弟找俺?」看到另一邊的貴公子,善意的點點頭。

  「這位是廣德長公主的幼子樊舍人。」鄭直笑著起身為雙方介紹。

  唐玉璞一聽,臉色一下子就白了。他沒想到廣德長公主家的人竟然找到了這裡,更沒想到鄭直竟然不念親戚之情,如此爽利的把他賣了,頓時萬念俱灰。

  「表兄請坐。」鄭直招呼唐玉璞落座「樊舍人是來向表兄打聽,那日到底發生了啥。」

  唐玉璞一聽,似乎與他想的不同,卻依舊不敢開口。

  樊瓚卻拱拱手「俺只想曉得那日的來龍去脈,四郎放心,有鄭公子在,是非對錯自有公理。」

  「是。」唐玉璞茫然的看了眼鄭直,發現對方根本不看他。只好硬著頭皮,將當日情形講了出來。

  期間鄭直和樊瓚都沒有吭聲,只是一直在一鍋接一鍋的抽菸,待唐玉璞講完,鄭直才道「四郎辛苦了,回去休息吧。」

  唐玉璞心懷忐忑的應了一聲,向二人行禮之後,退了出去。

  「明人不說暗話。」鄭直敲敲煙鍋「這件事樊兄就是辦的再漂亮又能咋樣?俺表兄受人所託,忠人之事。確實打傷了令兄,可真要是到了大堂上,誰家臉上又有光?況且樊兄認為俺表兄能活著上大堂?如此,你我兩家就結了梁子。令尊在的時候,俺們確實不敢如何,可令尊年紀也不小了……」

  「別講了。」樊瓚打斷鄭直的話,卻沉默不語。

  鄭直則在此拿些菸葉放進煙鍋里點上,也不催促。

  「人證物證都要齊全。」良久之後,樊瓚終於開口,待講完,身子猛然軟了下來,仿佛被抽空了力氣。

  「那是當然。」鄭直笑道「絕不會讓樊兄坐蠟。」

  「東平州那邊你待如何?」樊瓚也不是小孩子,根本不聽鄭直講的這些。

  「那不用俺們操心。」鄭直看樊瓚不懂,道「這件事本來就是迫於貴府堅持,當地州縣才勉為其難。否則俺表兄咋就能提前得到消息跑了?只要你們不追究,就沒有人再會提起。畢竟這件案子連審都沒有審,俺聽人講,懸賞的文書也沒有發,對不?」這是他剛剛聽唐玉璞講事情經過時,推敲的。當地的官員自然不是給唐家面子,更不是給鄭家,畢竟曉得兩家關係的少之又少。當地官員是給徐騏面子,才會提前通知唐家人。

  樊瓚此刻經過鄭直的提醒,才曉得他被東平州官員耍了,頓時憤憤然,卻也無可奈何。

  「還有。」鄭直繼續道「俺估摸著這事栽給趙家,令尊反而更容易給令兄出氣。」看樊瓚不懂,解釋道「趙家是軍職,行的是軍法。一紙調令,讓他去邊地,就必須去。同樣的,以令尊和都老爺們的關係,光是剋扣軍餉,就能讓趙家萬劫不復。」

  樊瓚目瞪口呆的看著鄭直,他不懂,鄭、趙兩家可是親戚啊,甚至因此對鄭直產生了忌憚之心。對親朋故舊尚且如此,遑論他人。

  鄭直卻並不曉得他的用力過猛,繼續道「安陽那邊的煤礦,六郎也不必擔心。一切費用俺來想辦法,只要六郎弄來官照,還有地面上的那些關係就好。俺們二一添作五。」

  這事看似他吃虧,其實占了好大的便宜。須知煤礦只要有人就可以搶,可是有官照卻並不容易獲得。民礦不同於官礦,不能挖過界,否則臨縣根本不認本地的官照。朝廷不認,就意味著各種問題。因此鄭直雖然出了全款辦礦,卻可以獲得安陽縣的煤礦官照。如此再依靠樊家的關係,就能在河南打開局面。

  樊瓚原本打定主意,以後再不和這等心狠之人來往,此刻聽了鄭直的允諾,猶豫了。如同鄭直剛剛講的,他也是庶子,上邊有四位嫡親兄長,一位做國公夫人的嫡親大姐。家裡的好事,從來都是兄長大姐的,只有他們不要的時候,才能輪得到自個。四五千兩銀子每年,已經不少了。

  「俺還沒講完。」鄭直繼續道「樊舍人不必自責。這趙僉事全家都不是良善,他娘子偷人,偷了好幾個。長子就是跟著小叔子生的,如今還殺了俺們鄭家人,被關在了本縣司獄司內。剛才講過的,那個在東平州打傷令兄的趙耀顯也不是善類,吃喝嫖賭,樣樣精通。對了,他和他嫡母也私通……」

  就在此時,隔壁傳來動靜,鄭直皺皺眉頭「六郎少待。」起身走了出去,剛剛他看過,隔壁沒有人的。再者,若是有人,為何外邊一點反應都沒有?

  樊瓚倒是沒有發覺不妥,此時他腦子很亂。如今樊瓚才懂,難怪鄭直要和趙家人翻臉,父親被對方氣死,這又有親戚被對方殺死。對於鄭直非要置趙家於死地,有了些許同情。這當然是自欺欺人,歸根到底,不過是樊瓚想要說服自個,忘掉一切和鄭直合夥發財。

  不多時,鄭直走了進來「樊兄也不必著急做決定,俺已經讓人安排,兄長可在此地多歇息幾日,俺們真定冬日雪景還是不錯的。」

  樊瓚點點頭,起身道「俺確實累了。」

  鄭直笑著送樊瓚出門,正要回前院,江侃卻從門房裡冒了出來「這誰啊,好大的面子,要你親自出來相送。」

  「你咋來了?」鄭直沒好氣的理都不理就往院裡走。昨日醒過來,他越想越吃虧,娘的,你江侃算什麼東西,老子的女人也是你能看的?遲早挖了你的狗眼。

  江侃也不在意,笑呵呵的跟了進去「得了,今個兒是正事。」說著瞅瞅敞開大門,捲起門帘的客廳,拉著對方走了進去。

  「什麼事?」鄭直突然記起隔壁的事,正要阻止對方講出啥不堪之語,江侃卻已經開口了。

  「你保定地界上人頭熟,幫我翻出一個人來。」江侃自顧自的坐到了圈椅上,甚至風騷的打開摺扇,在這冬日的廳堂里一邊扇風一邊道「是清苑縣知縣的外甥,叫唐玉璞。」

  鄭直神色怪異「他咋惹你了?」

  「他沒有惹到我,惹到我女人了。」江侃嘚瑟的回了一句。

  「你女人?」鄭直看向江侃。

  「不是你家祝英台。」江侃笑著擺擺手。

  「滾。」鄭直咒罵一句「你再這樣……」

  「把她送你後院。」江侃笑著打斷鄭直的話「放心,從此以後她是你女人,我給你養著。不過生了兒子,你的出奶粉錢。」

  鄭直看對方這架勢,他越阻止,對方越要四處宣揚,扭頭看了眼門外的朱千戶,又看看對面的牆「誰是你女人?」

  「得了,得了。」江侃看鄭直真的不滿,這才道「惹我的大老闆了,黔國公。」

  鄭直也分不清對方講的是真是假「黔國公是你的大老闆?」

  黔國公雖然永鎮雲南,可是在南京也有宅院,同時每任黔國公夫人或者太夫人都要在南京常駐。用意自然都懂,做人質。因此江侃與黔國公家這種關係,講的通。

  「要不然你以為竹園怎麼就落到了我的手裡?」江侃反問一句「這次可是個好機會,把姓唐的這小子揪出來,我保證,把你介紹給沐家,到時候咱們一起去雲南做大買賣。」

  「買賣算了。」鄭直想都不想就回了「人家啥身份,俺惹不起,也不敢沾。」

  沐家自從太祖時期,西平侯沐英帶領百萬衛所軍戶入駐雲南後,幾經沉浮,如今的黔國公就是沐英的後人沐昆,而他的娘子就是樊瓚的大姐。朝廷自然也對沐家盤踞雲南有所防備,中途幾次想要借著襲封的機會削爵,慢慢收回雲南的權利。但是當時局勢複雜,以至於雲南地方喊出了『滇人知黔國公不知西平侯也,侯之恐為所輕。』最終不了了之。

  這麼狂妄的話,聽著都霸氣。鄭直哪裡敢去招惹。況且弘治十二年,駙馬樊凱送女兒去雲南成親時,經過真定。當時鄭直還遠遠地站在岸上圍觀過那壯觀聲勢。只有見過那種場景,才懂啥叫鐘鼎之家。

  江侃皺皺眉頭,把摺扇合攏「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這姓唐的是俺家人。」鄭直雙手提著前擺,坐到了江侃對面。

  「……」江侃想了想「可惜,可惜,我跟黔國公家很熟的。」

  「所以呢?」鄭直好整以暇的反問。

  「所以就當我今天沒來過。」江侃起身就走「記著,晚上過去啊。」

  鄭直鬆了口氣,突然感到了疲憊,仰面靠在圈椅靠背上。聽到腳步聲,也不睜眼。片刻後感覺光線暗了下來,接著一雙手放到了他的額頭「難為……親達達了。」

  「曉得就好。」鄭直沒好氣道「不學好,竟然學會了聽牆根。」

  「我……奴也慌了。」對方一邊為他輕按額頭一邊辯解「奴就這麼一個外甥,千戶這個夯貨守口如瓶,一問三不知。奴自然就把他支走,偷偷過來了。不過親達達也忒不小心了,這院裡也沒有人看著,還敞開門帘。」

  鄭直哭笑不得「二嫚兒一會出去四處瞅瞅,只怕如今,俺的那些手下,都曉得了誰在給俺關門按頭。」

  對方一聽,手一頓,卻出乎鄭直預料,並沒有收回去「曉得就曉得,既然著了親達達的道,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奴認了。」

  鄭直一愣,睜開眼,伸手將身後的尤物拉進懷裡「二嫚兒剛剛最後講的啥?」

  「一女不侍二夫,奴認了。」對方以為鄭直在戲耍他,沒好氣的重複一遍。

  鄭直慢慢抱緊了懷裡的美人。他做錯了一件事,不該如此直白的將趙家推出去。如同鄭直剛剛因為江侃輕易就拋棄黔國公,而感到戒懼一般,難怪剛剛後半段他感覺樊瓚神情不對。當時只是以為對方還在猶豫,此刻才懂,對方是起了忌憚之心「俺是不是個壞人?」

  「親達達不是誰是。」玉人湊到他的耳邊「可是奴就喜歡親達達的壞,越壞越好。」

  「二嫚兒不在乎俺為啥要弄死趙家?」鄭直不確定的追問。

  「親達達想講的時候,會講的。」美物善解人意道「與其聽親達達費盡腦汁想的假話,奴想聽真話。」

  顯然人家也發現了鄭直的有所保留,可是卻十分明智的點到為止。沒有逼迫,沒有不滿,卻同時向他表明了心志。

  「今夜哪都不許去。」不等鄭直大感欣慰,就聽到了一句讓他醍醐灌頂的話「否則以後不許奴的床。」這擺明是他剛剛的多愁善感提醒到了對方,男人和女人的關注點果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