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四章 槍挑真定府(六十八)

  「驚春誰似我?客途中都不問其他。風吹綻蒲桃褐,雨淋殷杏子羅。今日晴和,曬衾單兀自有殘雲渦……」

  戲台上正末方反霸唱腔悠揚,風林火山堂內眾女眷聽的如痴如醉。

  不得不講,大明能夠給女眷提供的消遣著實不多。因此這齣新戲《牡丹亭》在鄭家太夫人大壽當日,一經登台亮相,就將眾人的注意力吸引了過去。

  只是這齣據傳是出自鄭直之手的戲,足足有五十折。就算幾位旦末淨丑嗓子受得了,沒個五六日,也不可能唱完。太夫人也體貼方氏等人,除了頭三日每日唱三折,之後每日不過一折。

  如此《牡丹亭》已經成了當下真定府城內最流行的戲,奈何鄭家可不是誰都能登門拜訪的,因此眾人越傳越奇。以至於只聞其名,不聞其聲的《牡丹亭》成了城內翹首以盼的曲目。

  為了一飽耳福,城內的貴婦比如王巡撫的娘子,葉巡按的娘子,熊知府的娘子,孫知縣的娘子紛紛藉故拜訪,以求蹭戲。鄭家自然不會吝嗇,就在風林火山堂接待。

  只在傳聞里聽過的地爐將屋內烘烤的如同暖春,聽著方氏等人的戲品茗,簡直成了如今真定府頂級士紳女眷身份的象徵。

  方家姐妹的名聲也一下子在真定府內傳開。隨著而來的就是關於順天府解元鄭直,真定府學生孫漢和她們的愛恨糾葛,成了時下坊間茶餘飯後的熱門佐料。

  原本不堪的,經過眾人添油加醋的渲染,竟然就成了一樁美談。這讓曉得內情之人,自然哭笑不得。

  「方大家果然風流,難怪引得無數人為之傾倒。」今日一折戲唱完,祝英台一邊回味,一邊跟著沈家姐妹向六房走去。

  按理講,過了冬至就要過年了,無論如何,也該回鄉。可是商人自古輕別離,身為商人婦的祝英台與江侃成親這麼久,也沒有見過對方哪年回家過年。因此慢慢的也就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對年,沒了興趣。

  可沈氏堂姐夫婦今年也不準備回順天府過年,著實讓人意外。

  「不過是個雌雄難辨的戲子。」沈氏的堂姐沈敬憐不屑道「左右是給爺們解悶的。」

  祝英台笑了起來,沈氏雖然不認同堂姐講的如此刻薄,卻也沒有辯駁的意思。幾人剛剛出了院子,遠遠的就瞅見一位英氣逼人的文士大步走了過來。

  「六太太。」鄭直趕緊行禮。

  這次廉台堡壽宴沒有擺三日流水席,不是鄭家承擔不起,而是惜福。今年不是太夫人整壽,不宜大操大辦,多麼冠冕堂皇的理由。講出這句話的人,去年還宣稱以後要年年辦。

  這幾日鄭直一直馬不停蹄的在廉台堡周圍選定合適的地方,準備來年開春之後按照江侃所言,修建一座收錢的藥市。

  如此一直忙到昨日,今個兒一早冬至祭祖之後,這才騎馬回來的。滹沱河前日徹底冰封了,行不的船。

  「十七可回來了。」沈氏皺皺眉頭,看到對方就感覺不舒服,甚至都不願意為對方介紹身旁的姐妹「外邊的事忙完了?」

  「年前也就如此了,剩下的就是開春之後。」鄭直一聽對方這夾槍帶棒的話,有些無可奈何。男人跟俺搶女人就罷了,你這做長輩的也這般,不妥吧!

  沈氏用鼻音回了一聲「快進去吧,大夥如今都眼巴巴的等著聽你的《牡丹亭》呢。」

  鄭直應了一聲,讓開路。《牡丹亭》他可從來沒有講過是自個寫的,甚至今日所帶的幾卷作為鄭家禮物,饋贈給諸位官娘子的戲文本上也寫了『湯顯祖』名號。他不是不能抄襲,關鍵抄戲文讓人發現了,丟人。

  沈氏昂首挺胸的當先走了過去,身後的堂姐沈敬憐,表姐祝英台則跟了過去。

  「這就是你家那個花解元?」祝英台待拐上主路之後,才開口詢問。

  「什麼你家,我家的。」沈氏沒好氣道「表姐吃醉了?」

  祝英台不以為然「好好,奴錯了。」她也不分辯,按照江郎講的,順著對方就是。話說回來,鄭直回來了,她的江郎也該回來了。

  「聽人講,這位十七哥定親了?」沈敬憐開口詢問。

  「我家六老爺在翰林院的同僚保媒,女家是貴州黃巡按。」沈氏故意強調一句。

  「倒是般配。」祝英台也不在意,反而故意逗沈氏「鼻子那麼大,那麼挺,這位巡按家的小姐日後該享福了。」講完看著莫名其妙的沈氏和沈敬憐開心的笑了起來。有江侃這個房地產銷售在,很多黑話祝英台都懂。

  唐氏瞅著遠處沈氏等人的背影皺皺眉頭,轉身向另一邊走去。聽人講六太太的表姐也是出身官宦之家,可這舉止太過輕浮,哪有一丁點官女子的樣子。

  不知不覺來到了西花園,待走進涼亭,她身旁的丫頭趕忙快走幾步,為沈氏在石墩上放了一個棉墊子。

  之前的婆子和丫頭那日都被帶走了,這是昨日那個光棍派人送進來的。唐氏瞅著都是些勤快的,也就留下了。坐到棉墊之上,唐氏不由又胡思亂想起來。

  養了幾日她的病也算有了起色,原本打算今日在風林火山堂歇歇。聽聽那些官娘子講府內趣聞,順便打聽一下誰家有合適的人選,以便為十三姐說親。不想,他回來了。

  有些事,如同美酒,越品越有味,越久越上頭。這幾日她時常忍不住想起那夜的一切,幾乎是每一個細節都如同烙印一般刻在了她的腦子裡。

  「娘子。」此時丫頭低聲提醒一聲。

  唐氏順著對方的目光看去,竟然是許久未見的惠靜師太。此刻對方也瞅見了她,趕忙轉身就走,顯然對上次的事還懷恨在心。

  唐氏趕緊起身「你在這等著。」立刻尋了過去。

  惠靜師太畢竟是『外人』,對這院子『不熟』,慌不擇路之下走錯了路,結果就被唐氏堵住了「三奶奶,貧尼有禮。」

  「慧靜師太啊。」唐氏不動聲色的走了過來。

  惠靜師太一邊陪笑一邊後退,可這畢竟是死胡同,路總有走完的時候「三奶奶恕罪,貧尼要去大奶奶那裡。」

  「師太不是出家人嗎?」唐氏不動聲色的擋住了對方去路「怎麼還記得我那一巴掌?」

  「不敢,不敢。」惠靜師太趕忙否認。

  「呶。」唐氏沒帶銀子,索性摘下一枚金戒指塞給對方「上次你也是,講的雲裡霧裡,我怎麼聽得懂。」

  惠靜師太接了過來,臉上笑容自然多了,也真誠了幾分「那是,那是,上次都是貧尼胡說八道,做不得數,做不得數。貧尼確實學藝未精。」

  唐氏可不是要聽這些的,打住對方的話「精不精無關緊要,正好今個兒遇到了,你瞅瞅我家十三姐的姻緣。這孩子大了,沒個讓人省心的。」畫蛇添足的講完,等著對方回話。

  惠靜師太猶豫片刻,勉強應承下來。心中卻冷笑,她自然不是昏了頭來找罵挨打的。而是剛剛在孫二娘那裡,從偷偷回來的顰顰那聽到了消息,曉得了前幾日唐氏在廉台堡差點遇到強盜。為了隱蔽,她並沒有細打聽,卻堅信,唐氏一定是上鉤了。這才在得知唐氏進了西花園,就尋了過來。

  如今看來,果然,唐氏在廉台堡一定遇到了啥事。失節?不至於也不像。不過,鄭直那個冤家不是剛從那回來嗎?既然你還貪圖口頭便宜,那就讓閨女好好陪著你吧。否則也對不起買通下人,在紅漆里混入黃鱔血,餵刺蝟糖水的波折。

  「啥?」唐氏還是按照上次的規矩報出了十三姐的生辰,打算迂迴曲折旁敲側擊一番,再講出真情實意。不想這淫尼又講了一串她聽得懂卻不明白的經文。

  「小大扶攜作伴行,歡然戀戀意相傾。」惠靜師太低聲重複一句。

  「我聽到了,可這是啥意思?」唐氏沒好氣的問。

  「……」惠靜師太欲言又止,眼瞅著唐氏越來越不耐煩,只好低聲道「這話不中聽。」

  唐氏不免好奇,也心裡著急,畢竟牽涉到十三姐。她哪裡想到隨口一問,還能問出禍事「快說。」又摘下一枚金戒指塞給對方。

  慧靜師太這次卻還了回來「三奶奶若是要聽,貧尼自然不會瞞著。可是這個就免了。」

  唐氏心裡咯噔一下,連金子都不要,這會是啥大事?

  「貴宅十三姐的姻緣……難。」惠靜師太斟酌片刻「唯有跟著三奶奶才能和和美美。」

  「招上門女婿?」唐氏沒聽懂,這也不是不行,關鍵鄭安生死不知,她做不得主。不等惠靜師太回答,就問「你再幫我算算,我家老爺如今身在何處?」

  惠靜師太哪裡曉得鄭安下落,不過也知道鄭安偷了鄭家下人跑了。煞有介事一番後「超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看唐氏聽不懂,解釋道「三老爺無礙,這是被桃花劫綁走了。按理講不該如此,奇怪奇怪,也不曉得受了誰的拖累。」

  唐氏趕緊又報出一個生辰「此人如今在哪裡?」

  惠靜師太這次卻不敢信口胡說,畢竟這生辰可沒有講明是誰的。不過己酉年,要麼就是十五,要麼就是七十五。不對,七十五的話,沒有閏月。她突然想到了一個人,鄭直,對方就是己酉年的。生辰八字是一個人最不足為外人道的秘密,因此哪怕惠靜師太是對方的枕邊人也不曉得詳細。

  正要開口,卻發現唐氏神態可一點不像盼情郎該有的模樣,況且鄭直的八字唐氏怎麼也不該張嘴就來吧「和三老爺在一起。」

  「果然高明。」唐氏神態頓時落寞,也沒了聽下去的興趣,就要走。這是鄭佰的八字,如此,鄭安那個無賴還活著。

  咦?」惠靜師太暗道好險,被對方折磨了這麼久,她怎麼可能忍氣吞聲「怎麼會這樣?」

  「怎麼了?」唐氏的心又提了起來。見惠靜師太不理她,也不敢打擾,只能停下腳步,靜靜等著。

  「原來如此。」良久之後,惠靜師太一副瞭然的模樣「三老爺和這人,與三奶奶和十三姐完全相反。三老爺的姻緣是和這人搭在了一起,是二夫一……」慧靜話沒講完,趕緊躲開了唐氏扇過來的巴掌,轉身就跑,奈何她忘了這是死胡同。只好回過頭對虎視眈眈的唐氏道「三奶奶應了貧尼的。」

  唐氏游移不定「你講的他們與我和十三姐完全相反是何意思?我不打你,剛剛……講好了,不打你。」

  惠靜師太無可奈何,只好戒備的低聲道「十三姐的姻緣和三奶奶的那條暗姻緣搭在了一起。就是……就是……就是二女……」抱著腦袋也不講了,乾脆衝過去。

  不過唐氏這次說到做到,果然沒有動手,卻還是攔住了對方。說來奇怪,唐氏身材玲瓏,卻不費吹灰之力,就把北地婦惠靜師太擋住了「有沒有破解的法子?」

  「三老爺不在跟前……」惠靜師太推脫。

  「我講的是……我們……」唐氏臉色微紅。

  慧靜師太壓抑住喜悅,算了算「不曉得得不得用。不過若是三奶奶的暗姻緣先坐實了,也許管用。」

  唐氏一聽又不滿了,什麼叫『也許管用』?她的名節就一次「到底管不管用?」

  「貧尼道行太淺。」惠靜師太無奈辯解道「不過,三老爺那條線,就是因為那個人坐實了暗姻緣,才若即若離,似斷非斷。」

  唐氏皺皺眉頭「若是沒有先坐實呢?」

  「自然雨露均沾。」慧靜師太乾脆利落給出答案「拼一拼,一半一半,不拼,連一半都沒有。」

  唐氏腦子一下子亂了,以至於回過神時,竟然已經身在她的臥房。

  正在此時,外邊傳來動靜,片刻後十三姐鄭妙常急匆匆走了進來詢問「母親身子還不舒服?」

  「好多了。」唐氏敷衍一句「你這是去哪了?怎麼如此著急?」

  「去給十五妹送繡品了。」鄭妙常坐到了唐氏跟前「回來聽下人講母親身子不適,這不就過來了。」

  「她家如今還瞧得上這些?」唐氏憤憤不平「去年你做的,我聽人講,她們直接給了下人。」

  「都是姐妹,日後天各一方,母親何必如此。」鄭妙常苦笑。

  「天各一方!」唐氏臉色一下陰晴不定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