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二,收拾妥當的趙耀顯帶著趙磊安排給他的軍伴一同登船,踏上了回鄉旅途。因為有趙礫開具的白牌,所以回去的速度比他來的時候快了很多。到十月底的時候,已經到了山東德州。趙耀顯在船上窩了多日,決定帶著軍伴下船轉轉。至於銀子?就在他的身上。
趙耀顯原本也為如何攜帶這麼多銀錢回鄉而焦慮,直到在龍江關渡口見到了一家裝修奢侈的乾隆當,才有了主意。他曉得乾隆當能夠存銀子,而且是直隸嘉靖會的會員,而嘉靖會內各當是通兌的,卻不曉得南京竟然也有了對方分號。
也來不及揣測乾隆當的東主身份,直接進去打聽此乾隆當是不是彼乾隆當。不想見到掌柜,他連確認都免了,因為對方和他還見過,這裡果然就是真定乾隆號的分號,甚至昨日才剛剛開業。趙耀顯大喜,再三確認當鋪規矩夠,將銀子存進了乾隆當南京分號,換了一張銀票。
德州在運河邊上,因此碼頭上匯聚了來自天南地北的客商。酒肆勾欄櫛比鱗次,趙耀顯二人轉了一會,就忍不住找了一家酒肆,點了些酒菜,準備嘗嘗特色菜。
等待上菜的功夫有些無聊,趙耀顯雖然不是墨守陳規的人,讓軍伴也一同落座用餐。卻實在無法和對方講到一起,乾脆自顧自的一邊等待,一邊繼續盤算回去後的打算。
船上將近一個月的無聊生活,讓趙耀顯想明白了很多事情,比如錦衣衛的正千戶可比真定衛的指揮僉事值錢多了。比如當日趙耀宗被抓,趙磊急得火燒眉毛。不止一次和嫡母崔氏相商,卻並未有任何進展,整齊唉聲嘆氣。偏偏去了一趟林濟州,回來後就變了,不但又吃起了小酒,甚至還停止了變賣產業。當時趙耀顯判斷這是趙磊放棄了趙耀宗,還曾經歡喜,此刻看來,全不是那麼回事。
那麼見過誰呢?為何連趙磊這個趙家人都想不出莫名頂替的主意,林濟州上的某位就能想到,還曉得三嬸一定會答應下來?
林濟州?那些道士?有可能,但是按理講他們應該和鄭家更親,不該胳膊肘往外拐。
各位駐府城的老爺?那些文官多半會站在鄭家那邊,畢竟一個德行。就算偶有齟齬,多半也不會對鄭家和趙家的內情如此知之甚詳。
天使?人家可是久在京師,這次傳旨之後就要回京。第一不值得,第二做不到。
那位鍾真人?對方據說也是隆興觀的羽士,只是不同於陳守瑄等人,他只在觀中修行,因此名聲不顯,直到被天子賞識。
經過這二十多日的琢磨,趙耀顯終於想到了一個人,鄭二虎,不,如今叫鄭虤。而且越想越感覺,定是此人無疑。可他為何如此呢?據他從趙耀宗那裡聽過來的,鄭虤和趙耀慶關係莫逆,無論如何也不該做這種事啊。若是有這種好事,咋……也……該……是……趙……耀慶……
趙耀顯看著不遠處,兩個男人手拉手登上一輛馬車,身體不由惡寒,卻猛然想通了鄭虤為何不把這機會給趙耀慶了。
「怎麼樣?」剛剛坐上車,德州河間等處守備鄭虎的內助孫氏扶著身旁母親周氏落座「沒有人認出來吧?」
「還好如此。」周氏鬆了口氣「總歸妙錦你也要當心。」
初時從外人口中得知,在建昌伯家作夫人的女兒孫妙錦竟然被軟禁,她的心都碎了。只是當時孫鑾下了獄,孫家都無能為力,更何況她一個寡婦。後來,竟然又傳出孫妙錦被強人擄走,周氏已經不是心碎,而是心死了。
之後隨著一件件噩耗傳來,她麻木了,終於成了一個沒有子嗣的寡婦。好在主上開恩,沒有禍及家人,可也就如此了。畢竟孫鑾哪個孽畜竟然在大理寺前喊出那麼多的忤逆口號。心灰意冷的周氏尋思良久,終於在去年冬天決定回鄉養老,卻不想剛剛出了京師就被人劫了。周氏本來以為她會和孫妙錦一般,連清白都不可得,卻不想強盜的領頭人就是孫妙錦。
這才曉得,女兒是看不上張延齡,跟人詐死私奔。而那個姦夫還跟張延齡有親戚關係,鄭家的長子,鄭虎。若是以往,周氏斷然不會答應,可如今已經由不得她了。
不論如何,失去才曉得珍惜。周氏已經不在意這些旁支細節,好在也沒有人會在意她的動向,於是就順從的跟著孫妙錦,以對方手帕交的名義住進了鄭虎準備的院子。直到前幾個月,又跟著對方搬來德州,才正式住進了鄭家。
原本周氏以為鄭虎為人粗鄙,不想是個疼人的。對方愛屋及烏,對她也是殷勤備至。不管吃穿用度,從不苛待。甚至她帶出京師的那些孫家財產都分文未動,依舊交給母女二人支配。人心都是肉長的,她如今也已經習慣,甚至喜歡上了這般隨性的日子。甚至目下最大的心愿就是孫氏趕緊為鄭虎開花結果。
今日之所以二人女扮男裝出來招搖過市,實在是不得已。目下鄭虎的產業都是孫妙錦在打理,前段日子鄭虎的五弟鄭直要在德州做些買賣,孫妙錦自然要摻和一手。
按照她講的,鄭十七是個怪胎,鴻運當頭的怪胎,做啥都成,沒有敗過。跟對方合夥做買賣,肯定不會虧本,今日她們就是來尋找合適的店面的。
按照她講,底下的下人們都是賤骨頭,奸懶饞滑,一旦主家有所鬆懈,一定會欺上瞞下。因此她要親力親為,做到心裡有底。
馬車緩緩開進了守備官邸的馬廄,二人的丫頭趕忙迎了過來。孫妙錦剛剛走下車,外事管家已經迎了過來「娘子,十七爺那邊傳來消息,開年老家那邊有一種新的布就可以從送來。幾個管事詢問要不要擴建倉庫。」
管家的稱呼當然不妥,畢竟鄭虎真正的娘子白氏如今就在真定老家。可縣官不如現管,白氏雖然過門了,奈何從始至終,家中的一切都是如今化名金苗的孫妙錦把持。
「我去去就來,姐先回去歇歇。」金苗對周氏交代一句,甚至顧不得換衣服,立刻招呼管家去偏院。經過張延齡的事,金苗對銀子如今格外看重。況且如今她的身份見不得光,若是不能在白氏回來前扎穩籬笆,還不如去年就死了呢。
周氏點點頭,叮囑一句,進了二門。她的院子就在鄭虎夫妻的隔壁。眼瞅著就要走到屏門,突然有人從背後抱住了她,周氏嚇得一邊掙扎一邊呼救。不想身後之人,竟然是鄭虎。
「咋了?昨夜講好的……」滿身酒氣的鄭虎不滿的給了懷裡的『金苗』幾巴掌,對方頓時老實了。中午與李懷,江彬等人多吃了幾杯酒,讓他甚至不願意返回正屋,就將『金苗』按在了遊廊旁鼓搗起來。
跟著的幾個下人識趣的退了出去,這位身份不清不楚,一直住在家裡。今日金小娘剛剛走,老爺就來了,若講沒有貓膩,誰信?
金苗與幾位管事協商好之後,疲憊的來到垂花門,正要敲門,才發現門沒有關。跟著的丫頭,頓時不滿,推門而入,卻趕忙退了出來,低頭不語。金苗奇怪,走進門才聽到遊廊一側傳來動靜。循聲望去,目瞪口呆的看著鄭虎還有對方身下的周氏。
鄭虎聽到動靜,回過頭,神色古怪。此時周氏發出一聲悲鳴,抱緊了身前人。
趙耀顯在德州停留了不到半日,就催促船家繼續北上。他想好了,既然已經抓住了鄭虤的把柄,就要妥善利用。憑啥錦衣衛正千戶的世職給趙耀宗,那是他趙耀顯的。這對於趙磊和趙耀宗也許很重要,可是對於鄭虤無所謂。趙耀顯要和鄭虤好好談談,只要對方願意幫忙,他完全可以頂替趙耀宗的位置,至於趙耀宗?死不死誰在意。
船到青縣,進入漳水,好在今年大旱,天氣也就比往年暖和,最起碼水裡還沒有上凍,行的了船。一路之上,客船過獻縣,穿武強,繞束鹿。
冬日的真定府別有一番風味,趙耀顯卻無心欣賞沿途的景致,而是不停的盤算如何說服鄭虤,或者準備如何與對方交換利益。可慢慢的,趙耀顯發現了他之前所有設想中的一個巨大漏洞,鄭虤真的會愛屋及烏,為了趙耀慶,污衊鄭家?
如果會,自然更好,倘若不是呢?還有,三嬸雖然在家中從來都是低眉順眼,與嫡母關係也頗為熱絡,可真的會為了趙家,犧牲娘家的名譽?
就算三嬸願意,鄭家人就願意配合?人家的孩子死沒死,就算鄭實夫妻都死了,可鄭家人就真的沒有一個人曉得實情?三嬸為何就篤定她講的是啥,鄭家就認啥?鄭家的老夫人可是相當精明的人。再仔細琢磨了趙磊讓他帶給三嬸的,平平無奇的寥寥數語,趙耀顯判斷還有不為他所知的事。
此刻趙耀顯才想到了一個問題,他若是冒充鄭家五房第三子,那麼生辰就對不上,而好巧不巧的是,趙耀慶和趙耀顯前後就差一個多月。
趙耀顯撓撓頭,會不會,鄭家子魚目混珠真有其事。不過不是趙耀顯,而是趙耀慶?那麼鄭虤又為什麼要捅破這層窗戶紙?保護趙耀慶?對方若是不講,相信三嬸也不會自報其短。對方確實和趙家關係好,可那是和趙礫父子。唯一的解釋就是,對方不想要趙耀慶認祖歸宗,乾脆用一個假的來堵住所有知情人的嘴。
一定是這樣,如此,鄭家攝於三嬸在趙家,絕對不敢聲張,只能如同當年趙家借銀子般,捏著鼻子認了。
趙耀顯正胡思亂想,猛然感覺船身晃動,不滿質問「咋了?」
「公子,朝廷的紅船。」軍伴探身走了進來「好幾艘,打著興府旗號。」
趙耀顯一愣,好奇的起身走出船艙,果然是那幾艘停在真定府城南關碼頭上的貢船。這眼瞅著還有不到半個月就要冬至(弘治十六年冬至十一月二十五日)了,河面上已經出現了冰凌,此時回去,是不是太晚了?
此時離得近了,他才發現對方打頭的那艘紅船之上有不少人在對著他們揮手。而之後的幾艘船也類似。不由感覺可笑,卻同樣揮手算是回應。
孫懷南咒罵一句「老駱,你不是講給他們揮手,他們就會湊過來查問啥事嗎?」
駱千戶撓撓頭「俺也不曉得,會不會因為俺們坐的是官船,他們害怕?」
孫懷南等人緊趕慢趕,終於趕在萬壽節前到了京師。原本還想著打探一番,如何為即將降生的皇子或者皇女準備禮物。不曾想,萬壽節當日,皇后臨盆,誕下了一兒一女。雖然對外宣稱相隔一日,以便避免有何不妥,其實京中都傳遍了,兩個孩子都是同日誕下。
這可是天大的喜事,畢竟今上子嗣稀薄,目下只有一個體弱多病的太子。如今好了,多了一個兒子。
可是孫懷南卻心裡不高興,無他,那些髡髮人告訴過他,今上只有一個兒子,十幾二十年後,會是興王府的哪一位皇子登基繼承皇位。這也是孫懷南盡心盡力討好興王府上下所有人的原因,他也有抱負,想當首輔。
如今可好了,今上又多了個兒子,萬一太子死了,這個兒子活著,那還有興王府啥事?當然孩子還小,沒準就跟前幾個一般,養不大也是有的。可最終擊碎他的信心的是一個道士。孫懷南這兩個月在京師也聽人講了,自從這位名叫鍾毅的真人為今上和太子護法之後,二聖身體日漸體康,最起碼今年就沒有生過一次病。不生病,今上咋死?太子咋死?
他如今已經對髡髮人講的那些不再相信了,沒法子,他不認識字。對方拿著那些書給他,講的那些,如今在他看來,不過是糊弄人的。就算不是,也做不得數了,那些髡髮人的書顯然比不上鍾毅這個道士法力無邊。
如此,昨日他與鄭直在藁城相見時,就痛快的做成了很多買賣。比如更多的書,比如運往南京的糧食,比如菸葉,玉米等等的。還比如,從真定購買棉布賣去安陸。
也因為等鄭直回來,他們啟程比原計劃晚了半月。啟航以後才發現,河裡很多地方已經凍住了,他們的船太大,若沒有小船引導,估計就只能在河裡過年了。這才聽了牧群所千戶駱勝主意,向來往的客船招手求救,可顯然這招不管用。
「又一艘,又一艘……」這時有人指著遠處的一個小黑點大喊。
「快喊,快喊。」孫懷南也不管旁的了,趕忙催促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