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九章 槍挑真定府(六十三)

  東南嫵媚,雌了男兒。作為大明國都,南京虎踞龍盤於江左。十月正是江南好風景,秦淮河中花船如織。往日趙礫總會忙裡偷閒與同僚好友小酌一二,今日卻無心留戀,下值後就匆匆的往家趕去。

  之所以如此,很簡單,三日前兄長趙磊庶長子趙耀顯來了,告訴他一個壞消息,趙磊的嫡子趙耀宗殺了人。如今縣衙已經將趙耀宗擒拿,趙磊正在四處打點,需要銀子。

  趙礫一聽就急眼了,趕忙四下張羅借銀子救人。按理講他做叔叔的,盡人事,聽天命就好,不用感同身受。畢竟嫡母可沒有少整治他們夫妻,一直以來,趙礫也是如此做的。

  可凡事都有例外,趙耀宗就不一樣。因為這是他和嫂子崔氏生的兒子。當年他在家中飽受嫡母和趙磊欺凌,早就心生怨恨。偏偏嫂子崔氏不同,不但為人知書達理還善解人意。也許是因為二人同樣進門多年無子的緣故,對方和他的娘子鄭素勤關係甚好。

  還記得那次嫡母和趙磊外出吃喜酒,崔氏的近身婆子來找鄭素勤借皂角,他這才曉得對方彼時正在後院沐浴。心頭怨氣讓他失去了理智,竟然就買通了下人,沖了進去。

  他原本以為是一夕之歡,不想自此之後,就欲罷不能。一有機會就要摸過去騎一騎,壓一壓,甚至冷落了鄭素勤。想到這,儘管時隔多年,趙礫依舊心中燃起了一把火。說來也巧,入門五年一無所出的崔氏半年後有孕了,這可高興壞了趙磊,還有他。原本想要找崔氏噓寒問暖,卻不想崔氏自此以後對他變了樣。溫情脈脈想都不要想,那種發自內心的疏遠讓他始終無法釋懷。

  趙礫這才曉得,自個不過成了對方傳宗接代的工具。也才懂,那次他所謂的犯錯,也不過是對方的因勢利導。於是心灰意冷的趙礫決心忘記一切,帶著鄭素勤藉口科考入京投奔妻舅。不想先是鄭素勤傳出喜訊,第二年趙耀慶就誕生了,接著雙喜臨門,他秋闈高中。而家中也傳來消息,崔氏生了一個兒子。

  雖然自此之後,趙礫與崔氏再未重溫舊夢,可他心裡始終有對方的一席之地。如今得知趙耀宗身陷囹圄,心中不由後悔,早曉得,咋也不會打發對方回去。

  去年趙礫獲得進士出身後,趙耀宗就來投奔,他也打算好好培養對方。奈何這南京實在不是讀書的好地方,不過幾個月,趙耀宗就變得放蕩起來。言行無狀都不足以形容,柳宿花眠不足驚奇,已經發展到和後院的妾室眉來眼去的地步。趙礫見此,只好藉口讓趙耀宗備考科試,回鄉。卻不想竟然有此橫禍。

  趙礫在南京的院子是處一進的,除了他們夫妻外,還有一個妾,三個丫頭,一對老僕。來到南京原本他納了兩個妾,可是另一個實在不堪,已經被他打發走了。

  一進門,趙耀顯已經等著了「這是七百兩銀子,還有幾封信。都是王都憲、熊府君面前能開口的人。」

  「叔父要不要給鄭家六舅舅寫封信?」趙耀顯看趙礫並沒有帶給鄭寬的書信,趕緊道「如今鄭家在府里十分體面,就是今上那裡,也能講的上話。」

  「俺已經寫了,托關係通過急遞鋪子發了出去。」趙礫對於趙耀顯如此上心有些意外,卻無心深究。至於他講的寫信給鄭寬,當然是託詞,指望對方救人,簡直痴心妄想。

  「如此,六弟定然安穩了。」趙耀顯有些誇張的講了一句。

  趙礫聽的有些刺耳,鄭寬又有啥了不起。自個的功名固然是靠著從鄭虤那裡偷來的,可鄭寬不也是搶了他侄子的功名,誰又比誰強多少?

  去年鄭直會試為了查卷鬧出好大的風波,所有人都以為是內閣針對他,可只有趙礫曉得實情。針對鄭直的,不是內閣,也不是旁人,就是鄭寬。會試時,鄭直的卷子壓根就沒有一個字,因為他的墨被做了手腳。書寫下去,三日之後字跡就會褪色,五日之後字跡消失的無影無蹤。

  而趙礫之所以曉得,是因為會試之後,眾人著急趙耀慶,鄭虤二人安危,急匆匆往回趕,鄭直的文房四寶,草紙蠟燭都落在了車上。趙礫平日間節省慣了,就拿回來自用。不過這事畢竟有礙觀瞻,他也就做的十分隱蔽。

  趙礫初時也沒有發現不妥,直到鄭寬這老狐狸對他噓寒問暖,旁敲側擊,才感到了奇怪,最終發現了墨中的秘辛。鄭家叔侄參與會試的文房四寶都是鄭寬精心準備的,趙礫是曉得的,對方甚至為他也準備了一份。趙礫頓時感覺匪夷所思又毛骨悚然,畢竟鄭寬可是念念不忘振興鄭家。

  答案自然是從被灌醉的鄭虤處得到的,一切的一切很可能就是因為這試題不是鄭寬給鄭直的,而是鄭直給鄭寬的。前後順序不同,自然決定了很多的不同。狀元畢竟只有一個,鄭直才十幾歲,可是鄭寬已經四十了,更重要的是,誰都不敢保證,日後還有這麼好的機會。所以,一心為了鄭家,為了鄭家殫精竭慮的鄭寬,對嫡親的侄子下了手。趙礫都不敢保證,鄭虤缺席會試,是不是也是對方的首尾。

  試問對親侄尚且如此,鄭寬又咋會真心實意救一個外人?

  「顯哥多會回去?」趙礫收拾心情開口追問。

  「今日收拾一下,明日就走,再晚了運河就走不了了。」趙耀顯成竹在胸。

  「路上要多多當心,如今外邊也不太平。」趙礫並不在乎對方死活,關鍵耽誤了營救趙耀宗,可就是大事了。

  「侄兒曉得了。」趙耀顯趕緊應了一聲,卻依舊沒有走的意思。

  趙礫心下狐疑,卻又不便追問。就在此時,丫頭提著一個包袱進來「老爺,大娘子聽說顯哥要回鄉,讓奴婢送來幾件老爺還未沾身子的棉衣。」

  趙耀顯趕緊起來想要去接,又覺得不妥抽回手,尷尬的看向趙礫。

  對方哭笑不得,崔氏對嫡庶有別,他早有耳聞。不想,趙耀顯竟然對幾件舊衣服都如此在意「三嬸給的,你就拿著,莫要嫌棄。」

  「不會,不會。」趙耀顯憨憨一笑,接過棉衣,提著銀包,這才高高興興的告辭而去。

  出了胡同,立刻喊了一輛馬車回坻店。待關上車門,他就把銀包放下,反而迅速的翻檢那一包棉衣。果然,內里有一封打了兩個火漆的書信。他再怎麼講也是趙磊的兒子,崔氏平日對他們這些庶子女雖然嚴厲卻也從不苛待,又怎麼會在乎幾件破棉衣。他或者講趙家真正在乎的就是三嬸這封信。

  趙耀顯直接撕開了信,看了起來。三嬸太沒見識了,毀了信封,再重新拿個封套不就得了。更何況,趙家的火漆壓印又不是啥了不得的東西,隨便找個匠人就可以偽造出來。

  片刻後,趙耀顯就看完了信,卻有些難以置信,再次重讀起來。難怪三嬸神神秘秘,父親鬼鬼祟祟,嫡母要死要活,這事是醜聞啊。按照信上講的,趙耀宗就不是趙家人,而是當初三嬸從鄭家抱給嫡母的。

  想到這,趙耀顯咧嘴笑了起來。有了這封信,他襲職最大的障礙趙耀宗就徹底的消失了。可片刻後,趙耀顯的眉頭又皺了起來。這信若是拿回去,那麼鄭家一定會竭盡所能的營救趙耀宗。可趙耀宗獲救之後,不回鄭家咋辦?他不是空歡喜一場?

  不對,不對,一定有哪裡不對。趙耀顯強迫他冷靜下來,重新梳理頭緒。據他所知,趙磊讓他來,肯定應該就曉得這內情。可是對方並沒有一點不滿,反而又開始留宿嫡母院裡,這顯然不是被人搶了世職該有的反應。那麼這件事就一定存疑,很可能是假的。為了啥呢?

  趙耀顯看向車窗外,此刻恰好有兩名錦衣衛軍官走過,不由艷羨,錦衣衛啊,好……威……風……。他懂了,為了鄭家那個還沒有落下來的錦衣衛正千戶的世職。好算計,果然是好算計,為了嫡子,可以不要名分。此刻趙家的世職,對趙耀顯一下子失去了吸引力,俺也是趙家子,憑啥好事都給了趙耀宗?想到此處,趙耀顯一拳砸在車框上,立刻發出了哀嚎。

  「老石又勸千戶回京了?」張彩好奇的扭頭看了眼疾馳而過,發出鬼哭狼嚎的馬車。

  「多事之秋啊。」白石沒有明言。講實話,堂堂錦衣衛第一人被教匪當街狙殺,他聽到後都感覺匪夷所思。更誇張的是,按照事後目擊者的描述,那些教匪竟然會瞬間移動。一眨眼,十幾個行事校尉竟然就被人割斷了喉嚨。而匪夷所思的還在後邊,這行兇之人,又在案發現場不遠處被人砍了腦袋。

  一切都太詭異了,詭異到,當高德林讓石文義邀請他返回京師,進入東司房協助時,選擇了婉拒。白石已經沒了一個頭,剩下的這個無論如何也要護好。在沒有搞清楚教匪那邊究竟有多少特異功能眾前,他選擇觀望。是的,有楊儒,史臻享,趙碧惠這些人的存在,冒出幾個會特異功能的奇異人事也不是不能讓人難以接受。況且如今錦衣衛可是各方的焦點,高德林自以為代管東司房是好事,恐怕最後會灰頭土臉的被趕走。

  二人邊講邊走,不多時來到了此行的目的地,字畫店。

  自從白石成了廢人,婁氏就寄情於山水書畫之間了。好在他有工筆畫功底,如今又跟著婁氏在學,對於寫意畫也有了些認識。

  張彩依舊如同以往般,站在了店門口。若是在京師,他們斷不會如此招搖過市,而是會換了燕服,可這在南京根本行不通。瞅了眼街上不時出現的各色服妖,張彩嘆口氣,這種日子還要多久啊。

  他也自認算是見過世面,可是來了南京後,感覺跟鄉下人進城一般,樣樣新奇。明明那些翰林官窮的都揭不開鍋了,領了俸祿竟然不是買米下鍋,而是去綢緞莊買布料做衣服。都督府養著的那些閒人,哪怕出門只要幾步路,卻寧肯等著乘轎坐車,也不願抬抬腳。至於國子監那些國朝棟樑,不提也罷。家中妻兒望眼欲穿,卻非要呼朋喚友去淫窩子裡快活,簡直混帳。

  好在那句『是金子總會發光』果然沒錯,哪怕白石被排擠到了南京,也依舊在很短的時間內站穩了腳跟。不但如此,還協助管事指揮僉事牛克忠為南京錦衣衛掙了不少面子。可也就是這樣了,畢竟白石只是簽書,不是管事。

  不曉得過了多久,白石夾著一軸畫走了出來。

  「老張,你也老大不小了。」白石心血來潮「該成個家了。」

  「不急。」張彩憨憨一笑「俺還等著千戶發達了,跟著沾光娶個好的。」

  白石哭笑不得「行,到時候我給你介紹個豪門千金。」

  二人一邊說一邊坐上了小船,順著楊吳城壕向北。在太平橋下船後,張彩瞅了瞅道南的那片院子,不由讚嘆「這南京真是藏龍臥虎。俺們來的時候這院子就在修,如今都一年了,還沒修完。」

  白石也下意識的瞅了眼道南,那就是竹園。前世他帶著鄭若蘭去過建在這附近的江寧織造博物館。據說就是占據了西邊的漢庶人宅院,常寧公主府,還有竹園原址修建的,總共將近二百畝。只看模型也沒覺得怎樣,可是如今身處近前,單單這江寧織造府的前身一隅已經讓他感到了氣場「這天下遍地都是黃金,關鍵就看你會不會撿了。」指指竹園「我敢說這種手筆,十座院子有九座都是靠著坑蒙拐騙弄到手的。別灰心,有機會的。」

  張彩一聽,頓時笑了。他不管白石講的是不是逗他,卻曉得白石講的從來都是有的放矢。扭頭看了眼竹園,將來咋也不能比這差。

  二人進了竹園對面的胡同,來到第二戶,敲門。片刻後,門子應聲開門。

  這就是白石的家,一處兩近的院子。除了他的母親、媳婦外,還有金蟬和另外五個下人。

  張彩則住在了隔壁,因為單身一人,乾脆與人合租。今日是來白石這裡蹭飯的。

  「你歇著,我去換身衣服。」白石對張彩說了一句,直接進了二門。

  此刻恰好婁氏正在將院子裡鋪滿的書收攏,金蟬也在一旁幫忙。白石趕忙走了過去,將懷裡的畫放在石桌上,擼袖子幫忙「你歇著,我來。」

  婁氏沒有吭聲,卻真的停了手,立刻注意到了石桌上的畫軸「誰的?」

  「說是楊浦的。」白石一邊曬書一邊道「也不知道是不是真跡。」

  婁氏打開瞅了瞅「假的。」隨手放到了石桌上,坐了下來「又讓人家騙了,虧得外邊傳你是神捕。」

  「我可不是。」白石趕緊討好道「都是外邊的人胡說八道。」

  婁氏不置可否,院子裡靜了下來。

  金蟬見此,趕忙起身去屋裡給二人倒水,藉此躲開這窒息的氛圍。

  白石只好沒話找話「對了,娘子讓我打聽張彩的事,我問了。那個榆木腦袋最近沒有結婚的打算。」

  婁氏皺眉「不就是個百戶嗎?若不是捨不得金蟬,姐夫那裡指揮都不稀罕。」

  「慢慢來嘛。」白石趕緊道「他就是個莽夫,壓根沒想過這些。」

  婁氏的姐夫自然是那位要造反的寧王,這處院子就是對方送的。講起來,白石以為寧王會是一個狂妄自大的蠢貨。可是通過對方幾次派來的人條理分明的安排,能看出,寧王一點都不蠢。可這麼明事理的人為什麼抽風造反呢?更讓他無語的是,對方似乎對刑偵十分感興趣,甚至派人來想要跟著白石學習捕賊。難道後邊腦袋被驢踢了亦或者被門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