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鄭直不情不願,王娘子不依不饒,可還是在江侃的催促下,帶著朱千戶在酉時末刻出了門。從縣城到廉台堡正二十里,中午眾人已經來到了距離廉台堡五里的南溝村。這次也不用崇恩慶再引薦,鄭直直接找上了嚴童生家蹭飯。正在準備下月科試的嚴童生自然不會拒絕。得知江侃的身份,趕忙見禮。
「江監生聽人講村里還有一座前唐時的寺,就想著瞅瞅。」鄭直為雙方介紹之後,直接講明來意「俺是學道的,可沒興趣。」
「如此,不如就由在下為江監生引路,可好?」嚴童生雖然走的是舉業,可是從下耳濡目染,自然更懂財能通神。若是能夠和大盛魁的東主搞好關係,自然有嚴家的好處。
「有勞了。」江侃有些無語,他多會想要去參觀什麼破廟了?這顯然是對方想要支開他,扭頭對隨從道「這裡都是良民,切不可怠慢。我跟著嚴童生去就好,你們留下來幫著朱大郎他們。」
江侃挑選的下人也都是機靈的,立刻稱是。可世間的事,並不是看到想到就能夠做到。因此待江侃和嚴童生一走,鄭直轉身就進了正屋。而江侃留下的那些家人則被朱千戶帶著家丁半拉半拽的出了嚴家,在院外擺起了桌椅。
「真的?」嚴娘子一邊給鄭直系好大帶,一邊再次求證「都講好了?」
「不然俺咋敢登門呢?」鄭直取笑道「到時候,你讓老嚴多用心在俺的鋪子那裡,至於娘子,自然就由俺這東家幫忙多照顧一二了。」
嚴娘子也不理會對方的調笑,斟酌片刻,眼瞅著這光棍又要解大帶,趕緊道「每次折騰都沒完沒了,若是讓大郎瞧出來,奴的老臉往哪放?」拱開鄭直「奴要去府城。」
「行啊。」卻不想她的提議正中鄭直下懷「俺跟劉縣尊講好了,本科會點嚴童生作案首,明年若是有機會,給他弄個充場儒士的名頭去參加秋闈。」
嚴娘子原本站直的腰身,再次變得柔軟,被對方按著跪了下去「你這強盜,就曉得欺負奴。」
儘管江侃打定主意速去速回,可是等他和嚴童生折返回來的時候,鄭直已經道貌岸然的坐在了桌旁聽南溝村的里長說些不著邊際的恭維之語。江侃可以肯定,鄭直應該避著他做了什麼,可是卻無從知曉。
江侃並沒有氣餒,畢竟雙方才剛剛接觸,距離弘治十八年還有兩年,他不著急,卻很好奇,鄭直究竟背著他做了什麼?
這個答案直到他們離開時,看到了嚴童生端著飯送去正屋,才有了一個隱隱約約的影子。儘管江侃的適應能力很強,可是有些時候依舊會鬧笑話,比如對於如今大明朝的 女子婚育年齡。之前他得知嚴童生家近況也沒多想,在他看來對方都快二十了,想必母親應該已經是四五十歲了。這年頭,普通人家,四五十歲的老女人,還能看嗎?
「你該不會是村村都有丈母娘吧?」一離開南溝村,江侃立刻追問鄭直。
「……」鄭直初聽這話,心中不滿,細細品味,突然感覺有些嚮往……不對,是……總之,不是『嚮往』。立刻正色道「俺們清清白白的,哪裡有你想的這般齷齪?」
江侃上下打量懶洋洋的坐在對面的鄭直,不屑的撇撇嘴「瞧不起誰?我可有十幾個小老婆,小三,小蜜,小妾。信不信,今夜我就搞一個。」
鄭直全當對方風言風語,他幾個月前就打算對真定府各縣摸底,可是一直耽擱不得離開。這眼瞅著都八月了,不能再耽擱下去了,要不然到哪找丈……買賣。
因為二人中午這一耽擱,回到廉台堡時,日頭已經西沉。好在並不影響他們,尤其是江侃登上廉台堡門樓,統籌全局的心情。
「你的想法不錯。」江侃站在門樓之上,俯視廉台堡內外「不過格局太小,都走了九十九,為什麼不乾脆將土牆整個拆除,然後重修?還有既然都拆了土牆,為什麼不擴大範圍?修一座磚城?」
「天子宅千畝,諸侯宅百畝,大夫以下里舍九畝。」鄭直咬文嚼字回了一句「古先哲王之制,大邑不過三國之一,中五之一,小九之一,且如國王所居之城九里,公侯所居之城止得三里,伯(郡)止得一二里,伯(縣)八十步,子男止得一里。元世祖忽必烈『詔舊城居民之遷京城者,以資高及居職者為先,仍定製以地八畝為一分,其或地過八畝及力不能作室者,皆不得冒據,聽民作室』。另,元人熊夢祥所著《析津志輯佚》『街制,自南以至於北謂之經,自東至西謂之緯。大街二十四步闊,小街十二步闊。三百八十四火巷,二十九衖通。謂之火衖,衚衕即火衖之轉。元人有以衚衕字入詩者,其來已久』。古人尊卑之分如此。」
「都是中國人說人話就不行嗎?」江侃掏掏耳朵「你之乎者也半天究竟跟蓋房子有什麼關係?」
「《輿服志》『庶民廬舍:洪武二十六年定製,不過三間,五架,不許用斗栱,飾彩色』。就是如今有人計較,俺家都有些逾制了。」鄭直低聲道「若不是家祖昭雪,這土牆俺都不敢拆。」對方表現得太過親近了,卻又遲遲不顯露所圖,他決定試探一下。
「你這攏共下來才二十多畝地,還沒我在南京的院子大,你逾制了?你家不是正二品嗎?」江侃顯然不曉得這些。
「你家多大?」鄭直有些無語,合著他剛剛講的,江侃是真的沒聽懂。不過,這倒是個抓手,必要時可以搞死對方。
「郭府園聽過嗎?就在西安門外大街漢王府旁邊。」江侃卻真的沒有避諱「不大,也就一百多畝地,以前是大明開國時一位侯爵家的別院。」
鄭直想了想,才一百多畝地,又是買的前代功勳別院,還夠不上大罪。
按照營建法式,大明皇宮占地千畝,親王城為皇宮的一半,五百畝左右,國公府則是一百多畝。至於郡王府的十畝之數,聽聽就好,除了英宗在天順四年要求代王府各郡王府營建不得超過東西二十丈,南北三十丈外,很多時候郡王府的修建,是根據各布政司財力還有王府本身實力來決定府邸大小的。有銀子的,自然占地大,沒銀子的,你就只能老老實實的遵循十畝之數。
不過如今眾正盈朝,朝廷對於皇親、國戚、勛貴、官員,乃至民間修屋治園已經不大管了。至於這種兼併、轉賣的宅院,只要去掉明面上逾制的東西就好。
「不過我那是內里亭台樓閣,江南水榭花都應有盡有。哪像你這規劃,光禿禿的除了院子就是院子。」江侃提議「要不我給你找人重新設計一下?」
他大學學的就是建築,又專門買房子,怎麼可能不清楚這裡邊的彎彎繞。況且他也不是初哥,怎麼可能不曉得房屋逾制。可是昨日他坑了鄭直,為了換取對方的信任,也就不得不講一些無傷大雅的隱私「還有為什麼這城牆都要修的有稜有角?就不能換換花樣?比如修成圓形的?」
「《考工記》載:『匠人營國,方九里,旁三門。國中九經九緯,經塗九軌。左祖右社,面朝後市。』所有城池不都是如此嗎?」鄭直懟了不讀書的江侃一句,圓形的城牆,可真敢想,誰會這麼修,怎麼防禦,馬面咋修?
「沒見識了吧。」江侃撇撇嘴「南方很多城牆就是圓形的,比如揚州府的泰興縣,人家就是橢圓形的;還有松江府的上海縣,也是圓的。有皇后罩著,你怕什麼?」
「俺怕沒銀子,俺怕死。」鄭直本來以為對方會提出啥讓他耳目一新的籌劃,不想都是一些胡言亂語。如今他手中的廉台堡規劃確實有很多地方逾制,可是再逾制總還能轉圜回來。可是江侃提的這個修建城池,簡直是想死的更快,他就沒聽人講過有人敢築一座城。這種事,就是皇后也管不了,更何況人家憑什麼幫他?
「想不開了不是。」江侃看向城樓之下「銀子掙了就是為了花出去。你花出去,就促進了消費,懂消費嗎?就是買東西,你買了水泥,玻璃,鐵筋,我賺了錢,才有銀子去別人買東西。以此類推,大夥不就都有銀子了?你這是在做善事。」
鄭直根本不為所動,理都不理這個瘋子,轉身準備離開。他向北拓地幾十畝都小心翼翼,若是按照對方講的,修一座圓形軍堡,最起碼東西距離就要和南北持平。算下來與原本他的廉台堡籌划算是相當,可是因為城牆要重修圓形,地基都要重修夯築,足足投入的銀子可就至少擴大了五倍,那要多少銀子?
沒錯,江侃又激發了鄭直的一個隱藏性格,摳門。別講他拿不出來這麼多銀子,就是拿的出,也不干。這裡邊一共才有他兩座院子,他已經做的夠多了,憑啥都讓他掏銀子?
「你就不想死後,給這個世界留下點什麼嗎?」江侃大喊「人生百年,匆匆而過。你是要死後,你的兒孫自說自話,還是修一座與眾不同的城堡,讓他們住在裡邊都記得,這是你蓋的?」
鄭直停下腳步,沉默半晌「俺自幼信道,一切交給三清好了。」講完掏出一文錢向天上一扔。
江侃心中暗笑,鄭直不講明哪一面代表什麼就直接扔,根本就是自欺欺人,其實對方心中已經選擇了認同他講的。
正所謂雁過留聲,他來到大明就發現,這個時代的人,比現實中的人還在乎身後名,因此這一招他屢試不爽。
而之所以如此,很簡單,他又不是慈善家,自然是為了讓鄭直有求於他,順便多採購他的水泥,玻璃,鐵筋。他接近鄭直的一切目的就是為了弄銀子,教匪寶藏還沒影,可是並不妨礙他提前從對方身上榨取些油水。
很快銅錢落在地上,有字的一面朝上。不等江侃開口詢問,鄭直道「天意如此,俺要修一座八卦圖形的。」
「好,我立刻找人幫你設計。」江侃一擊得手,卻沒有見好就收,而是指著土牆下的溝壑道「你這是不是打算建地下室?」
「不行嗎?」鄭直暗道失算,對方顯然對土建也有涉獵。可是他有一點和旁人不一樣,錯了就認,卻不會停滯不前。
「行啊。」江侃趕緊道「你該不會打算用磚塊修地下室吧?不成的,禁不住,稍微大一點的地震就都垮了。」
鄭直鬱悶的不吭聲了,最近二年各地持續發生地震。弘治十四年陝西地震;甚至去年大名府那邊也發生了地震「講吧,有啥法子?」
「需要把地再挖深,然後鋪上鐵筋,澆灌水泥,砂石,這樣我幫著你地震震不塌。」江侃笑道「我的水泥很好的,又便宜,這城牆用了我的水泥,絕對不會有事。」水泥自然有使用壽命,可是一般要五十年到七十年,那時候他們人都死了,誰會曉得。
「能管用?」鄭直半信半疑的看向江侃。
「我可以實驗,縣城那有樣品,明天就可以送過來。」江侃趕緊說「我們都是好兄弟,又是親戚,還能騙你。」顯然他忘了,論輩分,鄭直比他矮一輩。
鄭直點點頭「那就瞅瞅吧。」他確實有些好奇,那水泥和鐵筋是否真有對方吹噓的這般厲害比糯米砂漿還厲害?上次賈應熊給他做的樣品,昨日他讓朱千戶去瞅了,確實定型了,好像也比糯米砂漿要光滑一些。若是真的如此,他自然要用水泥了,畢竟便宜。
下了土牆,鄭直就將江侃打發去了梁潮家借宿,自個則帶著朱千戶去何鯉魚家。算算日子,何娘子快生了,老何今夜不在家,只有何娘子一人,他不放心。
「東家。」剛剛走到堡外新形成的村落路口,斜刺里就冒出來一個人「今個兒該去我院裡歇歇腳了吧?」
鄭直反應片刻,看到對方的大嘴,這才認出是齊彥名的娘子龐氏「這天都快黑了……」
「又不是在我家過夜,黑不黑有啥?」齊娘子理直氣壯的詢問「東家瞧不起我?」
朱千戶雜麼雜麼嘴「東家,俺去四郎那瞅瞅有沒有啥酒肉。」
鄭直點點頭「行……」話沒講完,就被齊娘子拉住胳膊,夾在腋下,往她院子裡拽。他沒有如同以往般扭捏,很簡單,龐氏是齊彥名的娘子,龐文宣的姐。再加上如今的何娘子之前可是龐文宣的娘子,有了這兩個理由,他還拒絕啥?
朱千戶不由讚嘆這霸州妹子就是野,他倒不擔心鄭直安危,畢竟這裡住著的都是廉台堡軍戶,再者齊娘子只是一個婦人。轉身找朱小旗吃酒去了,估計今夜鄭直脫不開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