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八章 槍挑真定府(三十二)

  初四一大早,晨鐘剛剛敲響,鄭直就帶著朱千戶再加上兩個家丁出了府城北門。李懷等人離家多時,還要小住一段日子,才離開,而他則是要在暴風雨來臨前躲出去。目的地自然是保定,算算日子,程文的人估計也快來了,他是個追求『大』的人。要麼不做,要做就做『大』,因此打算保定那邊也一起聯動。

  從真定向北七十里進入定州治下的新樂界。相比上一次的來去匆匆,這一次鄭直也沒啥心思留戀該地。又走了七十里來到了定州永定驛,歇息了一夜之後,第二日一早繼續趕路。過望都縣翟城驛,滿城縣涇陽驛,又是一百五十里。當日入夜,終於來到了清苑縣外三里的一處幾十戶人家的莊子外,謝國表已經在劉三陪同下等著了。

  「販馬?」謝國表沉思片刻「這買賣的水很深,若是公子只是淺嘗輒止,大可不必。」

  「這事有太僕寺的人幫忙關照。」鄭直不管信不信任謝國表,都不會將程文的事講出來。無它,做事不密乃是大忌「原本只打算在真定府做些小本買賣,可是有了謝經歷在,俺不免有些得隴望蜀。」

  皇明舍太僕寺,行太僕寺,苑馬寺,御馬監分管各地馬政。其中前三者者互不隸屬都聽命於兵部;後者聽命於主上。

  太僕寺掌管牧養馬匹的政令,以及對馬政官員的的監督;細緻到軍民馬匹的生育、牧養、分配與檢驗。行太僕寺負責為邊境的要塞及在邊境牧養馬匹,還有馬匹的烙印,散發,馬政的課掌以及馬匹的繁殖牧養。苑馬寺其職責與行太僕寺基本相同。而御馬監負責皇家用馬。

  太僕寺設寺卿一人,掌牧馬之政令。少卿一人佐寺事;一人督營馬;一人督畿馬。寺丞分理京衛、畿內及山東、河南六郡孳牧、寄牧馬匹。

  「若是有太僕寺的關竅,這買賣倒是可以做。」謝國表想了想「只是不曉得公子要俺咋做?」

  「自然是從官牧之中採買一些老馬轉入民間。」鄭直開始將他和霍光商量的法子講了出來。

  按照朝廷俵馬制度,成化十二年,議每匹兒馬三十丁朋養,騍馬五十丁朋養。每二年向騍馬戶徵收馬駒一匹。又弘治二年令,朝廷推廣免糧養馬政策,即每50畝地領養公馬一匹,100畝地領養母馬一匹,這些土地可免租賦。

  可是馬是活物,誰也無法保證它不會生病,同時更無法保證每兩年母馬就能產一匹馬駒,就算產下的也無法保證能夠達標,不達標就必須交銀子買補。而不合格的馬駒就只能處理掉,畢竟養一匹馬太費時費力了,一般都會低價賣給馬販子。

  馬販子自然壓價,一般只給兩到三兩銀子就可以拿到一匹馬駒,待養上一年,就能賣出八兩的高價。雖然相比互市要賺的少,不過相比旁的買賣依舊是暴利。

  霍光和鄭直就瞅中了這條道,只是民間養馬早就被各路馬販子打通了關竅,只有衛所軍士手中的官牧馬匹受限於軍令,鮮少有人涉獵。這也是鄭直為何不辭辛苦而來的原因。

  「俺倒是有了主意,公子不妨聽聽。」謝國表想了想「若是公子在南京有門路,則這買賣不但可以做,甚至可以不用將馬領出衛所,就能拿到銀子。」

  「願聞其詳。」鄭直精神一振,還有這好事。

  「南京那邊不利養馬,可是朝廷定製,每年俵馬七千匹。如今雖然改了,卻並非全改,本色三,折色四。南京那邊每年依舊要為這三千匹馬而傷腦筋。」謝國表低聲道「若是湊不出,就需要按照每匹馬十二兩買補。」

  「十二兩啊。」鄭直不由驚嘆「這麼便宜?」如今京師一匹好馬將近二十兩,南馬哪怕矮小,可這折價還是太低了。不用講,制定這個價錢的官一定是南人。

  因為想販馬,鄭直也打聽了一些門道,不講旁的,每年養一匹馬所需的銀錢都要五六兩左右,兩年差不多就是十二兩。與其花一年功夫養馬,還不一定有個結果,倒不如三十人湊銀子分攤這十二兩合算。

  「是啊。」謝國表道「可是太僕寺也不傻。那三千匹無論如何也不收折色,而要本色。於是就出現了南京的馬政官帶著銀子來俺們這附近找馬販子買馬,然後交差的事。」

  「這一來一回,虧了。」鄭直估算了一下,如今本地符合太僕寺標準的馬,至少要十六兩左右了。

  「公子錯了。」謝國表立刻道「若以每馬一匹論之者,本價即該銀十餘兩,另有四五十兩的解俵盤費,再加上十多兩的馬草。算下來,可要便宜四倍左右。這還沒有算太僕寺內各處盤剝,零零總總,俵馬一匹要銀子一百兩。」

  「這麼多?」鄭直從楊儒那裡學了口算,所以迅速算出了這是多少銀子。三千匹馬,總共三萬六千兩銀子,刨去每匹三兩本錢,中間分潤二兩,那麼到手就是兩萬一千兩銀子,關鍵這買賣可以每年做下去。若是能夠通過程文壟斷,那麼就是一匹馬要個二三十兩也不成問題。這可是每年五六萬兩銀子的買賣「這麼好的買賣,咋早沒人做?」

  謝國表不由高看鄭直一眼「一來,關竅太多;二來,無人服眾。」

  鄭直點點頭「俺想試試。」

  「在下定當竭盡全力。」謝國表並沒有因為鄭直隱瞞與太僕寺何人合作有任何不滿。雙方接觸不多,根本談不上多少互信。若是這麼重要的內情對方和盤托出,他反而會立刻跑路。無它,豎子不足與謀。

  正事談完,二人走出書房,劉三趕忙迎了過來「東家,上好的肥羊已經好了,謝經歷還弄了幾壇黃酒。」

  「那就一起嘗嘗。」鄭直笑著招呼朱千戶等人一起入席。

  「對了,咋沒瞅見董佐郎?」鄭直四下瞅了瞅。

  「董佐郎最近不曉得惹了誰,隔三差五的有人過去搗亂。」劉三解釋道「原本今個兒也來了,結果傍晚,家人找來,講有人抬了屍體去他家訛銀子。」

  「還有這事?」鄭直立刻想到了寧王。雖然他做的很隱蔽,可是也不敢保證無人走漏消息。那麼寧王的人一定會先從他那些失蹤手下最後的落腳點周圍找。董佐郎可不是良善,太符合兇手的條件了「若是謝經歷需要,可告訴俺一句。」

  「還沒有到見官的地步。」謝國表卻懂,不經明路,鄭直能做的實在有限。不過對於人家能夠講這一句,還是很滿意的。

  「那就好。」鄭直也不勉強,看著下人們端上來的烤羊腿,笑道「這羊確實肥。」

  「這是後衛自個養的。」謝國表介紹道「直接供應光祿寺的。」

  「光祿寺?」鄭直好奇的問「俺聽人講如今光祿寺已經不從外邊進東西了。」

  「確有其事,乃是兵部尚書劉大人向主上建言。不但停了爛采,還停了很多器物的修造。比如曲陽,那邊好多石雕鋪子一下子就垮了。沒法子,他們的東西,除了一些顯貴外,主要就是供應宮中。」謝國表的消息多一些「聽人講一下子省了幾十萬兩銀子。」

  鄭直點點頭,公家的便宜不占白不占,這位劉尚書此舉也不曉得要斷了多少人的生計。比如他訂的牆磚,就不是找民間磚廠訂購普通紅磚,而是訂購的真定衛專供修葺城牆用的『文字青磚』。大小均勻,質地堅固,當然價錢不便宜。按照城牆高三丈,每丈造價十三兩八錢算,所需磚塊平均是一萬塊,核算每塊青磚一文錢。城牆一共長二百八十丈,大概要三千八百九十兩銀子。

  這個價錢已然不低,如今一斤米也不過錢二文,像王嬤嬤等人一個月工錢也不過五錢銀子,也就是錢三百七十五文。

  這還沒有算內里治宅所需的磚塊,特意從太行山採購的木料、木植;曲陽的石雕;新樂的砂石泥漿等等的費用。預計全部算下來,十五萬兩都打不住。

  正在喝酒的鄭直不算不曉得,一算嚇一跳,直接喝嗆了。

  十五萬兩?要這麼多嗎?還有隆興觀的四萬兩銀子,攏共小二十萬兩。鄭直突然感覺渾身充滿了幹勁。沒法子,他都把祖宅拆了,若是不一條道走到黑,就成了笑話了。

  雖然還有存在京師從孫家劫的金子;中飽私囊從郭勛等人那裡騙得銀子;從程文那裡詐過來的官銀;從剿匪那裡黑吃黑搶的私銀;從張茂那裡挖出來的賊贓,林林總總足可應付。可他的攤子鋪的太大了,他的野心也太大了,如今各方面都要投銀子,又都不可能短期見到回報,所以只能不停的用各種手段弄銀子。

  他也曾懷疑過這麼做值不值,有沒有必要。可是想到十娘子,兩個孩子,還有師父,就感覺值,一切都值得。

  正聊著,有下人走了進來,在謝國表耳邊低語幾句。謝國表皺皺眉頭「事情恐怕麻煩了,那些人四處嚷嚷老董的當鋪收買賊贓。」

  鄭直不動聲色問「那他收沒收?」

  「他這人做買賣有些霸道。」謝國表答非所問回了一句。

  「出首了沒?」鄭直也不廢話。

  「去的是清苑縣。」謝國表聞弦知雅意「知縣姓徐,山東人。」

  「俺去年見過。」鄭直回答的很乾脆「徐騏,舉人出身,弘治十二年來此任職,山東汶上人。俺試試,不敢保證啥,畢竟,俺也只是個舉人。」

  「公子太過自謙了。」謝國表對於鄭直謹慎的回應,反而有信心。這位徐知縣在府城內存在感實在太低。可是鄭直卻能將對方的信息講的一清二楚,這是不把話講滿的老成持重之術「俺這就讓他們準備禮單。」

  哪怕有關係,該送的也不能少,身在公門的謝國表自然曉得,甚至比鄭直更懂。關係只是敲門磚,倘若仗著有關係就目空一切,那就是個棒槌。

  鄭直卻有苦難言,他剛剛決定好好利用謝國表,卻不想就遇到了這事。人家報的收賊贓是不是真有事鄭直不曉得,卻曉得董陽鋪子裡一定有賊贓,因為就是他帶著人放進去的。這……合著又是他挖坑把自個埋了。

  不論如何,鄭直既然答應了,就只能硬著頭皮,走這一遭。不過讓他意外的是,謝國表的本事真的不簡單,竟然能夠沒有令牌,叫開已經關閉的城門。這可不是一般人能夠做到的,只是他也顧不上感嘆。立刻乘坐馬車,來到了南門附近的清苑縣縣衙。

  開門的門子接了手本和禮單送進去後,不多時,一位姓盧的中年人就迎了出來。對方自稱是徐騏的主文,引著鄭直來到了縣衙三堂外,這裡已經有一位身穿燕服的中年人等著。

  原本鄭直以為對方是徐騏家人,還有些納悶,這徐知縣對家人也太好了,穿的竟然是綢緞的長衫。不想對方請鄭直進院落座之後,竟然坐到了主位「未知鄭解元深夜來訪,有失遠迎,還望恕罪。」

  「豈敢,豈敢。去年一別,縣尊風采依舊。」鄭直雖然對徐騏的信息了解一些,可是真的沒有見過此人,蓋因為去年他是陪著鄭寬一起回來的。彼時他的身份尷尬,所以對於這些前來拜訪鄭寬的官員,總是敬而遠之「在下深夜冒昧前來,實在是受人所託,不得不來。」

  這是他路上想的對策,不論如何,為了南京的馬價銀,他必須把這件事壓下去。千萬不要把簡單的事情搞複雜了,他的目的只是壓住這個案子,不是大包大攬。所以與其遮遮掩掩,倒不如開誠布公,把事情攤開來講。

  「哦?」徐騏自然懂,冷不丁的順天府的解元冒了出來求見,還送來了價值不菲的禮物,一定是有所請託。關鍵,值不值?不過有一點,徐騏很滿意,鄭直並沒有仗著鄭寬和他本身的功名忘乎所以,一切都是按照規矩來的「鄭解元請講。」

  「在下有位朋友,姓董,單名陽,在這清苑縣內也算小有家資,還有一個佐郎的義官名號。原本今日俺們相約一起吃酒,不想傍晚時分,他店裡有事就一去不回頭。俺們不放心,一打聽,原來是有人將他告到了徐縣尊這裡。這不,他的家人就想托俺問問,董佐郎的事嚴重嗎?」

  「這件事啊?」徐騏想了想「實不相瞞,有幾位江西客商告發這位董佐郎的陽字當收買賊贓。因為來的時候已經下衙,俺還未來得及核實,正打算明日派衙役去當鋪庫里點閘。不過人家已經出首,俺自然要先派人三宣董佐郎,以便明日提問。」

  「原來如此。」鄭直鬆了一口氣「清者自清,縣尊明察秋毫,定會還董佐郎一個清白,俺也算不負所托。」

  徐騏講的當然是半真半假,據鄭直所知,董陽人一入城就被扣在了縣衙。陽字當也被人看了起來,裡邊的夥計、帳房朝奉、司理也都收監,想來那些公人已經開始點閘了。

  只是如今徐騏竟然這麼給他面子,改了主意,這才一切都未發生。雖然是『三生不幸,知縣附郭』,可是徐騏畢竟已經盤踞清苑縣四年多了。人家既然敢顛倒黑白,就意味著人家能夠控住這件事。

  「那是自然。」徐騏直接道「待俺明日點閘仔細了,若是那些江西客商誣告,俺也會還董朝佐郎一個公道。」

  「……」鄭直突然感覺有點虧,不用講徐騏是看在他,講白了就是鄭寬的面子上,才如此的。為他董陽?他也配「縣尊誤會了。」看徐騏不明白,辯解道「若人人可以圖賴良善後全身而退,則何人不自危?有此機會,何不善加利用。若是明日縣尊就辨出是非,豈不白白便宜了那幾個誣告的江西客商?」

  「鄭解元啥意思?」徐騏有些糊塗了。

  「只要縣尊一日沒有查明白,那幾位江西客商就一日不得離開,否則就是反坐。到時候他們為了脫身,想必會上下打點。這縣衙的上下諸位,自然曉得這是誰的恩情,不會對江西客商感恩戴德,卻會對縣尊銘記於心。」鄭直低聲道「況且,董佐郎平日間霸道慣了,這次也該他吃吃苦頭,長長記性,只要莫在裡邊受罪就好。」

  徐騏大概聽懂了,看來這個董陽和鄭直確實沒有啥親密關係,所以才會被借花獻佛,做給他一個大人情「其實,鄭解元不必如此的。俺求得也不過是他日入京之時,能夠到府上吃杯茶而已。」

  「縣尊這是啥話。」鄭直趕緊道「俺叔是俺叔,難不成縣尊不願意有在下這麼一個朋友?送給朋友找條門路也不成了?未知令堂高壽?」

  「家嚴六十三,家慈六十。」徐騏好奇的回了一句,靜待下文。

  「哪個父母不想著子女有出息?縣尊忙於公務,一心為國,無法盡孝,俺做朋友的不該孝敬一下?」鄭直都感覺他這一刻,仿佛鐘毅附體「未知縣尊膝下幾何?」

  「兩兒一女,全都不成器。」徐騏乾癟癟的回了一句。

  「玉不琢不成器。」鄭直立刻接上「如何雕琢,自然要延請名師,俺這做叔叔的不幫忙張羅一下?未知……」

  「俺是家中獨子。」徐騏哭笑不得「汶上老家中尚有一老妻……」

  「想必徐太太一定辛苦,不如明日……」鄭直想都不想,就開始胡亂許願。反正這銀子是董家出,他根本沒必要給別人省銀子。

  「不不不。」徐騏趕緊道「她們唐家在俺們那也算是名門……」

  「……」鄭直突然想到了一件事,唐氏也是兗州府東平州的「敢問縣尊,可曾聽過東平州唐奕琪唐經歷。」

  山東人三伯母之所以嫁給遼東配軍三伯,自然事出有因。這位唐奕琪當年就在三萬衛任經歷司經歷。不曉得祖父用的啥法子,把三伯母這麼個美人誆進了鄭家。

  「鄭解元也曉得唐經歷?」徐騏神色古怪。

  「實不相瞞,在下三伯母正是唐經歷的三女。」鄭直剛才問的唐突了,這下子不是親朋就是仇家了,看來以後互相不了解,千萬不要亂攀交情。

  「啊呀。」徐騏激動的站了起來「鄭解元所講的唐經歷乃是俺的泰山,俺家娘子正是唐家大姐。」

  鄭直立刻做出驚喜的表情,可是心中卻充滿了疑問。既然如此,那為何上次不見徐騏在鄭寬面前提過?是不明白?還是別有內情?這麼多年,也不見唐氏和娘家聯繫,難道還有啥醜事不成?不意外,三房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