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直帶著眾人到了何鯉魚的一進小院後就將其他人哄去做飯,灑掃,自個則來到了正屋與何鯉魚嘮家常「這些東西何叔又沒有印象?」
何鯉魚瞅著手裡的一摞欠單,仔細辨認,拿起欠單對著明亮的房門照了照「這是趙家的欠單。」又拿起另外一張瞅了瞅「這張也是。」
鄭直大為驚奇「何叔咋不看字?」
「俺大字不識一個。」何鯉魚笑著將一張欠單遞給鄭直「這東西是俺瞅著親家公簽的,為了怕有人調包,特意在每頁左上角用針扎了眼。不仔細瞅,是瞅不出來的。」
鄭直將信將疑的拿起欠單對著陽光瞅了瞅,果然在欠單的左上角有個不起眼的小針孔「何叔好手段。」
「豈敢,豈敢。」何鯉魚將所有欠單都還給鄭直「十七哥哪找到的?當初就是因為沒有這些東西,趙家無論如何都不肯認帳。」
「不肯認?」鄭直奇怪的問「俺們家找趙家要過?」
「要過。」何鯉魚道「老太君讓俺去的。七小姐倒是認,可是趙家不認,還罵俺們家小姐,嚷嚷著要休妻。老太君自那之後,就不讓再提這事了。」
鄭直點點頭,遇到個不要臉面,耍光棍的親家,就是有再多的法子也不得用「何叔是不是還記恨俺十六哥?」
「啥?」何鯉魚冷不丁聽到這麼一句,整個人都懵了。他確實記恨鄭家,可是為啥是十六哥?廿子是陪著鄭寬,鄭虤,鄭直叔侄在京師啊。
「那就是了。」鄭直嘆口氣「俺就曉得會是這樣。」這並不是特別難猜,只是之前他一直迴避不想多想。如今卻不同了,何鯉魚若是不按著他講的做,就下去陪兒子吧。
何鯉魚不吭聲了,餘光掃了眼屋門,朱千戶坐在門口,離這裡還有七八步的距離。他開始滿屋子尋找趁手的傢伙,事已至此,他也不想細究內情了。總之能帶著鄭家最有出息的一個走,他也不虧。
「這事確實是俺十六哥的不是,何叔埋怨他也是應該的。」鄭直苦笑「可逝者已矣,何叔,人死不能復生,你要大度。」
何鯉魚不動聲色的問「俺就這麼一個兒子,十七哥應該曉得,俺的獨苗。」
「俺賠給何叔一個兒子如何。」鄭直講的也很直白。
「咋賠?」何鯉魚根本不想聽這些「十六哥的命?」
「俺有個手下出了意外,留下了個挺肚子的。」鄭直道「那小娘子長的模樣端正,若是何叔願意,俺讓人送過來。等孩子生下來,你也算是有後了。」
何鯉魚想了想「那也是被人的種。」
「俺不講,何叔不在乎,那小娘子自然也沒臉講的。」鄭直看何鯉魚有些軟化,趕緊道「那小娘子知冷知熱的,何叔有這小院,俺家日後也不會虧了他。」
何鯉魚又是一陣沉默「俺家廿子還有啥話沒有?」
「不曉得。」鄭直苦笑「俺們得到消息的時候都是九月底了。」
何鯉魚不吭聲了。他得知廿子沒得時候,是去年的重陽節。可是按照鄭直所講,他們得到消息的時候是九月底,也就是將廿子並不是死在京師的。
「何叔也年紀大了,過幾日媳婦送來安安生生過日子。」鄭直拍拍對方的肩膀「一會俺們多吃幾杯。」
何鯉魚雖然面上依舊不吭聲,卻並沒有之前那麼大的牴觸,甚至在之後吃午飯時,與鄭直對飲多次。送走醉醺醺的眾人之後,何鯉魚回到堂前坐下,開始琢磨鄭直的意思。對方發現了他對鄭家心懷叵測,卻因為故念舊情,沒有發作,想要化干戈為玉帛。到底是個雛,這種仇竟然都以為靠著一個女人就能消除。
可是鄭佰那個殺才為何要殺廿子呢?人一閒著就會胡思亂想,以胡思亂想往往就會把彼此毫無聯繫的事情串聯起來。待到傍晚的時候,聰明的何鯉魚已經想到了鄭佰殺何廿子的理由。
去年九月份,正是鄭寬即將成親,然後要回鄉的當口,很多事情需要和廉台堡這邊聯絡。廿子被派回來一點都不為過。老太君自然會讓廿子去後院問話。一定是廿子無意中撞破了啥,然後被當時急於遮掩的鄭佰殺了。如此也就可以解釋,為啥鄭直始終語焉不詳,無論他如何旁敲側擊,都不肯多透露任何的事。
不對,何鯉魚很快又推翻了他的想法,倘若如此,一定會有人看到何廿子的。廉台堡上下彼此熟識,單單鄭佰可沒辦法隻手遮天,旁人誰又會替他們三房這個萬人嫌擔責任。況且那個時候,三房和長房都住在府城,而顏家也住在府城,廿子的死八成和鄭六姐嫁入顏家的事有關。
對於鄭六姐代替鄭七姐出嫁這件事私下裡眾人講過很多,其中大部分人都認為是鄭六姐不檢點。可是這事為何之前從沒有任何風聲傳出,一直沒有人察覺過?單單憑藉鄭六姐一個未出閣的小娘能有如此本事?顯然有人在幫她。是鄭佰在幫她,而何廿子回來必然要先去府城鄭家報信。當時老太君不在,府城鄭家規矩鬆懈……
一切都合情合理,環環入扣。可是何鯉魚忘了,這一切的前提,都建立在鄭直告訴的鄭佰是兇手的前提下。如同先射箭後畫靶一般,鄭佰平日間也是小毛病不斷,突然有一日,平行聲譽遠勝他的鄭直親自指認,讓誰能懷疑呢。畢竟鄭直一個半大小子能有啥壞心眼?
打定主意,何鯉魚立刻鎖了門,來到隔壁。這次廉台堡分房子,原本沒有外人的份,可是何鯉魚特意求了鄭直,給他的老夥計帳子村的陳驢兒一座小院。如今兩家就住在一起,也算有個照應。
「去鄭家做工?」陳驢兒想想「那感情好,到時候說人家,也體面。」
何鯉魚撇撇嘴,低聲道「到時候還要妮兒幫著俺留意一個人。」
陳驢兒一愣「誰啊?」
「鄭佰,鄭家排行十六。」何鯉魚低聲道「他兄弟讓幫著查的。」
鄭直固然誘導了何鯉魚,可是作為跟著鄭家幾十年的老卒,人家不識字,卻不傻。如今就來了個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打著鄭直的名義準備搞鄭佰。
「誰啊?」陳驢兒倒不是不相信何鯉魚,而是好奇。
「主家的事,千萬別多問。」何鯉魚倒了杯酒「中午喝多了,來來,滿上。」
陳驢兒不問了,中午的時候鄭家十七哥在何鯉魚家吃的飯,這事他是懂得。不用問了,這就是鄭十七安排的「行,不過俺家大嫂和俺媳婦也有把子力氣,若不然……」
「滾滾滾。」何鯉魚笑罵一句「你個老東西,這占便宜沒夠了。如今誰不曉得在鄭家做工日子過的舒服,沒準還有一場富貴,你咋不講,你跟螃蟹也過去?」
「那感情好。」陳驢兒舔著臉笑道「那感情好。」
何鯉魚哭笑不得「行,俺試試,不過這張臉多大的面子你們也別多指望。」
「看老哥講的。」陳驢兒趕緊要和在廚房做飯的女兒,兒媳,媳婦出來道謝。好不熱鬧。
「吃著呢?」正說笑間,黃狗剩提著一壇酒和一隻燒雞走了進來「來來來,搭個伙。」
何鯉魚笑道「正好,中午東家在,俺們都拘著,來來來,一起。」黃娘子和鄭直那點事,自然沒逃過何鯉魚的眼睛,不用講,這是給鄭直騰地方了。對此他原本是幸災樂禍,如今既然已經曉得了仇家是誰,再加上鄭直平日間待他周到,不自覺的也就收起了鄙夷之心,都是為了活著。
一早,藁城縣城門如同往日般,準時在晨鐘之後打開,早就等在城外的人開始陸續經過檢查入城。鄭直今日來此是見證襄王府第一次從乾隆當藁城分號取銀子,同時與李銳繼續就後續合作相商。因為郝莊渡的原因,鄭直寧肯大費周章,讓施勇在距離縣城西北八里的四公渡卸下銀箱後,又送到了縣城。
馬車停下,鄭直起身,走了下來,施勇等人已經迎了過來「五郎。俺們這次押運了整整一萬兩銀子,分文不少,全部送到。」
「半年多不見,咋黑了?」鄭直笑罵一句,拍拍對方肩膀「辛苦了。」
「應該的。」施勇趕緊道「總算不辱使命。」
「你小子。」鄭直哭笑不得,拿出一錠二十兩金花銀扔了過去「是不是俺不給賞錢,勇哥就絮叨個沒完?」
施勇接過銀錠,嘿嘿嘿笑了起來「那不能夠。」
鄭直扭頭對身旁的朱家兄弟道「一會把他灌趴下,在京里淨學些虛頭巴腦的東西。」
朱千戶立刻應了一聲,朱總旗不懷好意的大笑起來。施勇見此,立刻慫了,趕忙道「要吃酒可以,不過俺不付帳。」笑著指指東廂房。
朱千戶沒忍住也笑了起來。
鄭直也不理他們,自顧自的走了進去。果然,被他送走的王小姐如今局促不安的站在屋中。幾個月不見比之前豐腴不少,鄭直笑著關上了門。
再出來的時候,已經日上三竿,朱千戶走了過來「李東主到了。」
「去王家瞅瞅,看看王娘子回去沒有。」鄭直點點頭,直接走出二門來到前院。一進倒座房,就向著已經久候的李銳拱手道「李百戶,抱歉。」
「鄭解元客氣了。」李銳回禮「俺是來取銀子的。」
「自然。」鄭直笑道「見笑了。」事宜之前陪著李銳講話的乾隆當藁城縣分號司理田啟文驗看銀票。
田啟文從李銳身旁之人手中接過銀票,核對無誤之後,轉身給了旁邊藁城分號的朝奉再驗。如此再三之後,銀票再次落到了田啟文手中「東家,銀票無誤,現銀一萬兩。」
「那就支付。」鄭直扭頭邀請李銳道「這裡交給他們,俺們去隔壁歇歇腳。」
李銳沒有反對,給身後幾人講了幾句後,跟著鄭直來到了隔壁房間。
「李兄大才。」鄭直笑著邀請對方落座,指著已經兩人中間茶几上,蓋著紅布的托盤「小小意思,不成敬意。」講完拉開了上邊的紅布,是五錠,每錠一百兩的銀錠。
「鄭解元不必如此。」李銳看了一眼桌上的銀錠,卻搖搖頭「你賺的是辛苦錢,只要日後能夠將銀子安穩交付,就好。俺們的買賣是細水長流的,若是俺拿了,日後有了事,俺擔不起。在著,你們賺的少了,買賣就不一定周全了。」
鄭直一愣,他是真沒見過這種人,世間還有不喜歡銀子的?千里做官只為財,你李銳從湖廣大老遠跑到這,難不成就是喜歡喝東北風?
「鄭解元是不是覺得俺很傻?」李銳拿起一塊西瓜問。
「不敢。」鄭直趕緊道「只是感覺李百戶與眾不同。」
「銀子俺也喜歡。」李銳道「俺喜歡一句話,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實話講,這筆銀子全須全尾的送回去,殿下也會賞賜的。俺不過是不想因小失大。」
「行儉,受教。」一般對外人解釋的如此詳細,肯定就是別有所圖,多半圖的還是他。鄭直見過太多次了,卻不明白,自個有啥可以讓對方圖的?不過卻提高了警惕「李百戶高風亮節,單單這一句『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就令在下汗顏。」
李銳對於鄭直的吹捧倒沒有拒絕「不過是力爭上遊而已。」
鄭直無語,這武夫出口成章,反而顯得他這個解元市儈吝嗇。
「俺聽人講,這滹沱河之前是要經過縣城外的?」二人互相吹捧一陣後,李銳把話題拉入正題。
「對。」鄭直暗道難不成要他修河道「兩年前滹沱河大水,河道也就改去了郝莊那邊。俺正打算去那找塊地,將分號挪過去,方便李百戶。」
「郝莊那邊其實還是偏僻,難免不周全啊。」李銳卻不同意「難道縣裡就沒想過將河道修復?」
「工程繁費。」鄭直暗道果然,指指周圍「整個藁城不過周長三里,這外邊護城壕中的水都是從滹沱河引得。因為改道,如今護城壕也幹了。若是能夠做成,誰不想啊。」
「若是鄭解元帶頭募捐呢?」李銳不甘心的問。
「只怕杯水車薪啊。」鄭直突然記起了城外被荒廢的渡口。倘若他提前購買了土地,待河道恢復之後,似乎又是一筆買賣。
「實不相瞞。」李銳道「俺們這次前來,就是有意在此地借著鄭解元的名頭尋一處落腳點。城外的那處舊碼頭若是棄之不顧,實在可惜,若是能夠修復故道,不但算是一件善舉,同時對於俺們也是省了大力氣。」
鄭直暗道可惜,看來李銳已經先下手為強。不過若是鄭家挑頭修通舊河道,也不是沒有好處。因為河道才改道兩年,很多人對於舊河道還不敢侵占,修通的阻力會小很多。同樣的,郝莊那邊被滹沱河奪道的地主也會願意的。關鍵這事他不願意,很簡單,你襄王府在直隸南畿重地設立落腳點,真的只是落腳點?只怕到時拉著他一起造反。
「不如這樣。」李銳見此繼續加碼「這舊碼頭的地就即存在鄭解元名下。然後俺們二一添作五,如此倒也省去了將銀箱來回搬運的麻煩。」
「李百戶誤會了。」鄭直無可奈何道「你想簡單了。若是去年提出來,俺想都不想就會應下,今年實在難啊。」
「願聞其詳。」李銳不動聲色的洗耳恭聽。
「俺們縣原來的知縣回京做試御史了,如今新來的是個刮地皮的。連親眷都沒有帶,反而是帶著一堆債主來赴任。這才半年,巧立各種名目,橫徵暴斂,俺們有些功名還好。可是這麼大的事一旦驚動衙門,人家能眼瞅著不動手?別講俺一個舉人,就是俺叔,真要翻臉,人家也是進士出身,同樣不虛。人家只是敬著俺家,不是怕俺家。」
李銳想了想「還望鄭解元代為周旋。」
「這真不是俺不幫忙。」鄭直一副不想惹麻煩的模樣「李百戶想想,修河道,縣裡沒銀子,縣尊還要從裡邊扣銀子,下邊的小鬼們呢?里里外外的銀子哪去弄?最後還不是俺們縣民承擔。如此俺不是找罵嗎?」
「若是所有費用,俺們一力承擔呢?」李銳聽懂了鄭直的話,暗罵對方貪得無厭。當然,若是他放棄在舊碼頭設立落腳點也就沒這事了。不過這根本做不到,畢竟這麼大的金銀進出量,他的心就是再大,也不能熟視無睹。
「……」鄭直苦笑「如此,俺只能試試。」人家都把話講的這麼明了,他若是再推,這買賣估計就做到頭了。畢竟人家有銀子,哪裡找不到玩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