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四章 槍挑真定府(八)

  廖鏜顯然對鄭直有所關注,因此他到的第三日,廖磊就帶著兩個中年人找了來。

  「這是俺叔父讓帶過來的。」廖磊將一封信遞給鄭直,指著院中的兩個中年人道「那兩是寶鈔司的工匠,之後半年只要他們不離開真定府地界就行。」

  寶鈔司,四司(惜薪司,鐘鼓司,寶鈔司,混堂司)之一,掌製造粗細草紙。設掌印太監一員,管理、僉書、掌司、監工無定員。主造粗細草紙。皇帝所用的草紙亦由內官監該司製作,呈淡黃色,細密綿軟,由伺候皇帝大、小便的管淨近侍保管。寶鈔司所造草紙,一般豎不過二尺,寬不過三尺,以獨輪車運送平地曬乾,然後入庫。

  「有勞。」鄭直客氣一句,扭頭對一旁的朱千戶道「千戶先陪著廖舍人和那二位吃幾杯,待俺去去就來。」

  雖然廖鏜就住在府城,可是人多眼雜,又因為孫漢就在附近住著,所以通過廖磊傳話才是穩妥。

  廖磊客氣了一句,跟著朱千戶走了,鄭直則拆開書信。內里依舊是一封五色花箋的信瓤還有一張內官監的駕帖。

  信的內容除了對鄭直一陣猛夸,就是讓他留意最近的邸抄,想來對方所謂的為鄭直祖父鄭福的平反消息,就應該在其中。

  至於駕帖,則是剛剛門口二人的出由。此二人名為孫佐,藍驢狗,都是京中『住坐匠』。

  所謂『住座匠』,可理解為京師本地人,由工部和內府的「內官監」管理,主要為皇宮、各公署、貴人們生產手工製品的工匠。有了這份駕帖,就算有人查到二人底細,也無可奈何。

  鄭直收好信和駕帖,正準備去和廖磊吃頓酒,下人來到門口通傳,邊璋來了。

  「那地方俺瞅了,也聽崇東主講了,其他都好講,就是距離府城太近了。」邊璋提醒一句「按照朝廷規矩,這城牆外五里之內是不准擅自築山的。」

  真定府城,首先是以軍事堡壘的價值存在的。若是距離府城太近,一旦有不可言的事情發生,則城外一方輕則可以藉助土山窺探城內軍情,重則可以將大口銃等火器或者投石器弄上去,壓制城內。這種事別講真定衛,就是兩巡察院也不可能答應。

  「師兄所言甚是。」鄭直早忘了這一條,想了想「可那二頃田實在是塊好地。」

  「雞肋而已。」邊璋直接講明「就算此時僥倖修了,難免會貽害無窮。」

  「俺先去朱指揮家和顏守備那裡探探口風吧。」鄭直實在不願意就此罷手「也許可以借用衛所的名義呢?」

  真定衛額定指揮十二員,其中掌印一員,僉書兩員,管事兩員,其餘全都是帶俸差操。因為僧多肉少,所以在成化二年閏三月軍政考選制度確立前,大家只能論資排輩。但是當時只是對都司衛所軍政武官進行考選,並未涉及鎮戍武官。

  真定府名為腹里,地位卻等同邊方。因此直到成化末年才開始實行該制度,由保定巡撫,巡按御史,會同山西布政司參政、刑部郎中,後軍都督府僉事一同對真、神、定三衛掌印、僉書、管事、帶俸差操和新襲替武官進行考選。

  真定衛現在的掌印指揮使朱忠,就是在那一次考選的中正式成為真定衛掌印指揮使的。原掌印指揮使丁勛,因成化二十二年埋沒馬匹棄冊案被奪了差遣。

  至於『顏守備』則是守備真定,錦衣衛署都指揮僉事顏泓。他的前任是朱忠的親家,出身大興左衛的胡英,於成化十九年首開總制真、神、定三衛例。直到兩年前,弘治十四年才被調回京師坐營。這位顏守備還有一個身份,就是如今在貴州任總兵官的顏玉二弟。顏玉還有一個兄弟,名叫顏潤,是真定縣的舉人。

  鄭直確實相信邊璋的判斷,可有一點,他比邊璋瞅的清楚。只要你有靠山,如今大明的一切規矩都不是事。倘若你沒靠山,哪怕你一切按照規矩來,也不一定能成。只要熬過這五年,待皇后新立,他就有幾十年的富貴。幾十年後,就算出了不長眼的賊,與他何干?他就沒聽人講過,朝廷因為誰築山砍人頭的。況且哪有那麼多反賊啊,還不都是上邊鬥來鬥去,互相挖坑,下邊的人不過混口飯吃瞎起鬨而已。

  「只好如此了。」邊璋見此,也不再勸「對了,俺在碼頭瞅見很多船從廉台堡往府城那邊拉東西,難不成這就要動工了?」

  「沒法子。」鄭直無可奈何「再晚估計上凍之前就沒法開槽了,若是那樣,這院子估計兩三年都住不進去。」關於修繕廉台堡的事,他自然沒有瞞著邊璋,甚至這修繕圖紙都是邊璋推薦的工部行家。邊璋雖然沒有當官,可是這麼多年在工部、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五軍都督府都歷事多次,對於這些衙署的運作異常熟悉。

  之所以現在搬,是提前將院子裡一些雜七雜八的東西拾掇出來安置。如此到了老太君過來的時候,就可以省事很多。

  「你打算投入多少人?東門號?」邊璋是曉得鄭直打算將八號銀庫修在廉台堡下邊的。

  「當時城外那百多套院子不過就是幾百人的工還折騰了兩個多月,俺打算找朱指揮和崔指揮借點人,大不了後邊的在用可靠的人重新歸置一遍。關鍵就是要快。」鄭直無可奈何「俺聽人講這地庫如何防潮,防蟲,防水等等的缺一不可。實在煩不勝煩。」

  「俺寫信問問吧。」邊璋無語,鄭直這種白使喚人的本事倒是見長。

  鄭直自然也瞧出邊璋窺破他的心思,奈何君子欺之以方,還是答應了,頓時大喜。

  得知鄭直請廖中官的侄子一起吃飯,邊璋還是謝絕了陪席的邀請。倒不是心存芥蒂,實在是他還有一堆事要做。鄭直也不勉強,送走邊璋後就去了倒座房。

  廖磊正和朱千戶,龐文宣吆五喝六的行酒令,看到鄭直來不免有些拘謹。

  「來來來。」鄭直故作老成的坐到了廖磊跟前,拉著他和龐文宣道「一起,一起。」

  廖磊和龐文宣一聽,大喜,趕忙跟著又鬧騰起來。

  朱千戶瞅了眼鄭直身旁沒一會就摞起來的酒碗有些無語,輕咳一聲,龐文宣瞅了眼對方,這手氣立馬差了很多。

  送走醉醺醺的廖鏜後,鄭直瞅瞅天色,轉身回院子裡換了衣服。再出來後就讓朱千戶趕車,將他送到了太僕寺西街。下了車,直奔昨個兒朱千戶踩好的點,翻了過去。然後又按照朱千戶打聽到的龐家內宅情況摸到了龐娘子的院外。

  扒著牆頭探身瞅了瞅,院子裡兩個下人在竊竊私語,屋內也不時有人影走動。鄭直無可奈何,又怕讓人瞧見,只好跳了下來。四下琢磨片刻,走到夾道角落,拿出火鐮點著,然後飛快的跑回牆下。

  不多時院處傳來「走水」的呼聲,果然院子裡的人聽到動靜紛紛跑出去查看。鄭直則順勢翻過院牆,幾步來到廊下也不管裡邊是啥情況就闖了進去。

  畿南夏日灼灼,龐娘子沐浴清爽之後,剛剛準備就寢,就聽到了失了火的呼聲。一面打發人去確認,一面坐了起來,準備去隔壁院子瞅瞅大嫂和孫兒。不想此時,滿身酒氣,色膽包天的鄭解元就這麼大大咧咧、莽莽撞撞、實實在在的闖了進來。

  何處杜鵑啼不歇?艷紅開盡如血。蟬鬢美人愁絕,百花芳草佳節。

  「此法甚妙。」李銳一邊講一邊再次仔細察看手中的樣品「成品都是如此的?」

  「只會比這更好。」昨夜在龐家殺了個七進七出的鄭直此刻神清氣爽,充滿了自信。沒辦法,他在黃娘子身上沒有得到的,在如今的龐娘子身上全都拿到了,甚至更多。於是一早翻牆頭跑出來,就直接找到李銳,拿出五色花箋的樣品講了他的籌劃。

  「如此俺就放心了。」李銳想了想,又道「只是不曉得貴號提銀是如何安排的?畢竟一旦開始,俺們每個月都要來乾隆當提銀。」

  「俺正在召集人手。」鄭直也頭疼,好在邊璋已經提醒他了,前幾日他又派人上京讓蕭韶帶一批人回來「每月都會固定押送金銀周轉。」

  「如此,鄭解元為何不組建一家鏢局?」李銳提議「既可以掩人耳目又能方便調度。」

  「鏢局?」鄭直考慮片刻「李兄所言極是,否則瓜田李下,確實容易縵抄。最早下月初俺就可以安排好。」

  「如此,若是每月十五,俺來提銀子不曉得鄭解元能否調度?」李銳算算日子。

  「可以。」鄭直道「近日有個叫嘉靖會的商會邀俺入會,裡邊都是直隸各地的當鋪,聽人講還有大名府的。俺打算跟他們提提,若是能夠做到各家當鋪的銀票互兌,那麼李兄不用等俺們乾隆當去那邊開分號,就可以在大名提銀子了。」

  他這當然是在試探李銳,同時也是在為之後的八號互兌做鋪墊。否則李銳曉得了,會多想的。

  「暫時在鄭解元這裡就好。」李銳卻搖搖頭「俺們襄府畢竟犯忌諱,不過鄭解元提的八號互兌確實可以推進。」

  鄭直也不強求,二人又開始細化每個環節。李銳的態度很認真,對每一處隱患都沒有放過。原本鄭直還打算中午請對方吃酒,卻被李銳推了,非拉著鄭直在紙上研究銀庫設置,守衛安排。

  日暮西垂,鄭直送走了李銳,瞅了眼鐵桶內燃燒殆盡的廢稿,不由感嘆一句「屈才。」

  李銳對事情的一絲不苟,確實讓鄭直有些汗顏。更難能可貴的是,李銳的坦誠。如今誰活著不是為了一張臉,鄭直今日也遇到了很多他不懂得環節,可他是順天府解元,就沒吭聲,不懂裝懂,期間差點鬧出笑話。也許是站的低,李銳就沒有這種擔心,哪不懂就會直接問出來,絕不會有任何的自欺欺人。看起來就讓人來氣。

  李銳是不是人才,鄭直不好亂講,可李銳是幹才,則確定無疑。有了珠玉在前,鄭直突然也想加快進度,打消了今夜去安慰龐娘子的念頭,直接前往朱家拜訪。朱忠如今還在龍泉關坐鎮,卻並不妨礙他先探探朱家對城外築山的態度。

  可到了朱家門口,他才意外的發現,朱家掛了白。

  「家兄年初就病了,原本以為是小病,拖到三月才向助教告假回來養病。熬到今日,終究沒有挺過去。」朱忠次子朱卿對於鄭直這麼快趕來弔唁是感激的,畢竟他都還沒有顧得上派人去告知各家親故。

  鄭直點點頭,不便多言,他和朱臣見面次數不多,最近一次,是在前年為了舉人牌坊的事,當時鬧得很不圓滿。更關鍵的是,他今日不能講出來意,否則就太得罪人了。

  按照規矩祭拜,鄭直和守在靈堂旁的朱娘子簡單客套之後,就坐到了一旁。哪怕他再著急也得在此做短暫停留,這是對逝者的尊重,也是規矩。正愣神間,又有人走了進來,鄭直瞅瞅,起身與對方見禮,是顏玉的兄弟顏潤還有長子顏愷。卻沒有見到顏恂,想來是因為鄭六姐有了身孕的緣故。各地對這種事講法很多,誰也不敢不信,總是要必會一些。

  顏家叔侄對於鄭直在此也有些意外,趕忙回禮,待祭拜之後走了過來。朱卿曉得插不上話,招呼眾人落座後,就找了藉口離開「鄭解元多會來的府城?俺們也沒得到消息。」

  「前日剛到的。」鄭直恭敬的回了一句。

  因為場合不對,雙方簡單聊了幾句,就都沉默不語。

  慢慢的來的人越來越多,大都是本衛或者神武右衛軍官。不一會,神武右衛的孫鑒還有掌印崔鐸也趕來,看鄭直在此,都湊了過來。到了後來,在衛內帶俸差操的丁勛,劉廣孝,俞達也坐了過來。

  鄭直突然感覺不自在,沒辦法,他和顏潤不過是舉人功名,就算代表顏玉和鄭虎,被眾人如此捧著也不免惴惴不安。武職何至於此!之前聽人講,京內每每有新科進士用五百兩銀子納京衛指揮女為妾,謂之『壓武』。不免感覺荒誕甚至氣憤,如今卻不再如此認為。突然他想到了自個,倘若明年他武舉有所斬獲,最多不過一個署千戶……真不該弄死葉廣。

  朱娘子得了消息,趕忙讓朱卿騰出一處地方,請眾人移步。鄭直這才留意到鄭富和鄭安也來了。二人看到鄭直在,不免有些詫異,卻沒有湊過來。反而是鄭直迎了過去,他也不想如此刻意,可是這麼多人瞅著,他若是無動於衷,旁人該如何講?顏家叔侄自然也跟著來與姻親見禮。

  面對這種局面,鄭直只得另作打算,準備推遲到吃過飯再走。卻不曾想,待吃過晚飯,周棨和本縣幾位舉人也來了。

  「俺們也算是姻親,該盡一份心意的。」周棨場面話講的很周到,可是明眼人都看得出,對方幾人是為了鄭家才來的。

  鄭直其實到如今都沒有習慣『熱鬧』,還好有顏潤在。

  似乎是打開了閘門,之後巡撫察院,巡按察院,知府,知縣都來人弔唁。尤其是聞名已久的真定縣知縣孫遜竟然不顧體面的親自登門「鄭解元果然一表人才,不愧俺們真定青年一輩俊傑。」

  鄭直趕忙自謙,儘管曉得對方好意,可這好意後患太大。此時此地他若認了,明年就太難堪了。可是因為城北的買賣,他也不好讓孫遜感覺疏離。

  於是待二更天回家時,鄭直竟然感到了渾身虛脫。這比在龐娘子那裡攻城掠地竟然艱難了數十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