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來到一處僻靜院落,停在了門口,早有門子迎了出來。董陽卻毫不理會對方,扭頭請鄭直下車,然後引著他直接進了門。
繞過木影壁,這是處一進的院落,只是正房並不是單層而是雙層小樓。二人來到二樓東頭一個房間,裡邊空蕩蕩的,只正中桌上擺著兩碗小米粥,兩碟八寶菜,一碟如意糕。
鄭直不明所以,等著對方的下文。
「這裡有三朵花,俺也沒見過。不過下人們講,美艷不可方物。」董陽笑著邀請鄭直落座,指著窗外道「如今正正好,稍等片刻,其中一朵就會出來了。俺們邊吃邊欣賞美景。」
鄭直此刻才留意到,這幢樓的窗戶,與不遠處另外一幢樓的二樓某扇窗戶恰好相對。原本以為是剛剛他誤判了院落規模,此刻才曉得,那是另一家。
鄭直不置可否,既來之則安之,拿起筷子吃了起來。董陽見此,也不吭聲,同樣吃了起來。果然是個『雛』,差點把他唬住。若是在這飯菜之中動動手腳,任你十八個心眼不也白搭。
卻沒有留意到鄭直左手無名指戴著的一枚銀戒指,這是從文士身上搜出來的東西。他試過幾次,似乎是專門用來投毒和試毒用的,如今果然派上了用場。而他的底氣還在於,門外劉三已經帶著四個人埋伏在周圍,一旦需要,他隨時可以呼救。
也許是太餓了,沒過一會,鄭直就吃了三塊如意糕喝了一碗粥。董陽笑呵呵的拍拍手,片刻後一個下人走了進來,又為鄭直換了一碗。
正吃著,突然窗外傳來動靜。二人同時扭頭看去,只見對面窗邊出現了一位美人。蓬鬆的髮辮隨意挽在頭上,似乎是有意無意,原本就單薄的立領衫隨意的系在一起,將女人修長白皙的脖頸露出,直通那讓人無限遐想之處。此刻晨風輕輕吹過,對方那曼妙的身軀被勾勒得淋漓盡致。
董陽不由咽了口口水,他有些後悔帶鄭直來了,這樣的美人怎麼也該先過過手。
鄭直不錯眼的盯著對方,那女子也不錯眼的盯著他。不等董陽恭維幾句,那女人哇的慘叫一聲,轉身在窗邊。
「這……」董陽略顯尷尬「如此佳人,莫不是傻的?」
「有趣。」鄭直笑著繼續吃了起來,心中開始盤算董陽這是無意之舉還是有意為之。他不懂徐瓊玉那幫人為何又從安州折返到了清苑,然後雙方又會在這種尷尬的情況下相見。徐瓊玉這小蹄子果然是個水性楊花之人,這才幾日啊,在路上就忍不住勾搭人了。上次心有所想,此刻才發覺一年多不見……果然女大十八變。
「俺也是昨日聽了下邊人講,才想著請鄭解元品鑑一番的。」董陽見此,反而越發的自證清白「據下人講,是這女人主動勾引與他的。」
「董佐郎何必如此。」鄭直笑道「俺們不過就是品鑑一二,那女人若是有了夫家,那才要七竅生煙,三花聚頂呢。」
「對對。」董陽立刻附和一句「鄭解元所言極是。」他立刻開始繪聲繪色的現身說法「年初……」
鄭直正聽著,窗外又傳來動靜,再次扭頭,這次卻是徐娘子。對方是聽到動靜,追問哭著跑回去的徐瓊玉無果後,這才出來查看情況,不想竟然在這裡看到了鄭直。同樣嚇了一跳,轉身就往回跑。
董陽嘆口氣,拱拱手「這是俺的錯,請解元稍待,俺去去就來。」雖然這個女人同樣讓他眼前一亮,可腦子似乎也不全。無可奈何的起身走了出去。
鄭直起身,走到窗邊看了看,兩處的窗戶相差約莫五六丈,下邊是一條土路還有一堵牆。正在他盤算之時,又有一道身影出現在窗邊,是方大家。鄭直笑了笑,在對方的注視下,轉身走了出去。
方大家看著消失在對面窗邊的身影,最後的希冀徹底破滅。麻木的轉身向自個房間走去。這時負責看守她們的健婦才匆匆跑上來,不管不顧的撞開方大家,匆匆忙忙的關上了窗戶「這窗戶以後不許開了。諸位應該曉得,如今各地強盜多如牛毛,若是真的遇到了膽大包天的,奴婢們也無能為力。」
方大家卻充耳不聞,直接走到了徐瓊玉的房間外敲門「瓊玉,是我,師父。」
片刻後,房門打開,徐瓊玉撲進她的 懷裡,痛哭起來「我完了,完了……」
方大家扶著對方走進屋,關上房門,安慰道「別怕,我們都好好的,沒事的。」
「我只想著想辦法逃出去。」徐瓊玉卻充耳不聞「只要我能逃出去,我就去衛所求救,可我真的沒想到那是鄭家的人。我真的只是想逃出去,帶著師父逃出去,我怎麼會這麼傻,出賣色相……我完了……他一定會告訴漢哥的,漢哥不要我了……」
「你啊。」方大家憐惜的將徐瓊玉拉入懷裡「答應我,以後好好活著,再不要做傻事了。」
好不容易安撫住徐瓊玉,這時傳來了敲門聲,方大家繼續輕拍徐瓊玉後背,也不理會。
「妹妹,瓊玉,快開門。」門口是徐娘子的聲音。
「不開,不開,我不見這個害人精,不見。」徐瓊玉抱緊方大家,對著門怒吼「你走,你走,我不想見你……」
「我是來告訴你們,明日就啟程了,收拾好東西。」徐娘子回了一句,又等了良久,卻始終不見裡邊回應,只好回了自個的房間。
她如今對前路也十分迷茫,就算她們是從孫家逃出來的,如今這陣仗也有些過分了。況且這些人也曉得孫家對這樁婚事的真實態度,有啥怕的?不但殺了人,還四處躲。在安州的時候就因為這麼一出,竟然折返到了清苑躲避。沒想到又在這裡遇到了那位小解元,還能躲去哪呢?再躲可就進京師了,難道是去通州?
「某在通州,真定都有一些產業。」董陽笑道「不過和謝經歷相比,還是相去甚遠。俺如今的一切,都是靠著謝經歷。這話俺到哪都敢講。」
坐在鄭直對面的中年人趕緊自謙道「比不得董佐郎,不過是些餬口的營生而已。」
鄭直對二人的吹捧有些無語,卻並沒有表現出不耐煩。似乎是感覺丟了面子,從那處院子離開後,董陽直接將他帶到了此處,與這個叫謝國表的人結識。此人同樣家資巨萬,卻名不顯於人,很簡單,此人還有個身份,是保定中衛經歷。更讓鄭直驚奇的是,謝國表這個人並非正途出身,而是從吏員中末等的驛吏,一步步的成為了如今朝廷從七品的命官。
皇明吏員在兩京的名目主要有提控、都吏、掾史、令史、書吏、胥吏、通吏、司吏、典吏、獄典、攢典、門吏等十二種。另外,五府、六部、都察院、大理寺有承發。
在布政使司府州縣吏員的設置上,其名目主要有通吏、令史、書吏、司吏、典吏、攢典、獄典、閘吏、驛吏等。其中驛吏為所有吏員中最末等。
吏員服役年限遵循三年一考,六年兩考,九年三考制度。著役後,經三年一考,實歷俸三十六個月後,經巡按御史方可送考。考中者升參,不中者降參,分撥各衙門繼續服役。九年考滿後要參加京考。考試由吏部主持,中試者各依資格出身。吏員所在公署等級越高,自身所任吏職級別越高,所獲出身品級也就越高。
按照朝廷制度,只有在一品衙門擔任提控案牘,二品衙門擔任都吏才能夠在三考之後獲得從七品的出身。可如今朝廷冗官嚴重,國子監已經有將近十萬考生等著授官,因此就算九年三考合格之後,很多人也只能繼續留任原職。不用講,能夠占到位置的都是有本事的人。
鄭直身在隆興觀,對於高官升遷反而摸不著頭腦,卻對吏員的升遷感觸最深。從最末等的驛吏爬到如今從七品的衛經歷,這已經是難比登天。而升遷之餘攢下巨額財富,還能惠及他人,更是難上加難。
如今看來真正想和他套近乎的是謝國表而不是董陽。想來若不是徐瓊玉發瘋,這位謝經歷應該還會躲在後邊。
「不曉得鄭解元可識得吏部文選司的石主事?」謝國表看鄭直對董陽講的這些不感興趣,立刻試探著問。
「敢問謝經歷問的可是藁城的石實之先生?」鄭直不確定的詢問。
「正是。」謝國表道。
「實不相瞞,石先生乃俺姻舅。」鄭直回了一句。
「哎呀呀。」謝國表趕緊舉杯「如此講來,俺要敬鄭解元一杯。」看對方不懂,趕緊道「俺在京之時與石主事互為知己,相見恨晚。上個月俺去京里,還住在他家。」
「原來如此。」鄭直大喜,心中卻冷笑。若不是曉得石確年初已經升了文選司員外郎,若不是曉得石確從不與胥吏之流有任何接觸,他差點就被這廝騙了。這不外乎又是楊儒的那一套拉虎皮做大旗的名堂。
「鄭解元放心,真定府俺熟。」有了這層『關係』,謝國表對鄭直更加熱絡起來,得知鄭直有意做些買賣,立刻拍著胸脯道「這事包在俺身上。馬料,俺記得太僕寺在真定府有個分寺,日後整個真定府的馬料都從東門號採買。就當俺送給解元公的見面禮。」
鄭直被對方的口氣嚇了一跳,你這吹牛是不是過了,趕緊道「不敢想,不敢想……」
「鄭解元瞧不起俺。」謝國表久在官場,吃過的鹽比鄭直吃過的米都多,哪裡看不出對方以為他喝多了,直接道「老董可以作證,這事若是辦不成,俺把東門號的草料都收了。」
「俺信,可謝經歷這份見面禮太重了。」鄭直不敢再兒戲視之,當然也不會真的才認識就接受人家的饋贈。禮下於人必有所求。如同當初劉溥那露骨的拉攏一般,他怕還不起。
「不過千把兩銀子。」董陽根本不在意「解元公若是有空,不妨多和謝經歷多親近親近。俺就是得了謝經歷的指點才有的今日的萬貫身家。」
鄭直一聽,倒是重視起來。「自然自然。」二人越是如此,他反而越謹慎。對方平白無故湊過來,大獻殷勤,看來這位謝經歷所圖真的不小啊。吃過這麼多次虧,鄭直懂了一個道理,人家給你的一切,以後的某一日,都是要連本帶利要回去的。
可他早就不是曾經那個言出必行的鄭直了,謝國表不過一個胥吏出身,董陽不過一個光棍。有啥資格和他做買賣?他不想還這些人的資助,也不想學他們的雞鳴狗盜之術。
那些珠寶和字畫看來有更好的用武之地了。
不管方大家和徐瓊玉願不願意配合,第二日天還沒亮,她們還是不得不在兩個健婦的督促下,收拾了東西,準備乘坐馬車離開。
因為徐瓊玉始終昏昏沉沉的,沒辦法,隊伍里做主的人只好讓方大家和徐瓊玉共乘一輛車,徐娘子則乘坐另外一輛車。眾人走出小樓,來到了馬廄,車旁卻不見人。
「二子他們呢?」管事惱火的四下瞅瞅「這又去哪了?」
「許是在後院,前半夜他們在那吃酒哩。」有人回了一句。
管事一拍腦袋,這事他曉得,甚至就是他安排的。有了白日的事,他特意安排人在後院值守「這幫殺才,咋都去了。」扭頭對兩個健婦道「快讓他們上車。」又吩咐另外兩個隨從趕緊將行李裝上前車,自個則自顧自的去了後院。
眼瞅著妹妹扶著還是昏昏沉沉的徐瓊玉走向最後一輛車,徐娘子原本打算提醒。奈何二人都對她怒目而視,徐娘子無可奈何,只好上了中間的車。走進車廂才發現裡邊有人,還是個喝了酒的男人,頓時就想退出去。這些人越來越沒規矩了,前路漫漫,徐娘子心裡更沒底了。可已經有個生面孔站在了車旁,拿著車鞭冷冷的看著她「進去。」
徐娘子一哆嗦,只好不情不願的走了進去,那人將車門關閉。
「給我一個帶你走的理由。」對方的聲音很熟悉,徐娘子錯愕的看著對方「鄭……鄭……」
「徐娘子?」鄭直也認出了對方的聲音,一愣。他記得徐瓊玉坐的是中間這輛車,而剛剛對方在車外,依稀也是徐瓊玉的樣子,不想竟然是徐娘子。
「是,奴。」徐娘子趕緊道「奴不走可不可以?」
鄭直一聽,突然笑了起來,大笑不止。
徐娘子卻慌了神「求求解元莫要讓……」她突然反應過來,剛剛車外的明顯就是鄭直的人。
就在這時,車門敲響「東家。」
「怎麼了?」鄭直揚聲直接問。
「都妥了,還有兩位在後車。」車外傳來了朱總旗的聲音。
「走吧。」鄭直回了一句就不開口了。
「你……你把他們都弄死了?」徐娘子待馬車啟動後,終於忍不住詢問。
「你不是不想走嗎?」鄭直的聲音很冷,似乎帶著刀鋒一般「要不下去陪他們吧。」他又不是嗜殺成性,況且還需要那些人做些事情。因此寧王派來的人只是被打暈關在了地窖里。
「不,不不不。」徐娘子一哆嗦,直接撲進了鄭直懷裡「留下奴,留下奴,奴對解元有用……對,瓊玉,讓瓊玉伺候爺……」
「你真的是她娘?」鄭直譏諷一句「該不會是你妹子生的吧。」
「奴……也是為了活著。」徐娘子委屈道「只想活的像個人,咋就這麼難?」
「別跟俺訴苦,頭疼。」鄭直沒好氣的回了一句。
不想徐娘子卻直接伸手「奴會的,都會。」
「你們為啥跑?」鄭直沒有拒絕,甚至直接將對方放到了腿上,然後手習慣性的找食吃。
「那些人講的。」徐娘子不好隱瞞,畢竟妹妹和徐瓊玉都一清二楚「可我真的不曉得那些人會殺了晉鉞啊。」
「哦。」鄭直疲憊道「孫漢定親了,娶得是遼東一個姓韓的參將女兒。」
「我就曉得會是這樣。」徐娘子突然有種揚眉吐氣的感覺,可片刻後就依偎在鄭直懷裡「爺打算怎麼處置我們?」
「物盡其用吧。」鄭直看了眼透過車窗照射進來的晨光「要不你可以再跟人跑。」
「奴再也不敢了。」徐娘子趕緊道「只求爺別把我們再送人。」
「那不行。」鄭直卻冷笑「不止你,你們三個我都是要送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