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六章 跌跌撞撞(二十)

  第二日一大早,鄭直依舊在朱千戶,齊彥名,劉六,劉七護衛下,坐著賀五十的車出藁城縣城西門,返回廉台堡。只是隊伍裡邊多了一個書生,崇恩慶。原藁縣衙的官代書,如今卻成了鄭直的主文。

  一朝天子一朝臣,劉溥既然上任,自然很多地方就要換上他的人。頂替了崇恩慶位置的,就是那日將鄭直引入縣衙的人。摸清了崇恩慶腳色,卻一直冷眼旁觀的鄭直,這才讓人邀請正準備到街面上擺攤的崇恩慶入伙。

  得知是本縣聞人鄭解元相邀,這廝竟然轉身就跑。然後就被朱千戶直接捆了起來,逮到了鄭直面前。事後鄭直問過對方為何跑,答曰「仇家太多,哪個曉得是真是假。」

  鄭直大笑,其實這也是他邀請對方入伙的原因之一。崇恩慶這些年跟著姜佐上下其手,賺了不少銀子,比如那三十頃田如何神不知鬼不覺登入魚鱗圖冊。同樣的,縣裡恨他的人比比皆是。若沒有鄭直庇護,崇恩慶以後就別想好了。

  至於為何仇家如此多,他還出來擺攤。很簡單,為了家人計,他總要讓人家出出氣。如此或可傷,或可殘,卻不一定死。否則若是真有按捺不住的提著刀登門,他哭都沒地方哭。

  「村東頭那處院子就是嚴童生家。」不到半日,眾人已經到了距離廉台堡五里的南溝村。崇恩慶依舊騎著驢,湊到了車窗旁,向裡邊稟報。

  鄭直側身向外瞅了瞅「這嚴娘子真有傳聞的那般出色?」

  「不曉得。」崇恩慶老老實實的回答「不過那個嚴童生的爹年輕時可是十里八鄉有名的俊後生。這嚴童生俺也見過,長的同樣俊秀。」面對鄭直交給他的第一個活計就是勾搭人,崇恩慶也無可奈何。皇明民間對官身,功名的敬畏是刻到骨子裡的。因此哪怕他對旁人永遠是清高、不屑,卻在鄭直面前低眉順眼,不敢有任何不滿。

  「俺又不是找小倌。」鄭直翻了個白眼,揚聲道「老賀,去那座青黃相間的院子,中午俺們到那歇歇腳。」

  外邊的賀五十應了一聲,一揚馬鞭,馬車速度快了起來。經過邊牆外邊的事,賀五十算是在鄭家站住了腳。這段日子,他在鄭家,除了鄭直用車外,根本沒有人敢指使。不講旁人,就是朱千戶都跟他講話客客氣氣的。沒辦法,鄭直的命是人家救得,只憑藉這一條,賀五十在鄭家可以吃一輩子。如今堡內已經有人張羅著給對方尋摸一個大姑娘做繼室了,年老多金,羨煞旁人。

  不多時,車隊來到了那座院外,朱千戶等人沒有動,崇恩慶則下馬直奔角門。很簡單,這裡的人,有一個算一個,包括賀五十在內沒一個看起來像是好人。鄭直倒是耐看,可總不能讓他去叫門吧。

  不多時,一名身穿長衫,估摸著十五六歲的少年從裡邊打開門,看到崇恩慶,趕忙拱手「崇老爺好,啥風把您請來了。」趕忙讓開門,顯然此人並不清楚崇恩慶已經失業了。

  「俺去辦點事。」崇恩慶不動聲色的回了一句「這不晌午了,歇歇腳。不想竟然是嚴童生家,打擾了。」

  「不打擾,不打擾。」嚴童生瞅了眼帶著一大堆人,拄著拐杖走過來的公子,又趕忙恭敬道「鄭解元好,俺還奇怪今個為啥喜鵲叫個不停。」

  「小哥認得俺?」鄭直有些意外。

  「去年老太君過壽,俺也去拜壽來著。」嚴童生有些尷尬,趕忙道「二位貴客臨門,快快請進。」

  崇恩慶自然也讓開,鄭直不動聲色的走了進去。嚴家的院子不大,房屋是三合院,正房三間,東西廂房兩間,看起來很乾淨。

  正瞅著,一位婦人從正屋走出來,果然是個生的妖嬈的婦人。

  「這是家慈。」嚴童生趕忙為眾人引薦。

  鄭直嘴角微翹的行禮「在下鄭直。」

  「如此,請鄭解元和崇老爺進屋歇息。」嚴娘子得知鄭直身份,同樣不敢怠慢,立刻邀請二人入內。她記得年初男人帶回來了一些好茶,算是個稀罕東西,不可怠慢了貴客。

  鄭直瞅了眼崇恩慶,笑著走了進去。崇恩慶待鄭直走過之後,趕忙拉住要跟進去的嚴童生道「嚴童生可曉得縣裡來了新老爺,喜好都變了。下半年縣裡考試,可準備好了?」

  嚴童生一愣,趕忙道「近日也不曉得哪來的老多浮浪子,整日把著俺家牆頭窺探。俺這才白日閉門不出,實在不曉得縣裡有這等大事,還望崇老爺教俺。」功名乃是大事,他一下子把一切都給忘了。

  「好說,好說。」崇恩慶扭頭看向朱千戶等人「諸位不是帶著酒肉,俺們正好邊吃邊聊。」

  朱千戶無視了二人身後,抱在一起的狗男女,應了一聲。開始招呼眾人在嚴童生的指引下,走進西廂房鋪設桌椅。齊彥名餘光掃了眼正屋,搖搖頭,走過去幫忙了。

  「放心。」鄭直一邊豐衣足食,一邊湊到嚴娘子耳旁「本科令郎縣裡無憂的。」

  嚴娘子按住鄭直的手「那府里呢?我聽人講,大郡侯對解元家相當好,年初就錄了兩位秀才公。」

  「哦。」鄭直抽回手「看來娘子懂得很多。」他還是很有自知之明的,劉溥那裡還能操作,至於知府熊逵,嚴娘子太瞧得起他了。

  嚴娘子可不這麼想,反而以為鄭直是嫌棄她要的太多。迅速的抓住了對方的手,放到了她的身上「奴年老色衰,爺能新鮮幾次,若不多劃拉一些,豈不白白浪費了這副好皮囊。」

  鄭直一聽,笑了「若不然,你跟俺回去吧。」

  「爺多會來,奴就多會等著。」嚴娘子為了嚴童生也豁出去了,轉過身,抱住了鄭直「奴的男人常年在外,插上門,還不都一樣。」她的男人是縣城馬行的管事,常年跟著東家東奔西跑,一年到頭在家裡待不了幾天,心心念念的就是讓兒子有個功名。

  「伺候好俺,指不定,嚴童生就變成嚴秀才了。」鄭直笑著抱起嚴娘子,走進了一旁的臥房「好巧的一張嘴,卻不曉得另一張是不是一樣。」

  嚴娘子瞅了眼門外,此刻恰好嚴童生被崇恩慶推著走進了西廂房。

  眉梢分翠,唇尖橫玉,柔脆未輸鶯骨。越儂也解折閒花,似倦采、秋香細蝶。枕鴛移並,晨鳧嘶殺,紅浪才翻魂怯。雙眠那得到黃昏,又幾見、曉風殘月。

  初更時分,鄭直才回到廉台堡,顧不得『旅途疲憊』,直接來到祖母院內的『風林火山』堂。這名字是鄭直祖父鄭福起的,出自《孫子兵法》。祖母甚是喜愛,因此在真定城的鄭宅也有一座『風林火山』堂。

  「這位劉知縣有沒有帶女眷?」祖母尉氏聽了鄭直複述在縣城的經歷後,斟酌片刻詢問。

  「沒有。」鄭直老老實實的回答「只帶了一個主文,幾個僕人。不過這主文一來就將衙門內的代書接了,幾個僕人除了留下一個照應外,其餘的全都散入六房、三班、兩所、一司。」

  所謂的六房指的是吏、戶、禮、兵、刑、工六房;三班指的是衙役內的皂班、快班、捕班;兩所指的是河泊所、批驗所;一司指的是稅課司。

  「那些下人什麼口音?」尉氏追問。

  「孫兒只見到了劉知縣的那位主文,是京師口音。」鄭直不敢隱瞞「聽人講他們都是一起的。」

  「想來應該是了。」尉氏道「這位劉知縣許是借了京債,這次怕是要在縣裡刮地三尺了。」

  鄭直心中一動,將劉溥前後聯繫,躬身道「祖母英明,俺到如今都沒有想明白,祖母卻不過聽孫兒的隻言片語,就已經明了。」

  「你只是不曾遇到過。」尉氏擺擺手「咱家之前在京師的時候也是這般度日的,你祖父被那些放債的逼著好幾次差點自戕。」

  鄭直愕然,他真的沒想到。從小到大,祖父鄭福在他的心目中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大英雄。誰能想到會被這些宵小逼著自戕,太過駭人聽聞了。為了掩飾尷尬,他故意道「若是如此,俺們鄭家怕是錯過了好事。」

  「這種好事,我家不要也罷。」尉氏瞪了眼鄭直「須知劉知縣最多不過三任九年,忍忍也就過去了。可我家要在藁城祖祖輩輩傳下去,難道十七是要讓我下去之後無顏面對鄭家的列祖列宗?」

  「孫兒錯了。」鄭直趕忙悔過「是孫兒急功近利了。」

  「記住。」尉氏正色道「善不積不足以成名,惡不積不足以滅身。我見過太多為了發家不擇手段,結果卻灰飛煙滅的事情了。十七郎,我雖然讀書不多,卻懂,老話是不會錯的。有時候走慣了近路,反而有害。快一步沒有錯,可是快兩步,就錯了。」

  鄭直老老實實的應了一聲,他卻根本聽不懂。不是快的越多越好嗎?總比別人快一步,不是也就意味著,身後之人只落後一步嗎?

  他並沒有追問祖母剛剛這些話到底啥意思,實在是『快一步』和『快兩步』根本無法界定。一切都需要他來把握。

  回到他的院子,早就蓄勢待發的孫二娘立刻帶著書香迎了出來。大小母夜叉身後的跟班,氣勢拿捏得很足。她們都是被調過來服侍孫二娘和李茉莉的,之前滯留在真定縣新宅的那些下人,頓時五房院裡顯得有了不少人氣。

  「十娘子搬回來了。」孫二娘占夠了便宜,這才湊到鄭直耳邊低語「達達趕緊去瞧瞧吧。」上次說漏了嘴,她索性也就都招了,於是這就成了她和自個的親達達又一個秘密。

  她不是欺負李茉莉,而是要讓對方明白,先來後到,姐姐今夜偏不讓達達過去瞅你。

  「你這小蹄子,跑這來一個勁兒呱呱地賣好兒。」鄭直一副不肯善罷甘休的模樣「是不是又收了人家的好處,把爺給賣了?」

  孫二娘大呼冤枉,抱緊鄭直「人家肚子裡有咱家的寶貝,奴這不是討好她,是為了討好咱家的金疙瘩。」

  鄭直笑罵一句「先餵飽了俺。」如今天都沒黑透,他過去做啥?找罵?捱白眼?

  「放開我,放開我。」打濕頭髮的許錦回身又抓又掐又撓,可是身後那個厭物卻苦苦痴纏「你弄痛我了,你若是傷到了我兒子,我跟你拼了……」

  「俺錯了,錯了。」鄭直此時哪還有在母夜叉面前的耀武揚威,如同一個受氣小媳婦般,不停的認錯道歉「俺給娘子準備了一堆好吃的,好玩的,都是京師沒有的。」

  門外的鹿鳴瞅了眼正堂八仙桌上的那一堆東西撇撇嘴,好玩的?宮燈?好吃的?宮面?爺出去一趟,這嘴是越來越巧,舌頭是越來越滑了。

  「鹿鳴,鹿鳴……」正愣神,裡邊傳來了許錦的呼救。

  鹿鳴趕緊收斂心神,躡手躡腳的走了進去。

  「他欺負我。」許錦趴在床上,委屈的對鹿鳴道「欺負我,給我打他,打他,打壞了,算我的……」

  有艷淑女在閨房,室邇人遐毒我腸。何緣交頸為鴛鴦,胡頡頏兮共翱翔!

  「六嬸考慮的是鄭家,俺想的卻是七姐。」外邊傳來晨鐘的時候,鄭直和許錦終於能夠心平氣和的解釋誤會「俺想過了,沒有對錯,只是側重不一樣。」

  「那誰對了誰錯了?」許錦顯然和鄭直的側重也不一樣。

  「俺錯了。」鄭直哭笑不得「俺是捨不得娘子受委屈,可是心裡又憋屈……」

  許錦看對方態度誠懇,心氣已經弱了「我本以為那日你不管多晚,都會去六房瞅瞅的。」

  「俺錯了。」鄭直無語,他當時做啥呢?好像正給孫二娘塗藥呢「哎呦……咋了?」

  「那日你定是沒做好事。」許錦推鄭直下去。

  「誰講的?俺咋沒做好事了?」鄭直大呼冤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