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三章 跌跌撞撞(十七)

  四月二十七日一早,鄭直在朱千戶,齊彥名,劉六,劉七護衛下動身前往藁城縣城。因為他腿腳不方便,所以並沒有騎馬,而是坐馬車。這次駕車的依舊是賀五十,相比旁人,鄭直對老賀也是相信的。

  藁城縣城就在滹沱河邊,按理講坐船最是方便。奈何隆興觀那邊更著急,他只能再忍忍。

  不過前幾日邊璋已經讓幾個熟練工去河道那邊作圖籌劃了,只等隆興觀的工程結束,這裡就可動工。鄭直其實喜歡的還是『大而全』,所以這次並不單單是恢復那座舊的小渡口,而是正式修建一座碼頭。畢竟他要以廉台堡為根基,向整個真定發展。用鍾毅的話就是「要想富先修路。」按照規劃,碼頭修好後,不管是西進真定府城還是東向藁城縣城,坐船都不過一個時辰。為此他已經讓翟仁悄悄開始對預設碼頭到廉台堡之間的田土進行收購。

  放眼望去,一路之上,全是良田,鄭直對此倒沒有啥感觸。畢竟這麼多年的見聞,他懂,種糧食掙不了幾個錢,要想發家必須靠行商。待碼頭修好之後,他想按照鍾毅講給他的,在道路兩旁修建貨棧,酒肆,榻店,商鋪,沒有人來沒關係,他遍及全府乃至整個直隸的產業會將這裡養起來的。

  回望漸行漸遠的廉台堡,堡內人多眼雜,得將鄭家以外的人都遷出去,那些在碼頭修建的房子裡也有堡內軍戶們的。免得串個門,除了防備左右還要防備腦袋頂。以前他是沒有能力,如今卻不缺銀子。找個有名的好好將堡內規劃一番,不管咋講,一定要讓祖母有個舒心的地方頤養天年。不光廉台堡,真定府城那裡也要著手。每個人都在講底蘊,可是所謂的底蘊不也要銀子堆起來的嗎?種得梧桐樹引得鳳凰來,看多了京城的大宅,再看廉台堡,確實感覺格外刺眼。

  廉台堡距離藁城縣城二十多里,因為是軍堡其實兩地並沒有官道直接相連,大都是鄉野土路。鄭直坐在車上,哪怕有厚厚的褥子墊著依舊感到了不適。到了中午,一行人來到了縣城西北五里舖。此處有一家用茅草搭建的飯鋪,外邊停了不少車馬,還有人為了省錢,找店家要碗熱水,就著乾糧在外駐足歇腳。

  鄭直被朱千戶扶著走下馬車,一瘸一拐的帶著朱千戶等人走進飯鋪前堂「掌柜,來六碗面。」瞅了瞅,發現沒有空位了。不由後悔,應該帶上劉三。若是那廝在,這些哪用他來。如今身後四個榆木腦袋除了杵在他的身後擺造型,啥都不會。

  「這位公子。」這種地方,哪有啥掌柜,不過就是一老一少兩個莊稼漢在招呼。聽到動靜,那充作跑堂的青年趕忙迎了過來「沒地方了,諸位若是不介意,可否和其他人擠一擠?」

  「有勞了。」鄭直拱拱手。他固然可以耍耍威風,可是除了欺負人外,還能有啥?況且這是在藁城。

  青年趕忙告罪一聲,將幾人分別安置在堂內幾桌。鄭直被安排與一位看模樣像是讀書人的食客同桌,對方只是掃了他一眼,就繼續自顧自的一邊就著蒜瓣大口吃麵,一邊看面前的書。

  剛剛坐下沒一會,賀五十走了進來,直接坐到了對面,朱千戶那桌旁。

  鄭直閒得無聊,不由多看了這讀書人兩眼,畢竟這麼好學,沒準是個有大學問的人。如同絕大部分人一樣,他雖然也是張嘴『大頭巾』,閉嘴『窮酸』,其實對讀書人骨子裡還是尊敬的。他懂,天下的讀書人,絕大部分都是孫漢那樣的純良之輩。至於鄭虤,不過是因緣際會,從他這裡混了一個前程,如今還給廢了。

  想到下月十嫂就要生了,鄭直不由又為孩子的名字,頭疼起來。叫啥名呢?他這輩往上都是高祖花錢學太祖皇帝請人家排的,只是因為給的錢太少,所以才排了五輩,到了第六輩鄭實這一代就用完了。也因此,鄭直等人的名字其實就是各房胡亂瞎起的。只是當初長房和三房關係好,才都選了單立人的字做名字。

  「記帳上。」待鄭直的面被端上來時,讀書人恰好吃完,打了個飽嗝,把書一合,起身就走。

  跑堂應了一聲,端起對方留下的空碗,趕緊收拾。讀書人出了飯鋪,騎著一頭驢繼續一邊讀書一邊向著縣城方向優哉游哉的趕路。

  「這位是誰啊?」鄭直從竹筒里拿出筷子,順勢詢問「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咋還能掛帳?」

  「俺們縣衙的代書。」跑堂無可奈何道「姓崇,崇老爺,每次下鄉都會來俺們這吃碗麵。」

  「不過就是個訟棍而已,啥老爺,連個秀才都不是。」旁邊有人聽到不屑一顧「小二哥,莫怪俺沒提醒你,小心這面錢打了水漂。」

  跑堂一聽,趕忙問「這話啥意思?」

  「這訟棍不就是靠著和知縣老爺關係好,才能把著代寫狀紙的買賣嗎?」那人顯然就是挑撥是非的「如今知縣老爺已經換了人,哪個曉得他這買賣還做不做得下去。到時候你的帳能不能收回來也不一定。」

  代書謂代人撰寫文稿,指以代人撰寫稟帖訴狀等為業的人。不同於訟師為求准告勝訴往往增減罪行、舞文弄墨,如「誕詞不經,則邵恭為之。恭操筆如刀,而以孝溢怒之言,飾為蛇足」。甚至起滅詞訟,為害一方。代書自古以來都是民間行為,官方許可。進入皇明之後,杜絕訟師興訟成為評價親民官能力的重要一條。因此詞訟必須由官代書代人寫狀,否則不准狀。由此一州一縣興訟之事往往把持在這些人手裡。

  「二子,面好了。」不等跑堂青年開口,正在煮麵的老叟插話,青年應了一聲,走了過去。

  鄭直則繼續吃了起來。不用講,剛剛那位姓崇的官代書最近有失業的危險。儘管在安陽一敗塗地,可是他依舊認為,思路沒有錯,只是他當時沒有地利人和,只有天時。如今本鄉本土,找那些放利錢的收購質押債券,其實才是最划算的。而這個姓崇的無疑是一個,專門做這種髒活的好幫手。若是效果好,之後全府他都要如此。

  吃完面之後,鄭直繼續催促眾人趕路。沒走多久,就看到了前方出現了那位崇姓讀書人的身影。鄭直坐在車中並沒有貿然和對方打招呼,而是透過車窗靜靜的看著此人漸漸被落在身後。此刻才發覺對方看的根本不是啥課本,而是《大觀園》,心中不由想笑。

  因為盤下了姜佐在藁城的所有產業,鄭直根本不用再在縣城尋找住的地方。直接來到了距離縣衙不遠,名為「得意坊」的榻店入駐。留任的掌柜已經恭候,趕忙迎了上來「東家,小的是得意坊掌柜龔其昌。」

  鄭直點點頭,四下打量了一下,院裡占地寬廣,並不是直隸這邊常見的合院建築,而是類似山西那邊的樓院甚至整個二層用棧道連接,形成了一座空中樓閣,想來是為了能夠安置更多的客人。

  「咱這前邊前樓是酒店,院內可以擺酒席,後樓就是客房。過了夾道,後院還有為貴客準備的單獨小院。東家今夜就住在那裡。」龔其昌趕緊將得意坊的基本情況向鄭直做了介紹。

  「味道居在哪?」鄭直在對方引領下,向後院走去。味道居就是宴請新任知縣劉溥的酒樓,是新開的,聽人講東主是江西人,買賣做的很大,遍及直隸、山東、南京、江西。鄭直其實有些奇怪,雖然真定號稱九省通衢,可是大部分客商都是北人,南人更願意在京師,來此的……怕不是哪位官員的提線木偶吧?

  「在路尾最南頭。」龔其昌道「不管是菜品還是住的條件,都比不上咱家。」

  「縣裡邊曉得姜先生把這盤給俺了嗎?」鄭直不置可否。比不上,可是這承辦權卻被人家弄到手裡了。過幾日全縣名流雲集於味道居,這名頭可不是一般的響亮了。來酒肆吃酒的有多少是為了真正的品嘗那些手藝?不都大多是為了名頭嗎?顯然龔其昌經商多年,見識還不如他。

  「應該都曉得了。」龔其昌不動聲色的回了一句「畢竟俺們這不同於旁的地方。」正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人走茶涼,這才是正常。哪怕姜佐在藁城待了五年多,依舊不能倖免,最多就是在縣誌上留下濃厚一筆。

  鄭直笑笑「沒事,慢慢買賣會好的。」講完走進了院子。

  相比前院,後院這裡占地同樣不小,更為難得的是,院內布置的相當用心。不但花草樹木一應俱全,甚至在院子正中還安放了一口大缸,裡邊養著幾條魚。

  「這是姜先生的主文歸置的。」龔其昌沒有一點磕絆的改口「不少住過這裡的客官都很喜歡。」

  「如今除了俺,還有哪些本縣名流已經到了?」鄭直不過是個假文人,除了對院內布置感覺舒服外,也瞧不出好壞,索性繼續問關心的問題。

  「丘頭社的劇監生家、史舉人家、崔朝奉家;北汪社的鮑朝奉家;奉化社的牛監生家、孟舉人家、王朝奉家;鄭公社的賈朝奉家、程舉人家;堤里社董朝奉家、張監生家、米舉人家、趙監生家、谷監生家;南孟社的甄朝奉家、孟朝奉家已經到了。宜安社的石老爺家、堤里社的侯老爺家、人和社的徐老爺家、馬村社的張老爺家、賈氏社的曹老爺家估計也就這幾日。」龔其昌開始如數家珍的講了起來「劉老爺家、趙舉人家、申監生家、高監生家、門朝奉家這幾戶本來就住在城內,所以沒有算在其中。至於其他的一些鄉紳,小的就不清楚了。」

  「沒有邊監生家?」鄭直皺皺眉頭。

  「曉得沒看到請帖上有邊監生的名字。」龔其昌老老實實的回答。

  鄭直不再追問,他突然記起來了,邊家數代雖然同樣是監生,而且是最難得的府貢生,可正因如此,已經被有些人排除在外。簡單估算了一下這就有小三十人,看來這次排場很大,他果然如同祖母講的又失算了。

  這裡邊的大部分他雖然不曉得誰是誰,卻曉得堤里社的侯家,宜安社石家,馬村社張家,這三家都是進士之家,想來其餘那幾位近期要到的也應該身份差不多。換句話講,原本鄭家應該是壓軸出場的,結果竟然早早的趕到了。失算,失算。

  不過既然失算了,他也不能白給人捧場,讓朱千戶帶著準備好的禮物,在晚飯之後,來到縣衙東便門外叫門。

  得知是鄭家人前來拜訪,不多時一名自稱是劉溥主文的中年人就迎了出來,將鄭直等人引入知縣廨大門外。懸掛『心跡雙清』匾額的大門旁早有下人等著,又將鄭直引入院內正廳。

  「鄭解元的大名俺在京師也早有耳聞。」和姜佐一樣,這位新父母劉溥乃是山東人,不過是濟南府新城人。更巧的是,此人是去年的新科同進士,在工部觀政半年多,年初直接赴任。換句話講,人家對鄭直去年在京師的所作所為門清「今日一見果然不同凡響。」

  「慚愧慚愧。」鄭直聽不出對方啥意思,索性敷衍一句。

  「按理講,原本應該是俺先去拜望鄭老太君才是正理,不想諸事纏身耽擱了下來。」劉溥最起碼姿態放的很低「還望鄭解元回去後代俺向老太君致歉。」

  「一定,一定。」鄭直同樣身段放的很軟「得蒙縣尊看重,鄭家自當竭盡所能為藁城添磚加瓦。」

  「鄭家深明大義,俺甚感欣慰。」劉溥話鋒一轉「講起來,俺也有一位和鄭解元同名同姓的朋友。可惜,天不假年,去年突遭橫禍,否則說不得也可介紹二位相識。」

  鄭直不確定的看了眼劉溥,試探著問「敢問縣尊這位朋友可是廣西人,中書科的鄭禃鄭中書?」

  「難不成鄭解元也認識嗎?」劉溥一副知曉了多麼了不起消息的模樣。

  「實不相瞞,去年鄭中書正是由在下發喪,並且安排他的家人運屍首回鄉的。」鄭直可不相信劉溥會在這時候平白無故提鄭禃。

  「原來如此。」劉溥頗為傷感道「俺當時跟著北河郎中在安平鎮,待回來後已然是十一月了。未能送摯友最後一程,實在是讓俺寢食難安。請受俺一拜。」

  「縣尊使不得。」鄭直趕忙避讓。有了這件事二人的關係增進了不少,之後相談甚歡,到鄭直告辭時,劉溥已經親切的稱呼他為「行儉」,甚至親自送對方出了『心跡雙清』門。

  鄭直回到得意坊之後,開始一邊泡腳一邊琢磨今夜與劉溥的會面。對方已經答應邀請邊璋參與接風宴,這也算是有一條善意。

  儘管雙方對鄭禃的事涉及有限,可是他敢肯定,這個劉溥壓根就和鄭禃不認識。無它,鄭直今日送對方的禮物就是一套烏木的文房四寶,劉溥見後,欣喜異常。若是劉溥和鄭禃關係真的那麼親密,還會對這東西如此稀罕嗎?

  那麼對方這麼做是為了啥?拉攏鄭家?是不是太早了?那麼換一種問法,對方想從鄭家這裡得到啥?鄭家又能從這位願意鼎力合作的知縣手裡得到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