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一章 跌跌撞撞(十五)

  一大早,鄭直從浣衣房走出,然後一瘸一拐的避開大道和城頭巡弋的戍卒,走進百戶公廨。

  早就等著的朱千戶立刻湊過來,扶著他落座「昨日入了夜送來的消息,老太君今日一大早啟程回來了,走的是陸路。除了總旗他們之外,三房的三哥也帶著人沿途護衛。」

  「有沒有鄭佰?」鄭直問的很直白,這是相當失禮的。按照規矩,哪怕是再恨再厭惡一個人,也不該直呼其名。

  「昨日的消息里沒有提。」朱千戶老老實實回了一句。

  「俺三哥跟他們不一樣。」鄭直回來半個多月,很多事也打聽出來了。總體而言,鄭仟並沒有摻和進大房和三房那些狗屁倒灶的事情「你一會通知翟管家,讓後院把三房的院子收拾一下,然後親自帶著三郎,老邢他們去迎。」

  朱千戶應了一聲,出去傳話了。鄭直拿出菸袋點著,慢慢抽了口事後煙。如今外邊風聲鶴唳,祖母依舊回來,不用想也曉得,多半是三房那邊坐不住,鬧得太厲害了。鄭直和孫漢的關係已經廣為人知,難保不是他們想要請祖母出面讓自個來解決的。更有甚者,沒準人家還會認為這事就是他張羅的。鄭直從不高估他的本事,可若是祖母吩咐,他也會毫不猶豫接下來,哪怕這會前功盡棄。總之,一切就看祖母的意思了。

  不過廉台堡這裡也該修一座碼頭了,否則走水路竟然要比走陸路還耽誤時間,實在不方便。廉台堡距離滹沱河直線距離不過八里,之前有過一個小碼頭。自從弘治七年滹沱河泛濫,改道之後原有的小碼頭自然荒廢了。待去年滹沱河再次奪古道後,小碼頭也沒有恢復。

  「十七這次受了委屈我也懂。」祖母尉氏是傍晚的時候回來的,和六嬸沈氏,十嫂許氏見過面後,就打發走了所有人,將鄭直喊去了她的院子「我回來也不是要讓你違心做何事,只是想聽聽你的真實打算。」

  鄭直猶豫片刻,老老實實道「俺在隆興觀六年,除了祖母,六叔,虎哥還有三位堂姐妹外,就和師父最親。俺不在意他們分潤一些,只要把事辦成了,就行。可如今想來,俺錯了。俺也懂,他們之所以如此也是存了心中不忿。」講到這,他拿出一枚私章放到了面前「這是東門號的簽章,若是祖母不反對,一會俺就給六嬸送過去。孫兒長大了,想要自個闖一闖。」

  「不是氣話?」尉氏看著鄭直。

  「不是。」鄭直老老實實道「這是孫兒深思熟慮的想法。」他這段日子就在盤算如何在真定府大展拳腳。倘若如此,再用東門號的名義,只會自尋煩惱,索性自創名號。

  「你以後打算做什麼?」尉氏沒有反對。

  「孫兒這次長了些見識。」鄭直老老實實道「打算在家一邊做些買賣,一邊讀書。」

  「滑頭。」尉氏之前沒有見到鄭直本人,因此就算對鄭直的成長有心理準備也並沒有指望對方出去一次就前後迥異。可剛剛在堡外見到鄭直的那一刻就發現這個孫子不一樣了。

  究竟哪不一樣,講不好,不好講。可就是明顯感到鄭直和幾個月前,判若兩人。更加內斂沉穩了,當然,心腸也更加硬了。因此之前的一切打算全都推倒,才有了這一次坦率的對話「你既然有了主意,想必也做了準備,放手做吧。」

  「還有一件事。」鄭直應了一聲「俺這次在外邊賺了點銀子,公帳是不敢過了,祖母讓嬤嬤帶人收過去吧。」

  「你這孩子。」尉氏埋怨一句「我還沒有問你,那熊皮咋回事?」

  「正好遇到了。」鄭直笑道「俺聽人講祖母的腿到了冬日就不舒服,這才獵了送回來,算是孫兒的一點心意。」

  「十七是好的。」尉氏最終只講了這麼一句,就打發近身嬤嬤跟著鄭直取東西了。她又不是沒有見過世面的閨中女子,看到那張幾乎完好無損的熊皮,又聽了王景林含糊其辭的描述,她就懂了內里的九死一生。可以講,鄭直的表現讓尉氏都不由側目。之前只是以為這個孫兒運氣,如今才發現,對方也算允文允武。之前存著犧牲此子,成全家族的想法,此刻已經淡了。

  一來是那幾個庶子實在讓她大失所望,二來鄭直的表現遠超她的期望。尉氏已經儘可能的做到一碗水端平,只是人都有私心。為了鄭家,她願意犧牲一個親孫,可眼瞅著這種局面,尉氏又怎麼會繼續拘泥常理。鄭家犧牲最好的,成全一群酒囊飯袋,就算站了起來,難道站得穩嗎?

  與其興忽亡忽,不如厚積薄發。

  正想著,剛剛跟著鄭直拿東西的賀嬤嬤急匆匆走了進來稟報「十七哥給的東西太貴重,奴婢不曉得放到哪。」看尉氏聽不懂,低聲道「十七哥那口箱子裡放了兩千兩金子,兩千兩銀子。」

  民間用銀日漸增多,可是金錠依舊很少用。所以鄭直將之前運回來的金子和這次搶回來的銀子換了換,湊了兩萬兩金銀裝在一口箱子裡送了來。

  尉氏到底見過風浪,平靜道「送去錦瑟那裡吧。」

  賀嬤嬤應了一聲走了。錦瑟是她的閨女,而她們一家都是作為尉氏的陪嫁進的鄭家。如今賀嬤嬤的男人翟仁在外院做管事,她在內院跟在尉氏身邊,錦瑟負責保管老太君的體己,她的兒子賀伴兒則在真定衛學讀書。

  賀嬤嬤原本也和旁人一般,以為鄭直是從東門號中飽私囊,可如今已經曉得錯了。真想不到,鄭家當初的累贅、米蟲,竟然也有翻身的一日。

  鄭直從沈氏那裡回來後,就看到了等在自家院外的鄭仟。趕忙告罪,將對方請進家。

  「是俺執意在外邊等著的。」鄭仟擺擺手「俺們兄弟還沒有正經聊過,去俺那坐坐吧。」

  鄭直沒有拒絕,跟著對方來到了三房,裡邊已經擺了一桌酒席「今日是俺替十六郎向五虎賠罪,因此俺沒有請旁人。」

  鄭直看得出鄭仟完全是硬著頭皮,舍了臉面,趕忙道「三哥這般就太見外了,俺曉得這事從始至終你都是不贊成的。」

  鄭仟苦笑,扶著鄭直落座,然後坐到了對面,伸手為對方斟滿酒「俺這次來,一是賠罪,二是想求十七幫個忙。」

  「三哥何必如此客氣。」鄭直卻敷衍一句,心裡有些不滿。原本以為對方是個明事理的,咋到了最後,反而得寸進尺?孔聖人都講『以直報怨,以德報德』,他冒著這麼多隱患,到頭來再去放過對方,三哥好大的臉面。

  「十七先聽聽。」鄭仟趕忙道「道歉是必須的,他們誠心不誠心俺不曉得,反正俺是實意的。」講完先干為敬「這事是俺們錯了,十七也不用去管他們。」

  鄭直立刻陪了一杯,並沒有搭話,誰曉得這是不是對方的捧殺。

  卻不想鄭仟拿著酒壺又自斟自飲兩杯,這才開口,竟是對道歉的事一筆帶過了「幫忙是因為,俺怕了。俺也是堂堂五尺有餘的男兒,打算自個拼場富貴。老四在邊地那麼久,俺已經寫信託人給他送了去,走走門路去闖一闖。可是俺們這麼多年不聯繫了,這才打算求十七幫俺講講好話。」

  「這事包在俺身上。」鄭直一聽,鬆了口氣,看來是他想左了「不過俺瞅著三哥是多慮了。虎哥外冷內熱,咋會不幫手?如今他就在神機營坐司,說不得直接給你安排在京營當差。只要憑真本事,比別人快一步又有啥不可。」講到這,他突然一愣,這話曾經是楊儒給他講的。

  「俺啥都沒幹過,也沒有出去過,真的怕給虎哥丟人,這才打算學著虎哥去邊地歷練幾年。」鄭仟講出真心話「不求能像老四般一飛沖天,只想著堂堂正正挺直腰杆吃口飯。」

  「嫂子咋辦?」鄭直提醒一句「邊地不比內地,兵凶戰危。不如等虎哥那邊回了信,你們夫妻二人一起走,若是沒地方,俺在京師有處院子,你們先住著。」

  「不是俺想撇下你嫂子,奈何哪有長媳撇下父母的?」鄭仟無奈「只好先委屈她了。」

  鄭直也不再多勸。兩兄弟一個借酒消愁,一個心有顧忌,沒多久就散場了。

  鄭直不想讓酒氣熏到許錦,又怕鬧得動靜太大驚動了老太君,暈暈沉沉的直接出了院門。他其實喝的不多,奈何借酒消愁愁更愁。當著鄭仟他處處提防,離開三房後,這酒勁開始翻滾起來。

  七拐八繞,來到浣衣房門口拍門,不想門沒關。鄭直暗罵那個門子狡猾,推門走了進去。繞過木影壁,就發現他進錯了門。此刻一個穿著抹胸的女人正在院裡洗衣服,伴隨著每一次搗衣槌的敲打,身子一顫一顫。聽到動靜,對方也不抬頭「買回來了?」

  鄭直轉身往外走,不想一個光著膀子的男人抱著一個瓶子正站在門口「十七哥。」

  「俺……」鄭直打了個酒嗝「走錯了……錯了……」

  那人卻趕緊湊了過來扶住鄭直,對正瞅著二人的婦人道「十七哥來了,快去準備幾個菜。」

  鄭直擺擺手「不用了,俺……回去……」

  「十七哥好不容易來俺家,咋能不吃頓飯就走。」那人趕緊往裡邊拉鄭直。

  鄭直皺皺眉頭,不滿地甩開對方的手,質問「你誰啊?」

  「小的姓黃,黃狗剩。十七哥忘了,小的還去隆興觀給十七哥送過老太君的東西。」那人不敢再硬拉,只好自報家門「當時十七哥還給了俺兩個炊餅呢。」

  鄭直依稀記得好像真有此事,態度頓時好了不少「確實,俺剛剛失禮了。」立刻拱手,哪料用力過猛,直接趴了下去。

  雄雞一唱天下白,鄭直睜開眼,還是感覺頭昏腦漲,也不曉得鄭仟從哪弄的酒後勁這麼大。心中一動,扭頭看去,果然懷裡躺著一個陌生女人。再看看周圍,也不曉得這是哪。耳聽到外邊傳來腳步聲,似乎刻意的躡手躡腳,暈暈沉沉的翻身繼續睡了起來。

  再睜開眼,懷裡已經沒有人了,鄭直坐起身,簡單穿好衣服,走出臥房,就看到了一個男人蹲在門口。對方聽到動靜,一回頭,趕緊起來「十七哥醒了。小的黃狗剩已經給十七哥準備了些飯……」

  鄭直擺擺手,拿出一錠五兩銀子放到桌上「俺昨夜喝多了……」

  「對對對。」黃狗剩趕緊點頭,伸手拿過銀子「十七哥確實喝多了。」

  鄭直和這人對視一眼,哭笑不得「那個是你閨女?」他雖然不再願意往院子裡添人,可是這人不同,是堡里的軍戶。

  「俺堂客。」黃狗剩諂媚道「笨手笨腳的也不會照顧人……」

  鄭直張張嘴,又閉上,斟酌片刻後道「你要啥?」

  「十七哥給啥俺就要啥。不給的,俺也不惦記。」黃狗剩又做給鄭直了一個讓他無從判斷的回答。

  「你會啥?」鄭直有了決定也就有譜了,索性坐了下來。

  「小人會養牲口。」黃狗剩想都不想脫口而出。

  「行。」鄭直一隻手敲擊桌面,片刻後道「俺有個馬莊,已經派了何叔過去,你先去給他做個下手。」

  黃狗剩竟然真的不嫌棄,立刻應了一聲「小的謝十七哥賞。」

  鄭直剛剛不過試探,見對方還算識趣,道「好好干。」起身就要走。

  「東家還是用過飯再走吧。」黃狗剩卻趕緊喊了起來「水仙,快點,飯。」講完退了出去。

  鄭直有些無語,暗罵對方簡直不當人,根本沒打算等著,就往院外走。沒走幾步,一道身影出現在了門口,對方看到鄭直,低下頭「哥兒吃過飯再走吧。」

  鄭直沒吭聲,看著緊隨其後走進來的黃狗剩放下手中托盤。

  「東家先吃著。」黃狗剩趕緊道「俺去堡外喂喂牲口,若是活多,沒準夜裡就不回來了。」講完轉身走了出去。

  鄭直臉抽抽,轉身將狗剩家的抱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