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一章 明兒不為奴

  鄭直拿著手裡的布面具不停的翻看,朱千戶走了過來,低聲道「都弄走了,邢老大講,保證用不了一兩回就漏。」

  鄭直笑了笑,把布面具塞進了挎包里「走之前把姓張的放了。」

  朱千戶點點頭,起身走了。今晚做事需要人手,賀五十年紀大了,已經捉不得刀。被他派去帶著劉家的那些馬夫驅趕小兩千匹馬,提前向右衛城走。只是半路會折向東南方,不再從殺虎口入關,而是寧虜堡,估計明日他們就能追上。這麼多馬,賀五十沒門路帶回邊牆內的,甚至沒有鄭直懷裡的太僕寺駕貼,他都別想把馬弄回去。

  隨著日落西山,私市周圍燃起了火堆,傳來了韃子特有的歌聲,悠揚,蒼涼中又帶著一種講不清道不明的歡快。

  劉志如同這裡的很多私商一般,笑呵呵走進了韃子的營地,被劉能引入營地中最大的氈包內做客。

  「哦,俺的朋友,你們來了。」端坐正中的那圖台吉笑著看了眼劉志身後的黑臉漢子。至於劉志今日帶的人比昨日多,還帶了兵器,可以理解。明人都是懦夫,膽子小「俺聽人講,白日裡,你們做成了大買賣?」

  「別提了。」劉志冷著臉坐到了劉仁身旁「俺不在,手下人蠢,讓你們坑了。」

  那圖台吉一側的眾韃子貴人聽了旁邊奴隸的翻譯後紛紛放聲大笑。

  「俺也聽人講了。」那圖台吉也忍不住嘴角上翹「科賽可是俺們這裡很出名的智者。」

  科賽就是買了鄭直五百口鍋,並且和他結拜贈送布面具做禮物的韃子。

  「那是俺沒在。」劉志不甘示弱的回了一句。

  「不管咋講,這一趟,劉掌柜總算不虛此行的。」劉仁笑著插話,算是間接提醒劉志別忘了如今身在何地。

  那圖台吉拍拍手,片刻後,一支由漢人組成的樂隊走了進來「這些人彈得曲子很好聽,俺就請了來,為諸位助興。」

  這支樂隊有男有女,為首的是一個拿著胡琴的猥瑣的中年男子,對方朝著那圖台吉諂媚的笑笑,然後坐到了樂隊最左邊。

  幾下梆子聲之後,胡琴拉響。

  「碧痕初化池塘草,熒熒野光相趁。扇薄星流,盤明露滴,零落秋原飛磷。練裳暗近。記穿柳生涼,度荷分暝。誤我殘編,翠囊空嘆夢無准……」此時坐在那個猥瑣男人身旁的一位妝容精緻,身形婀娜的女子開始唱了起來。

  曲調是韃子的,卻是用官話唱的前宋王沂孫的《螢》,此首詠螢名作,以其賦物工致妥帖且深寄亡國之恨,頗為諸家箋評者稱美。

  劉仁皺皺眉頭,扭頭看向這些樂人,選的啥破曲子,誰要亡國?亡的是誰的國?一群棄國之民,竟然借古諷今?卻礙於場合,沒有發作。

  「劉掌柜。」那圖台吉倒沒有那麼多的彎彎繞,他的官話水平僅限於言談。再深了既難為那圖台吉,也沒有必要。這曲子用的是草原上的調子,他聽得好聽,這才用來款待貴客。端起酒杯「俺本來以為你身後的英雄今日肯定起不來,卻不想如此神勇。不曉得,還有沒有興趣再賭一回?」

  劉志笑道「有何不敢。」卻又嘆口氣「只是俺的馬都送回牆內了,也沒了鍋,沒本錢了。」

  「這有何難。」劉仁趕忙道「俺這裡可以借給劉掌柜,回去結算就好。」講完起身來到黑臉漢子身旁,玩味道「怕只怕,這位英雄力有未逮啊。」

  黑臉漢子雖然目不斜視,可是心頭一緊,聽口氣,對方不懷好意,他很可能已經被劉仁認了出來。那麼這會不會是鴻門宴?

  「好好好。」那圖台吉仿佛生怕劉志反悔「多賽特。」

  「呼哈。」他身旁站著的壯漢上前一步,躬身。

  「這是俺們這裡最能喝酒的英雄,今日就一決雌雄吧。」那圖台吉豪爽的伸出一根手指「俺賭一千匹母馬,十壇酒。」

  他身旁的一眾韃子貴人也爭先恐後的站了起來報數。

  「總共一千七百四十五匹馬。」劉仁看向劉志「劉掌柜,賭不賭?」

  「賭。」劉志渾不在意的回了一句,端起酒碗和那圖台吉隔空對飲。這數字剛剛好,是他們啟程運往牆內的馬群總數,不多一匹,也不少一匹。

  「好。」那圖台吉大笑,劉仁也笑了起來。

  劉能趕忙端起酒罈為劉志滿上一碗「好好好。劉掌柜果然豪爽。」

  劉仁笑著拍了拍黑臉漢子的肩膀「台吉這帳篷太熱了,喝酒容易出汗,不如二位英雄赤膊上陣好了。」

  劉志點點頭「沒問題,沒問題。」端起酒碗很隨意對身旁小心戒備鄭直的劉能道「來,劉東主,走一個。」

  劉能看劉仁已經轉身脫離了黑臉漢子,端起碗無可奈何道「劉掌柜,看好你的狗,小心咬到自個……」

  話音未落,異變突起,劉志突然一碗酒潑到了對方臉上「你什麼東西,敢這麼跟老子講話?」

  帳內音樂停了下來,與此同時,帳外衝進來十多個帶著刀的韃子。而劉志身後的眾人,除了那個黑臉漢子外,紛紛抽刀護在了劉志左右。

  「劉公子,給俺擺鴻門宴是吧?」劉志懶洋洋的瞅了游移不定的劉仁一眼,又看向坐山觀虎鬥的那圖台吉「還是你們想黑吃黑?」

  「誤會,誤會。」那圖台吉笑道「俺這是為了防止強盜。」揮揮手。之前衝進來的護衛行禮之後,退了下去。

  劉志周圍的人也紛紛收刀,站了回去。

  「還比嗎?」鄭直突兀的問了一句。他大概懂了,劉仁識破了他的身份,卻並沒有懷疑劉志的身份,而是誤認為他想借著「劉志」的這條道做買賣。因此,是想要坑劉志一回,然後讓劉志和自個內訌。

  要不講這都是有權有勢人的通病,總願意假手他人。明明一個手指頭就可以按死他,非要自認高明的玩花樣。至於劉仁為何又畫蛇添足的要赤膊上陣,想不通,不過無關大局。

  「比啊。」那圖台吉啞然失笑「果然是英雄,請。」

  鄭直大大方方走到了氈包中央,那個多賽特已經脫了棉袍,赤膊走到了對面。

  鄭直看了眼冷笑的劉仁,一拽棉袍,露出左右臂膀。

  這臉跟身子都不是一個顏色,傻子也曉得他的臉上是塗了東西。

  「藏頭露尾可不是英雄。」那圖台吉不喜歡被人利用,不過看到鄭直遍布上身的傷痕「不過俺佩服一個能從熊嘴下活命的人。」

  眾韃子一聽,趕忙看向鄭直,不多時也發出了讚嘆。

  劉仁開始後悔他剛剛的多此一舉,可眼瞅著鄭直就要出醜,他若是還能忍住,哪裡配的上劉家子弟的身份?至於劉志?笑話,劉家怕的是首輔,而不是一個啥太僕寺少卿。最多想事後辦法從別的方面補償一些,這些鷹爪慣會欺上瞞下,只要餵飽了,就跟狗一般聽話了「接著奏樂,接著喝。」

  「四十年來家國, 三千里地山河。 鳳閣龍樓連霄漢, 玉樹瓊枝作煙蘿, 幾曾識干戈? 一旦歸為臣虜, 沈腰潘鬢消磨。 最是倉皇辭廟日, 教坊猶奏別離歌, 垂淚對宮娥……」依舊是那個女人,依舊是亡國之音。

  鄭直對多賽特拱拱手「請。」

  多賽特並沒有因為他能夠從熊口之下逃生而親近,理都不理,扭頭看向正在搬運酒罈的女奴。在他眼裡,鄭直的臉還比不上這女人的後庭。

  鄭直冷了臉,轉身走到靠近那圖台吉的另一邊,引來韃子貴人們的鬨笑。多賽特撇撇嘴,大模大樣的同樣跟到了他的對面停下,依舊開始研究一會選哪一款比較好。

  鄭直無可奈何,乾脆視而不見,韃子貴人們樂的前仰後合。

  「看來英雄心裡沒有底啊。」那圖台吉放下酒碗,打發時間的詢問道「若是你輸了,俺可以少要一些馬,不過你得做俺的奴隸。」

  「放心。」鄭直恭敬的回了一句「俺一定會贏得比賽的。」

  那圖台吉非但沒有不滿,反而更加高興。草原人喜歡自信的人,他也不例外「多賽特,專心一些,如果贏了,那些女奴都是你的。」挑釁似得故意用官話喊了一句。

  多賽特聽了旁邊奴隸的翻譯,咧嘴大笑起來。

  「準備。」劉仁依舊作為判官,待奴隸們將酒罈擺放好,退出去以後,正式發令「開始。」

  鄭直拿起酒罈,打開封口,喝了一口,卻停了下來,贊了一句「好酒。」就手砸向對面正在牛飲的多賽特,也不看結果,抽出靴中刀刺向幾步之外,正準備看好戲的那圖台吉。

  與此同時,早有準備的劉志拿起酒罈再次砸向身旁,準備一會如何嘲諷他的劉能;朱千戶幾個箭步砸暈了目瞪口呆的劉仁;邢老大抽出雙刀就手砍死身旁監視他的劉能兩個手下,然後遞給得手之後的劉三一口就繼續砍殺起來;齊彥名沒有拿刀,而是第一時間摘下了氈包上的長弓,用早就偷下來的重箭向準備逃跑的帳內諸人攢射;陳懋衝到對面砍死一個韃子貴人後,轉身將頭昏腦漲想站起身拼命的多賽特砍翻,然後又殺向其餘的韃子貴人。

  「俺講過贏定了。」鄭直笑著推倒死不瞑目的那圖台吉,伸手接過了朱千戶扔過來的精煉,抽刀出鞘「都殺光,一個不留。」銀光一閃,三個妄圖以多打少的韃子被他攔腰斬斷。

  此時之前退出去的護衛又出現在了氈包門口,與邢老大和劉三對砍了起來。鄭直剛想加入戰團,突然胡琴聲一停,他猛然警覺,剛剛這裡如此血腥,可是音樂一直沒有斷。

  「吃他娘,穿他娘,草他娘,青龍來了不納糧……」剛剛猥瑣諂媚的中年人從胡琴里抽出一口細長直刀,大吼一聲,捅在了一個正和朱千戶對砍的韃子身上。

  而剛剛引吭高歌的伶人同樣高呼口號,手持兩口短刀帶領其他伶人加入戰團。

  鄭直精神一凜,這口號是史臻享率先喊出來的,可是如今已然成了各地教匪通用。只是他是頭一回聽到這麼一個版本。幾步走到昏過去的劉仁面前,一刀剁了對方的腦袋。他必須消除痕跡,他還有大好前途,嬌妻艷妾,瘋了去當教匪。

  那圖台吉的氈包雖然大,奈何終究裝不了多少人,沒一會,就只剩下了鄭直的人和那些教匪。

  此刻眾人這才聽到了從外邊傳來的吶喊,殺戮之音「你們做的?」

  「俺們最恨的就是勾結韃子的。」不等中年人開口,剛剛那唱歌的伶人搶先回答「好漢放心,如今這裡的漢奴全都反了。」

  難怪這裡如此熱鬧,卻只進來如此少的援兵。鄭直拱拱手「山水有相逢,多謝。」

  中年人趕在女子開口前拱手道「後會有期。」扭頭示意眾人離開,此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們還有更要緊的事情要辦。

  「看看有沒有漏掉的。」待教匪離開後,鄭直一刀杵在了腳下之人身上,那人蹬蹬腿不動了。他則抽回刀,來到死不瞑目的那圖台吉面前,將靴中刀拔出,在對方身上抹了抹,放進了靴子裡。突然發現對方手上帶著的一堆珠寶不錯「別猶豫啊,見到好的,收了就是自個的了。」

  眾人鬨笑。

  「還活著一個。」劉三揪著一個滿臉血污的人走了過來,那人吃不住力,如同狗一般爬了過來。

  離近了,鄭直才認出來,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齒「劉東主啊。」

  「英雄饒命,饒命!」劉能已經不曉得該如何求饒了,只能不住磕頭。

  「劉仁把俺的身份告訴誰了?」鄭直一腳踹開那圖台吉的屍體,坐了下來,好整以暇的拿起一個雞腿吃了起來。不是他不曉得儘早脫身為妙,奈何外邊現在亂成一鍋粥,他想教匪既然早有準備,最起碼可以短時間內控制局面,到時候再跑就好。

  「沒,沒,俺都不曉得英雄是誰……哎呦。」話沒講完,一根雞骨頭砸在他的臉上。

  「三郎,衙門的手段你熟。」鄭直伸手拽過酒罈。

  劉三應了一聲,笑著將劉能拽到了一邊。

  氈包之外,吵鬧聲漸漸消失,代之以不停的催促「快,快,快撤。」

  「走吧。」鄭直把掛在腰間的直身穿好,此刻才記起這是王鍾給他的那件,離開真定前被孫二娘塞進了包袱里。昨夜喝酒作弊,他實在找不到低調的衣服換,就穿了出來。

  眾人大包小裹的走出氈包,此刻四周影影幢幢,鄭直趕忙道「若是走散了,直接找老賀。」講完在朱千戶的護衛下,擠進了人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