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五章 暫別京師

  鄭直懶洋洋的從小院出來,心情總算平復,直接上了馬車。摘下臉上大的出奇的面巾,瞧著上邊的朵朵紅梅笑著塞進懷裡。

  他今日事情很多,能抽出一夜時間,已經不容易了。

  馬車趕到朝陽門城下時,剛好傳來了晨鐘之音,朱千戶減緩車速,緩緩跟著其他車輛等待查驗之後入城。

  鄭直無聊的看向窗外,這時一輛馬車從城內出來,卻因為擁堵的交通,停到了鄭直車旁。車裡是一位嬌俏婦人,對方也看到了他。鄭直並未如同以往一般禮貌的躲閃婦人的視線,而是開始放肆的上下打量對方。

  那婦人有些受不了,錯過臉。這時窗邊又冒出一位更年輕的婦人坐到了靠窗的位置,對方扭頭似乎是想瞧瞧外邊景色,卻同樣與鄭直對視。不同於之前的婦人,這位小娘子並沒有退縮,反而瞪了鄭直一眼。

  鄭直乾脆趴在窗邊,仔細端詳起對方。年輕婦人終於敗下陣來,伸出一隻玉臂放下了車窗。

  「怎麼了?」躺在車廂中間的白石好奇詢問。

  「沒事。」婁氏心虛的抬手撫摸髮鬢「天有些涼。」

  「大嫂受累了。」張氏輕拍婁氏。來時一家人熱熱鬧鬧,不想走的時候,冷冷清清。

  「阿姑何出此言。」婁氏挽住張氏胳膊「只要我們一家人在一起,有什麼苦不苦的?」

  白石沒有參與這對婆媳的對話,他此刻感覺婁氏人很好。他前世有過太多的女朋友,可並不敢保證,自己死的時候,這些人會對他有多麼傷心。也許……鄭若蘭回吧。

  聖旨是昨日下發的,他正式升為錦衣衛千戶,南京錦衣衛管事。因為到任注職是有時間限制的,因此為了能夠趕上最後的漕船,他們才如此著急離開。好在婁伯前一陣已經帶著白藍,婁圖等人的屍體回鄉了,否則更麻煩。

  「千戶。」外邊傳來了張采的聲音「侯千戶來送行了。」

  「稍候。」白石應了一聲,艱難的想要起身。

  車內的秀兒和金蟬趕忙扶著他,坐了起來。如今已經過去將近半個月,他只是行動不便,倒不會有什麼其他的反應。當然,每隔一段時間,換一次鵝毛管確實讓他有些難堪。

  車門打開,白石被二人扶著來到車前,他們的馬車已經穿過了城門擁堵地段,來到了一片平房旁邊。

  張采和侯能走了過來「不要動了,身體要緊。」

  「侯千戶能來相送,卑職感激莫名。」白石卻倔強的坐起身行禮。

  「此去南都,路途遙遠,俺也沒啥好送的。」侯能也不再阻攔,拿出一封信遞給對方「這是給南京錦衣衛另一位管事牛僉事的信。俺和他也算投緣,希望能幫到白千戶。」

  白石接過書信,趕忙道謝。他原本還琢磨該如何與這個叫牛克忠的指揮僉事相處,如今有了這封信相信會簡單一些。當然人家最多不會使絆子,再多就不要想了。畢竟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不可能為了侯能一封信,牛克忠就毫無保留的被他白石占便宜。

  「原本俺還打算敬白千戶一杯酒,如今只能請白千戶干看著了。」侯能笑著從身後跟著的力士手裡拿過酒罈,打開泥封,大口喝了下去。

  白石還沒開口,金蟬已經端來熱湯「老爺。」

  白石接過來「我以湯代酒,還望侯千戶……侯兄勿怪。」一飲而盡。

  侯能不以為意,他是個糙漢子,講不出啥咬文嚼字的話,更不可能題詩作畫,心意到了就行,將酒罈放到托盤上,拱手道「白千戶一路保重。」

  白石同樣回禮。

  白家的小型車隊再次啟動,白石再次躺到車廂里,透過重新打開的車窗遙望天空。不得不說,他歷時將近一年的入京求職徹底失敗了。白石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機會再進京師,卻知道下次他再來,絕不會再落荒而逃。

  鄭直入城之後,直接來到了東城北居賢坊內一處不起眼的茶樓,下車後,低調的穿過正在講說三分的大堂,走進了包間。

  「俺讓人查過。」鄭直坐在桌旁,平靜的將一個個數字報出「攏共有十一萬三千七百二十一兩成了死帳。如果二位願意扛下來,一會我會帶你們去見俺的老夥計。日後俺的股就由二位均分。如果不願意,也無妨,俺會送二位每人一萬兩表示感謝。」

  王增的反水很突然也很隱蔽,所以很多地方就不能做的太明顯。因此鄭直直接通過九衢貨棧鄭家的老人拿到了孔方兄弟會這一陣的明細帳。看到金額的時候,他的眼球都要跳出來,這位鄉黨是要他死。

  郭勛這次沒有看焦洵「五虎願意帶著俺做這買賣,就是瞧得起俺,這筆銀子,俺扛了。」

  「二郎講的這是啥話。」焦洵一聽就不高興,原本還想看看郭勛的動向再做定奪,此刻立即道「五虎不是講了,均分。俺家債多了,虱子多了不怕癢,一人一半就一人一半。」

  郭勛也不糾纏,痛快的應了下來。

  若是以前,鄭直對於郭勛做的順水人情非但不會高興,反而鄙視。可是此刻他一副感激的模樣看著二人「如此,請二位跟俺來。」言罷起身「分開走,在俺車裡匯合。」

  焦洵壓抑住激動率先拱拱手走了出去,郭勛則趁著空檔,低聲道「五虎就這麼放過姓王的和姓徐的?」

  「俺自然不想放過。可是上次陝西巷的事讓俺長記性了。」鄭直臉色更白「俺只能講一句,多行不義必自斃。」

  郭勛不再多問,他放心了。鄭直的樣子看起來被氣的不輕。可正如他自個講的那樣,吃一塹長一智,對方不是不想報仇,而是沒機會,只能忍氣吞聲。當然,自個做的這一出,對方還能多麼信任,也是兩說。不過這件事終於做成了,相比日進斗金,鄭直的些許記恨根本不算啥。他之所以放心是因為,對方成長了。哪怕日後鄭寬身居宰輔,一個已經成長起來的人更懂得在利益和仇恨之間的取捨。

  馬車來到了南居賢坊內正在裝修的肥羊坊,此刻這裡已經被內外隔絕。鄭直下車後,引領二人來到了一間漆味頗重的包廂內,裡邊錢寧和鍾毅已經等著了。

  鄭直為眾人做了介紹以後道「俺的四成股份就由郭二郎和焦六郎均分,作為條件,虧空的那十多萬兩銀子就由他們二人一同扛下來。俺們做的買賣全憑良心,不會留下字據,若是郭二郎和焦六郎沒有異議,俺就告辭,這裡留給諸位了。」

  焦洵沒想到鄭直如此灑脫,以至於懷疑這是不是對方又給他下套,不由看向郭勛。畢竟原本他以為鄭直的老夥計來頭多麼大,卻不過是一個北鎮撫司的看監百戶,一個江湖道人,他甚至生出了和郭勛聯手,搶下所有的想法。

  「這筆帳俺沒有異議。」郭勛卻根本不看他,直接講了出來。

  「俺也沒有。」焦洵一聽,只好應了下來。

  鄭直拱拱手,轉身走了出去。

  「右正一的大名俺在千秋節時也是聽過的。錢百戶和俺更是老朋友。」郭勛笑著向鍾毅拱拱手「日後還望兩位協力共進,多幫襯俺們些。」

  焦洵一聽,頓時熄了不切實際的想法,還是謀定而後動為上。千秋節五月觀他沒去,卻也聽人講了皇帝中旨傳升了一批道人。官職高低不怕,就怕對方有聖寵。至於錢寧?能和鍾毅平分秋色,想來也是有來歷的「正是,正是,還望二位多多幫襯。」

  鄭直出了肥羊坊,立刻讓朱千戶兜圈子,直到確認無人跟蹤之後,這才來到了十王府的院子。剛剛喝口茶,郭瑀就來了「鄭監生咋了,氣色這麼差?」

  「俺叔父明日成親,這一陣俺也跟著湊湊熱鬧,就這樣了。」鄭直輕描淡寫的回了一句。

  「哎呀。」郭瑀頗為不舍「這麼講,鄭監生就要回鄉了?」

  「是啊。」鄭直從桌上的褡褳里拿出一份手稿遞給郭瑀「臨別在即,俺也沒啥送的,這是俺叔父寫的新作,就留給長史好了。」

  郭瑀一聽,眼睛一亮。連忙接過來,看了眼那熟悉的字體就曉得所謂的『叔父』所做,不過是託詞「鄭監生……孝順啊。」

  如今鄭寬靠著《大觀園》已經在士林之中擁有一席之地,再加上其狀元出身,不但民間知曉,聽人講,就連宮裡都曉得了這位蹉跎四十年,大器晚成的鄭修撰。以至於有好事之人給鄭寬起了一個「晚成」的雅號。配合上之前眾人揶揄鄭直的「大器」,越發響亮。

  鄭直擺擺手,坐到一旁端起茶杯,一邊喝了一口,一邊問「對了,前幾日俺路過仰山寺,瞅見老多車架,聽人講是貴府的。俺記得長史不是講王爺信道嗎?」

  「五郎弄錯了,去的不是王爺是王妃。府內信道不假,可道家在京內又沒有專門的女觀。只好退而求其次,去了那佛道合一的仰山寺。」郭瑀雖然痴迷話本,同時和鄭直親近,可同樣明白啥能講,啥不能講。

  「原來如此。」鄭直恍然大悟「那日看貴府有位女官年紀也不大,竟然有比她年長之人稱其為娘,這有啥講法?」

  「女官稱娘,自然是義母義女。不過俺們府中沒有這種女官……不對,不對,黃嬤嬤,對想來你是瞅到黃嬤嬤了。」郭勛想了想「俺們府中新來的,不過如今在宮裡當差,得月底才能入府。」

  「哦。」鄭直不由失望,他原本打算從郭瑀這裡打聽出來女官底細,然後想辦法把人搶出來帶回鄉。如今看來,不成了。不得不講,鄭直如今匪氣日盛。

  「這本《水滸》里的西門慶是不是街面上那些講書的口中的水泊梁山?」郭瑀看了片刻好奇的問。

  「對。」鄭直點點頭「俺幼時……聽過。」他這確實是為了掩飾一個謊話用無數個謊話來圓。結果圓的他自個都信了,以至於不過腦子的漏了餡。

  至於書,就是《金瓶梅》這本書,不過鄭直故技重施,給它變了名字。之所以叫《水滸》是因為這書前言裡有這麼個名字。

  「妙妙妙。」郭瑀不以為意,反而起了愛才之心「鄭監生大才,不妨回鄉之後用心功課,想來下科必有所得。」

  鄭直哭笑不得的拱拱手。

  「俺們回鄉,以後這東門號在京師就交給老李了。」鄭直意興闌珊的從十王府的院子離開,又馬不停蹄的來到了東門號「其他的照規矩辦事就好,只一點,夏家那裡你上上心,逢年過節找理由給他閨女送些東西。」

  「俺懂了。」李主簿並沒有反駁「五郎看這樣好不好,俺往他家後院塞個人,若是有啥需要,俺們不用他講,就悄默聲的送過去。開始最好還是先想辦法買通那位夏娘子,如此才方便。」

  鄭直斟酌片刻點點頭「就這麼辦吧。」他之前也沒細想,如今想來,他和夏家非親非故,夏儒還欠他銀子,他又吊著對方,倘若再如此高調,確實不妥「老李這麼門清,不會是老手吧?」

  李主簿嘿嘿笑了兩聲「街面上瞅見別家公子如此做過,俺卻沒有膽子。」

  鄭直笑罵一句「你妹妹那裡這兩日去瞅瞅吧,俺成親前也就這樣了,不過成親後,俺院裡有她的屋。」

  李主簿一聽,趕忙跪下表忠心。

  鄭直擺擺手「你妹妹,俺喜歡,她也乖巧,跟你無關。你若是關心她,逢年過節多給她帶些東西就好,不用多麼金貴,哪怕就是針頭線腦就好。」講實話,孫二娘的底子沒有比較,也還過得去,可是鄭直不是見多識廣嘛。王妃,女官,貴婦,嫂子她比不了,沒想到,竟然連一個光棍的妹子都沒有比過去。

  「果然讓爺猜中了。」孫二娘靠在鄭直懷裡,一邊享受獎勵一邊道「那個王八真的把東西藏在了嫁妝箱子的內壁之中。一共四本奴都帶回來了,攏共六萬三千七百二十一兩的會票。對了還有一張定國公家三萬兩銀子的借據,上邊除了那個徐王八的籤押還蓋著國公的印信。」

  有了假王氏作為內應,化身為楊嬤嬤的孫二娘自然就順理成章的以王家乳母身份跟去了定國公府。然後趁著昨夜熱鬧,挨個開始查王氏的嫁妝。銀子自然偷不出來,可她的目的是想弄清楚王氏還帶沒有帶其他的東西。

  鄭直的損失當然沒有他講的那麼大,他總不用白忙一場。因此攏共算下來,實際一共損失了三萬兩銀子,還有數百張會票。王增很狡猾,帳不在他的手裡,可是他卻想辦法用手段套取了總額六萬多兩的不記名會票。這些會票如果孔方兄弟會不認,那麼孔方兄弟會的信譽就完了,認,就要虧。想來這就是王增牽制他的後手。這和鄭直套取的那兩萬兩的路數如出一轍,真不愧是鄉黨。

  至於那張借據,應該就是王增對付徐光祚的後手,這完全就是意外之喜。恐怕王氏都不曉得,王增對她都留了一手。打著對付鄭直的名義,替他保管對付徐光祚的證據。

  只是這一切隨著新娘被掉包而煙消雲散,王氏一個嬌滴滴的小娘,正做夢當國公夫人就突遭大變,把所有都撂了。

  「要不講,沒有俺家二娘辦不成的事。」鄭直湊到對方耳旁輕撫「俺忍不住了。」

  「爺就氣著奴吧。」孫二娘幽怨的轉過身摟住鄭直的脖頸餵飯「如今都過去了一半日子,這時候爺忍不住,不就前功盡棄了。乖,為了奴,爺再忍忍吧。」

  「二娘最好。」鄭直悶聲悶氣的回了一句,一旁的李氏輕咬嘴唇,依偎在鄭直懷裡,那隻手太可惡了。

  「俺就納悶了,姓鄭的都要滾出京師了,妹妹為何要俺向他家提親?」焦洵原本今日心情很好,回來後特意找到焦蘭炫耀,卻不想對方聽了經過之後,竟然慫恿他娶鄭家女。

  「滾出京師?」焦蘭翻了個白眼「虧得兄長還自認得了祖父真傳,退避三舍難道不懂?」

  「他?」焦洵撇撇嘴「舞文弄墨俺可能比不過他,舞槍弄棒,俺讓他仨。」

  「有些人的刀是拿在手裡的,有些人的刀是藏在心裡的。」焦蘭嘆口氣「兄長捫心自問,倘若是你,就算損失個十來萬,就真捨得放棄會票這買賣?還退的如此乾乾淨淨不留餘地。」

  焦洵語塞,卻又強詞奪理「鄭寬很厲害嗎?比定國公家如何?誰怕?」

  「那三十年前的劉首輔和我家比如何?」焦蘭反問。

  焦洵再次語塞。

  「這還沒有把鄭直算進去。」焦蘭指指桌上的《大觀園》「這本書前八十回和後四十回相差甚遠。據我所知,鄭修撰和申府幾乎就沒有什麼交情。」

  焦洵聽的頭昏腦漲「妹妹啥意思?難不成下一科,這姓鄭的還能搶一個狀元回去?他祖墳冒青煙還沒完沒了?」

  「我只是提醒兄長,這種人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因為他有翻盤的本錢。若是記恨上誰,是會恨一輩子的。」焦蘭語重心長的點撥一句。

  「可俺又沒有坑他,俺不是還幫了他嗎?」焦洵顧左右而言他,顯然也有了一絲忌憚。

  「是這樣嗎?」焦蘭看向焦洵「難道兄長不是因為忌憚定國公家,才退而求其次?只是沒想到歪打正著,有人做事大氣,才讓你撿了便宜。」

  焦洵冷了臉「妹妹也還沒有婚約吧。」不等焦蘭開口,起身走了出去。

  焦蘭無可奈何。她還有一個預感,卻沒有證據。劉成恩和焦希周的死並不像看上去那麼簡單。這是近期得知鄭虎殺了史臻享;鄭直才是孔方兄弟會真正的股東,她才想到的。

  畢竟春風得意馬蹄疾的少年解元,前一刻還對二人喊打喊殺,後一刻就伏低做小,太反常了。

  撇開別的不談,單就二人身亡的細節就十分耐人尋味。這對於兩家來講,是天大的醜聞,對於辦案的各方又何嘗不是棘手?郎有情,妾有意,如今史臻享伏法,案子也就平了,沒有人再會舊事重提。

  那些消息閉塞不曉得鄭直已經向劉、焦二人磕頭服軟,想要通過折磨鄭直,討好兩家的人,自然也不會再做無用功。畢竟一雞死一雞鳴,兩家繼任之人沒準睡覺都會笑醒。如此,有苦難言的鄭直一下子就解脫了。

  倘若真是如此,她必須得到鄭直的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