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章 仰山寺二十四時辰

  「我鬆開手,你不要喊。」鄭直低聲對懷裡被他捂著嘴的女人道「我沒有惡意,有人追殺我,我昨夜誤闖進來的。然後才曉得這裡是尼庵。又怕被人看到才誤入這裡的……你信嗎?」

  女人年紀應該二十多,十分好看,只是如今二人相見的環境十分尷尬,他慌不擇路的闖進了這間禪房,對方只穿著小衣在讀書飲茶。嗯,書還是他給郭瑀的《鄭注五千言》,在尼庵裡邊讀道家的書,高人。

  女人沒有吭聲,只是盯著鄭直。鄭直有些受不了對方那輕蔑,決絕的眼神,只好退而求其次「我鬆開,我……」他此刻才發現自個的手摸習慣了孫二娘和李氏,沒放對位置。下意識的捏了捏,趕忙收手「抱歉……」

  一聲脆響,鄭直挨了一巴掌。

  鄭直沒有吭聲,摸摸鼻子,退後一步。

  原本打算咬舌的女人停了下來,雙方就這麼僵持不下。鄭直盯著對方,開始解開比甲。

  女人倨傲的看著他,咬住了舌頭,隨時準備捍衛自個的貞操。可是鄭直卻伸手將比甲遞給她「穿上吧,天涼了。」

  女人臉色微紅,看了眼鄭直手中的比甲,卻突然大怒,一步上前,又給了鄭直一巴掌。

  鄭直惱了,棄了比甲,一把將對方拉進懷裡,箍住她的雙臂「你瘋了?」

  可是對方似乎陷入了瘋狂,仍然在不停的廝打。

  鄭直不曉得對方抽哪門子風,他和對方無冤無仇,又怎麼會『真的』胡作非為,然後兩個人就倒在地上。

  女人手忙腳亂的從鄭直身上爬起來,趕忙退到了牆邊。她不敢喊,否則她就毀了。

  鄭直原本就是虛張聲勢,此刻又驚又嚇,索性躺在地上不動了。

  就在這時,外邊傳來動靜「娘……」

  「出去。」女人第一次發聲,不同於申王妃的靈動,反而有一種與年齡不符的滄桑感。

  「是。」外邊的人走了出去,關上門。

  「你也是申府女官?」鄭直經過這片刻冷靜,似乎懂了對方剛剛為啥那麼反常「放心,這衣服是俺偷的你家王妃下人……宮人的。」

  那紅衣婢女進門的時候,鄭直就認出對方正是有過幾面之緣的那個小蹄子,也就是講那雙鞋的主人是申王妃。

  「你讓我怎麼信你?」女人側過臉。

  鄭直狐疑的抬起頭瞅了瞅,趕忙用手捂住褲襠「食色性也,想必姐姐也懂得。那麼多人盯著,俺也下不了手。」喊『姐姐』倒不是鄭直輕薄對方,而是宮中規矩,對年紀稍大的宮人喊法,若是大很多歲,則用『姑姑』。

  剛剛外邊的人那聲音蒼老,因此鄭直才判斷這個女人是申府女官。至於稱呼對方『娘』,如同中官有名下制,火者拜高品中官為義父一般,女官也有類似的制度,當然拜的是義母。

  女人冷笑「果然,不是不想,是沒本事。」

  鄭直仰望女人「你可真好看,要不跟俺私奔吧?」

  女人大怒,又走過來,踹了鄭直一腳。奈何鄭直皮糙肉厚,對方反而撞到了腳指,一個不穩,向旁邊栽去。很巧合,不出意外的話,她會和一旁的桌角來個親密接觸,然後頭破血流。可沒等她反應過來,就感到一股蠻力將她扯了回去。

  女人心有餘悸,花容失色,良久之後,才驚覺她這麼久一直坐在鄭直懷裡「這就是沒有惡意?」

  鄭直這才發覺,他的手又沒有放對地方,趕緊抽了出來,厚著臉皮道「你太好看了,俺情不自禁。」他也納悶了,為何自個就跟中了邪一般。

  這個女人不同於申王妃那種高高在上,不敢讓人生出一絲一毫褻瀆之意的美;也不同於沈大娘子,那種青澀之美;更不同於許錦那果決颯爽之美。而是一種……猶如熟透的果子一般,嬌艷欲滴,無時無刻不在誘惑他摘取,品嘗。

  「俺帶你私奔吧!」鄭直這次少有的霸道「以後俺養你,你給俺生孩子,俺讓人伺候你,你想要的好東西俺都給你弄過來……」他講這話是有底氣的,如今史臻享死了,楊儒死了,他的買賣都走上了正軌,孔方兄弟會他就算要退出也能換一大筆錢,再咋也能養活的起這樣的尤物。有鄭寬,鄭虎,再咋也能保護的住這樣的尤物。

  女人神色古怪的看著近在咫尺的小男人「口氣不小……」講完她就後悔了,這分明會讓對方誤會。

  「俺不小的。」鄭直憤憤不平的拽著對方的手放到了身上「你摸……」

  女人一哆嗦,趕緊抽回手,想要坐起來,卻咋如同被抽空了力氣,更像是喝醉了酒,昏昏沉沉。

  隨著一陣天旋地轉之後,她仿佛又回到了幼時,在鞦韆上蕩漾;仿佛又回到初長成時,在船中最後瀏覽家鄉景色;仿佛又回到那風光無限時,騎在通體雪白的駿馬之上瞭望遠方。

  良久之後,外邊傳來了敲門聲。這才將女人拉回到現實,怒視鄭直,卻無可奈何「我累了,你們去吧。」講完,伸手在對方後背又掐又撓。

  「你是俺的了。」鄭直摟緊女人,低聲道「俺想辦法,把你從王府偷出來。」

  女人的手一頓,不再吭聲,她有家人,怎麼可能做出這種荒唐事。卻也不再扭捏,事已至此,就當是一場夢吧。

  申時末刻,申王妃在主持陪同下,帶著一眾宮人等在仰山寺偏院外,不多時,太妃楊氏在老嬤嬤的攙扶下,帶領一眾宮人走了出來。

  眾人趕忙行禮。

  「母妃身子可好些?」申王妃起身走到了楊氏身旁關心的詢問。

  「無恙。」楊氏聲音嘶啞,疲憊,卻又帶著一絲慵懶還有其它什麼。

  申王妃雖然好奇,卻更加關心。今日就不該來長俸寺上香,有人竟然大膽摸進她的禪房偷窺,而楊氏來的時候好好的,如今竟然病的這麼重。

  「府中諸事瑣碎,我回去後會向皇帝上奏本,請黃嬤嬤過去幫襯。」楊氏很累,並不想開口,可是有些事她卻必須開口「王妃日後還是要多在王爺身上用心。」

  申王妃一愣,趕忙應了下來,顯然,禪房的事還是被太妃曉得了。頓時感覺委屈,卻忍了下來。

  楊氏回頭看了眼偏院,摸了摸袖中之物,抬腳向外走去。算了,饒你一命……從此我再不出宮,也就了斷了這段孽緣。

  鄭直再睜開眼的時候,已經天黑了。身旁的尤物,連帶著那把烤藍匕首都已經消失不見。趕忙起身,抹黑穿戴之後,拿著一個肚兜坐到了床邊等待。他其實曉得,那個女官應該已經離開了,最起碼今夜不會回來了,畢竟王妃怎麼可能在外留宿。可是鄭直又不死心。

  人的欲望是無窮無盡的,人的狂傲是慢慢養成的。這一年來雖然波折不斷,可是都讓鄭直闖了過來。如今他從來沒有這麼自信過,一切的一切都讓他認為自個無所不能。除了王妃鄭直不敢偷,一個女官根本不算啥。

  良久等待之後,鄭直嘆口氣,將肚兜揣進懷裡,確認外邊沒人之後,走了出去。

  白日鄭直是按照昨夜進來時的路線走的,朱千戶畢竟做過一年強盜,如此才讓他輕鬆摸到了王妃的禪房後,又摸到了那位女官的禪房。

  翻過並不高的院牆後,鄭直摸黑向街口走去。突然聽到身後有動靜,他想都不想就抬起肘部沖向對方。

  「五郎,是俺。」那人一邊後退一邊低聲喊了一聲。

  「千戶?」鄭直趕緊收力「你咋在俺後邊?」

  「五郎可好了?俺在柴房找不到五郎……」朱千戶趕緊湊過來「這二日嚇死俺了……」

  「等等。」鄭直一愣「二日?俺在這待了兩日?」

  朱千戶確認的點頭。

  鄭直還奇怪為何沒到十二時辰,他能動的地方就都沒啥影響了,原來他不是睡了一夜,而是一日一夜「回御河中橋。」昨夜沒回去,也沒給家裡帶個話,十嫂應該著急了吧?

  至於孫二娘,她應該早就習慣了,不用擔心。

  二人很快找到驢車,坐了上去。鄭直特意瞅了瞅那寺廟正門高懸的匾額,仰山寺,好名字。

  「五郎,六爺院子裡的人可能瞅見俺們了。」剛剛拐進御河中橋後院,車廂外就傳來朱千戶的聲音。

  正在想著如何給十嫂解釋的鄭直愣了一下「去俺叔父家後門。」

  朱千戶應了一聲,驢車加速駛過鄭虤家的後門。待車停下,鄭直跳出車,果然,李懷已經等在門口。對方看到他,依舊笑著,卻多了一種慶幸「五虎,快進去吧,大郎等著呢。」

  鄭直笑著應了一聲,趕忙走了進去。鄭寬從始至終被蒙在鼓裡,此時已經休息,鄭直徑直走向東廂房。鄭虎為了表示尊重,特意請李晟住在了西廂房。

  「兄長前日是否是要去適景園?」一見面鄭直就反客為主。

  「你咋曉得的?」鄭虎一愣。

  「他們也邀請了俺。」鄭直鬆了一口氣,含糊的回了一句?

  可是鄭虎哪是那麼容易上當的,眼睛瞄著鄭直「誰請的?」

  「有人告訴俺,虎哥要在那殺人。」鄭直不曉得王鍾是不是真的會望氣還是通靈,亦或者也是個漏網鬼,反正事情沒有弄清楚前,他不想解釋太多「虎哥別問了,如今俺們的好日子就在眼前,何苦為難自個?」

  鄭虎默不作聲,曉得他盤算的人不多,卻都是他信重之人。他理解這些人這麼做為了他好,可是他不接受。鄭直不曉得,他的故弄玄虛,是多麼的畫蛇添足。懷疑的種子一旦種下,遲早會在某一日盛開出妖艷的惡果。

  「好在那個史臻享攪局,否則虎哥真的自廢前程。」鄭直繼續勸道「如今名分已定,全京師都曉得大嫂是俺們鄭家人,與其讓他們禍害俺們,不如俺們好好的活著,氣死他們。」

  「史臻享咋回事?」鄭虎見此,也不糾纏,直接問他關心的問題。

  「他……被手下人賣了,上次鄭家胡同時就死了。然後有牙人找到俺,俺就買了屍首。」鄭直掐頭去尾的講了出來「正好給虎哥做軍功,至於適景園,也是巧了,俺靈機一動讓人嚇唬他們的。」

  「你曉得慶雲侯嫡子周瑛那夜跳河被淹死了嗎?」鄭虎似笑非笑的看著幼弟。

  鄭直凜然,慶雲侯嫡子周瑛還是死了。

  往日南居賢坊海運倉熱鬧非凡,畢竟這裡是進出京師的貨船混裝儲存之地。只是最近幾日,這裡變得冷冷清清,只有一堆東廠番子和錦衣衛,三法司,東城兵馬司,神機營官兵在此巡弋。究其原因,兩日前,史臻享夜闖成國公府適景園,結果被下值的神機營坐司鄭虎遇到,雙方大打出手,最後史臻享逃到這裡,被對方打死後墜河。

  各方對鄭虎的講法半信半疑,畢竟鄭虎是誰啊?有這麼大本事把那個千人斬打死?卻又不敢不信,於是這幾日就在此不停打撈。

  「師父。」趙耀慶湊到石文義跟前「領班講史臻享左股有一塊青色胎記,形狀類『馬』字,右股同樣有一塊,形狀類『扁擔』。」馬扁公司很有品牌意識,哪怕史臻享的身體都是獨家設計,專利保護,侵害必究。

  石文義不置可否「先撈到人再看吧。」

  白石千算萬算,顯然漏算了史臻享會翻臉無情。如今白領班傷重前途未卜,他也無心它事。若不是他們參與過前案,見過史臻享本人,也不會被喊過來幫忙認屍。

  「師父也懷疑?」趙耀慶低聲詢問。

  「以往遇到那個王八的,有幾個全須全尾的活著的?」石文義回了一句「這次可好,那麼多人才傷了四個,還最多就是斷胳膊斷腿。那個殺才多會當和尚吃齋念佛了?」

  「俺也這樣想。」趙耀慶附和一句,卻又道「可俺虎哥從來有一說一,做不出這種事的。」

  「要不俺要看看再定啊。」石文義沒好氣道「領班還講其他的沒?」

  「講了。」趙耀慶用更低的聲音道「要今夜師父和張哥還有俺一起過去一趟。」

  石文義眉毛一揚,看來白石果然有後手。這才對嘛,只是被史臻享那個殺才砍了小頭,大頭不是好好的……

  「找到了,找到了……」就在此時,河道里傳來了呼聲。

  周圍原本無所事事的眾人紛紛看了過去。

  一艘小船上,兩名神機營的軍士正用繩子將一具屍體從水裡拽上來。待船靠岸,早就等著的各方匯聚而去。卻大部分都是低階校尉,力士。這些人都是見過史臻享本人的,按理講遠不止這麼些,可沒辦法,八月初十大理寺外,史臻享大開殺戒。大部分見過這廝真容的人都身首異處了。

  良久之後,從驗屍的人群中傳出「確是史臻享。」

  「恭喜,恭喜。」得到消息,在岸上另一邊的焦洵笑著向身旁的鄭虎拱手稱賀「鄭都僉果然了得。」

  「伯爺謬讚。」鄭虎不喜不悲的拱手還禮,看了眼圍向遠處史臻享屍體的廠衛番子「卑職只是僥倖而已。」

  「這個僥倖俺也想要啊。」焦洵半真半假的講了一句。周圍一眾人等神態各異,卻都捧場的笑了起來。

  鄭虎身後傳來輕輕一聲冷哼,他立刻大聲咳嗽遮掩過去。

  「那俺們也去瞅瞅吧。」焦洵示意眾人一同過去。

  鄭虎故意落後一些,待與其他人隔開距離後,低聲對身旁的漢子道「彬哥,俺曉得你瞅不慣,可你把一切都寫在臉上,不是自個找不自在?」

  那漢子想了想,咒罵一句「你啥時候也懂這些彎彎繞了?還講的怪妥帖的。」

  鄭虎笑罵一句,不再多講。此人名叫江彬,世襲蔚州衛指揮僉事,倔強勇悍,之前也在威遠堡任管隊。因為二人年齡相仿,官階相若,在堡內沒少發生齟齬。

  講起來也有鄭直的功勞,當時他攔著不讓自個跟著王游擊出堡,鄭虎為了防止江彬騎到他頭上,使壞,害得對方也沒有跟去。原本江彬是要找他拼命的,可一切塵埃落定後,這廝又舔著臉來找他結拜,於是二人就私下拜了把子。

  如今對方得知他在京中得意,就帶著兄弟江泰還有幾個親信跑來投奔,昨日剛到。得知鄭虎親手殺了名揚天下的教匪巨頭史臻享,江彬今日非要跟來見識見識。

  可只是一會他就發現,內地哪有邊地痛快。一張張酒囊飯袋的笑臉背後,全都是尸位素餐的米蟲,只會暗戳戳的用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