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珏上前伸手探了探她的額頭。
許是吹了這麼久夜風的緣故,葉卿額頭一片冰涼。蕭珏當即解了自己的外衣披在她身上:「朕送你回宮。」
他一個彎腰,就把人打橫抱了起來。
「這邊還有許多事等你處理……」葉卿怕摔,連忙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襟。大昭寺中混入了這麼多西羌人,還在地底下建了密道,怎麼看都非同尋常,蕭珏應當是抽不開身的。
蕭珏低頭看她一眼:「這裡有兩萬官兵把守,王荊和顧硯山也留在寺中,出不了什麼意外。」
葉卿這才安心了。
她窩在他懷裡,頭貼著他的胸膛,聽著他沉重而有力的心跳,突然就有了種,哪怕天塌了,只要有這個人在,她也不怕的感覺。
先前來大昭寺看燃塔燈的百姓早走光了,如今空蕩蕩的廣場上,只剩那用瓦礫堆起來的七層浮屠塔,寶塔四周懸掛著琉璃燈還亮著。滿月的清輝下,婆娑樹影仿佛是演繹了一場人世悲歡離合。
大昭寺這一晚風波不斷,先前跑出來的僧人們被官兵圍了起來。他們也不知明日大昭寺的命運將會如何,紛紛席地而坐,自發的開始誦經。
寒夜,秋風,古寺,誦經聲。
襯著長夜裡這麼一盞塔燈,倒也顯出幾分佛性。
蕭珏步子邁得很穩,哪怕是下那九百九十九級石階時,葉卿也沒感受到什麼顛簸。
宮裡的禁軍許是也得到了消息,早早等候在山下。
先前擁堵不堪的人群馬車已沒了蹤影,四周只有駐守的官兵。
蕭珏抱著葉卿朝著就近一輛馬車走去,馬車比她們出宮前坐的那輛大了不少,車輪也比一般馬車大了一圈,看樣子是防震的,車壁厚實,約莫是在木板裡邊嵌了鋼板。
墨竹和文竹扶著葉卿上了車,蕭珏卻沒有上去的意思。
看出葉卿眼中的擔憂,他又回望了對面那輛馬車一眼,沖葉卿道:「你在馬車裡等我,我去去就回。」
葉卿不知蕭珏過去是作何,便掀開馬車車窗的帘子往對面看。
蕭珏走過去,還沒到對面那輛馬車前,那邊馬車的車簾就被掀了起來,坐在裡邊的赫然是顧老將軍。
夜色濃重,葉卿看不清顧硯山氣色如何,但見他是被一個親兵扶著起身的,心中不免微沉了幾分。
看樣子,顧老將軍是受傷了,恐怕還傷得不輕。
「顧愛卿,你受了傷,先回府就醫。」蕭珏嗓音壓得有些低,威嚴卻半分未減。
顧硯山只是搖頭:「多謝陛下關心,方才軍醫已經給老臣看過了,老臣只是被砸出了點淤傷,不礙事。」
蕭珏先前再次下密道,是有暗衛傳信說找到住持被關押的地方,還發現了大量囤積的火.藥。蕭珏怕西羌人狗急跳牆點燃那批□□,屆時只怕整個山頭都會給炸平,這才又折了回去。
他們不熟悉密道地形,遭了暗算,蕭珏右肩種了一箭,好在是救出了住持。
這密道是前朝皇室建立的,聽說當時前朝皇帝一心求佛問道,不理朝政。後來藩王造反,為了方便前朝的亡國皇帝出逃,保皇一黨才特地修了這密道,只有大昭寺的歷代住持才知曉。
住持說除了他,現在只有他的嫡傳弟子明華知曉這密道。最終蕭珏一行人在住持的指點之下,放下了那間堆積火.藥的石室的石門,又搗毀了開啟石門的機關。
他們出去時候恰好碰見顧硯山帶著人找過來,一行人沿路返回時,卻不想西羌人早埋伏在了外邊,企圖用火.藥炸死他們。這批火.藥數量雖比不得被鎖在石室里的那批,但還是炸毀了大段密道。
進去的官兵和暗衛為了掩護主子,死傷無數。蕭珏因為肩上的傷受制,險些被密道頂掉下來的亂石砸傷。情急之下,是顧硯山撲到他身上替他擋了那些碎石。
顧硯山當場就被砸得吐血,只是因為他是即將出征關外的統帥,這時候若是傳出他受傷的消息,只怕會軍心大亂,所以蕭珏才下令嚴守此秘密。
他命人假扮顧硯山坐鎮大昭寺,一則是為了給西羌賊子心理壓力,二則也是為了穩定大翰軍心。
卻不想顧硯山這個老頑固,根本就沒聽他的吩咐回府治傷,還留在大昭寺山腳下。
聽得顧硯山那番話,蕭珏眉頭緊鎖:「立即回府,朕會派太醫院醫正前去府上為將軍看傷。但凡有半點不符,朕便砍了軍營里那學術不精的庸醫!」
「陛下!」顧硯山急切喚了一聲,許是說這話的時候太用力,他當即用手掩著咳嗽幾聲,一聲連著一聲,撕心裂肺,幾乎是要是咯出血來。花白的長須之下,滿臉褶皺,再怎麼自欺欺人,他也不是當年那個過五關,斬六將,以驍勇著稱的雲台二十八主將了。
「義父!」
「義父!」
……
「義父,您就聽陛下的勸,回府好好養傷吧!」
今夜雲台二十八將中來了五個,他們圍在顧硯山馬車外,皆是一臉苦大仇深。
自從顧硯山之子顧臨淵戰死關外的消息傳回京城,顧硯山座下的雲台二十八將就都認了他做義父,立誓以生父之禮待他。
顧硯山沒聽義子們的勸,一雙飽經滄桑卻依舊清明的眼望著蕭珏:「陛下,老臣還能戰。出征的日子已定,若是延緩出征日期,或是臨時更換主將,這都是兵家大忌。」
他等在這裡遲遲不肯回府就醫,就是為了懇請蕭珏三日後照常出兵。
蕭珏目光里有了太多沉重的東西,他道:「這些朕自有定奪,顧愛卿只管回家養傷便是。」
顧硯山掙扎著要起身,圍在他身邊的義子們忙扶起他。
蕭珏見顧硯山是要下馬車,忙喝道:「顧愛卿!」
顧硯山卻不聽,下了馬車,他一撩戰袍,以三軍將帥之禮跪在蕭珏跟前:「陛下!老臣懇請三日後照常點將、拜帥出征!軍心不可散!此戰若是未出兵就丟了士氣,長西羌人威風,到了戰場上,丟的就是數以萬計人的性命!不能因老臣一人,誤了大翰十萬好兒郎!」
蕭珏胸腔起伏,看樣子是被氣得不輕,他麵皮繃得緊緊的:「十萬大軍里,也再難出一個顧硯山!」
顧硯山聽到蕭珏這句話,眼中露出些許此生再無憾事的情緒,戎馬一生的武將,最大的幸事莫過於得遇明主。他道:「有陛下這句話,老臣便是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了!」
蕭珏斥道:「朕如今不要你赴湯蹈火,只要你回家好生養傷。大翰千秋基業,有的是愛卿你建功立業的時候。」
「陛下!十萬將士把性命託付與老臣,老臣既是三軍主帥,就得全須全尾帶著他們出征,再盡全力把他們全須全尾的帶回來!」顧硯山跪地不起。
蕭珏背過身去,吩咐那幾個雲台將領:「你們,把這老犟驢給朕拖也拖回他顧府去!」
幾個雲台將領領命去扶顧硯山,使出了吃奶勁兒愣是沒把人給扶起來。
顧硯山半跪在那裡,像是一座巍峨大山,他鏗鏘道:「陛下!老臣一飯斗米,肉十斤,再過個十年,也還能掛帥出征!求陛下恩准老臣出戰!」
蕭珏背對著他,後背挺得筆直,像是在努力壓抑著什麼。
顧硯山繼續道:「陛下若是不恩准,老臣便長跪不起。」
「朕……准奏。」蕭珏說完這句,便大步離去,背在身後的手,緊緊握成了拳。
顧硯山眼中這才露出些許欣慰來。
他的義子們一個個眼眶通紅,道:「義父,軍醫都說您被砸出內傷,至少得靜養個一年半載,您這是何苦!」
顧硯山不答,只吩咐:「你們代為父好生守著這裡,切不可叫一個西羌賊子漏網。」
雲台將領皆拱手應是。
蕭珏的馬車也在這裡,蕭珏不走,顧硯山的馬車自然不能先走。
蕭珏一回到馬車中就命人快些趕車。
兩個馬車相距有些遠,加上他們方才說話的聲音極低,葉卿壓根沒聽清他們說什麼,還是墨竹懂唇語,才翻譯給她聽了。
葉卿雖不知顧硯山是因何受的傷,可他這份忠誠,還是讓她心中大為觸動。
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
昔年她看到這句詩,更多是只是感慨,而今卻明白了那份悲壯與豪情。千古最貴的,約莫也是這份忠誠了。
蕭珏上車後,兩個婢子就躲到車外邊去了。
葉卿也不知怎麼安慰他,正搜腸刮肚想說點什麼的時候,猛然發現蕭珏右肩的衣襟上沁出了血。
血腥味還是讓葉卿有些噁心,但許是先前乾嘔過兩次了,這次她倒是沒這麼大反應。
「陛下,你受傷了?」葉卿在車壁的暗隔里翻找金瘡藥,想給蕭珏包紮一下。
蕭珏背靠著車壁,有些疲憊的閉上眼:「別理會,讓它疼著。」
這句話讓葉卿心底一顫,他是帝王,有著至高無上的權利,卻也背負這天下蒼生。他每走一步,都是他自己才懂得的如履薄冰。
葉卿視線落到他緊緊握成拳頭的手上,她用自己的雙手包了上去。
他握成拳的手終於鬆開,變成和她十指相扣。
這一路誰都沒有再說話,卻又勝過了千言萬語。
葉卿前腳回到昭陽宮,太醫院的太醫後腳就到了,來的還不止一個,是五六個。
蕭珏讓這群太醫排著隊給她把脈,自己的傷勢卻全然不顧及。
葉卿沒忍住開口:「陛下,你身上也有傷,讓太醫們給您看看吧。」
蕭珏一臉厭世:「先給你看完再說。」
葉卿都懷疑他是不是跟他自己的身體有什麼深仇大恨,沒見過這麼不愛惜自己身體的。
她也不跟他廢話,直接點了排在最後的那名太醫:「勞煩太醫去給陛下看下傷勢。」
太醫自然不敢違背葉卿的命令,戰戰兢兢拖著自己的藥箱往蕭珏那邊摞。
蕭珏臉色不好看,但葉卿一直死亡凝視一般盯著他,他也沒為難自己跟前這渾身抖得跟篩糠似的的太醫,帶著太醫到了外間,才利落解開衣袍,露出已經被鮮血染紅了大片紗布的右半邊臂膀。
「已經上過藥了,傷口又裂開而已,重新撒藥,再用紗布裹一圈就成了。」蕭珏冷聲道。
太醫應了聲是,額前冷汗連連。等他哆哆嗦嗦拆開蕭珏肩上的紗布,看見那個還帶著血沫的箭孔時,心頭還是一震。
這離經叛道的帝王,把箭傷說得跟兒戲似的。倏不知,這處理得稍有不當,是會留下病根的,指不定以後都不能騎射。
見太醫遲遲沒有動作,蕭珏不耐煩一皺眉,喝道:「又沒有傷及筋脈,只是點皮肉傷,撒點藥包紮一番的事,你在磨磨蹭蹭什麼?」
太醫檢測一番箭傷的位置,發現跟蕭珏所言無二,這才連聲應是,灑了上好的金瘡藥,又用紗布從腋下繞過去給蕭珏包紮。
包紮到一半時,在內殿伺候的宮女突然一臉喜色跑出來:「陛下!大喜!大喜啊!娘娘有了!」
「有了就有了!嚷嚷什麼……」蕭珏這一夜也煩心事諸多,正思索著接下來的布局,壓根沒用心聽宮女說的是什麼。等話一出口,他才回過神來,驚愕起身:「有什麼了?」
墨竹欣喜道:「幾個太醫輪番把脈,都說娘娘這是有身孕了!」
蕭珏怔了一下,像是沒從這天大的喜訊中回過味來,等他反應過來時,一把撥開擋路的宮人就直奔內殿而去。
可憐那太醫還沒給蕭珏包紮完,捧著一卷紗布慌忙不迭追了進去:「陛下,您等等!微臣這還沒給您包紮好呢!」
作者有話要說:
太醫:我太不容易了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