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卿並未開口叫那女子起身。
婢子引著她進屋,擺了一方軟椅讓她坐下,又跪下身去幫她把拖曳極地的華服裙擺理順。
葉卿單手撐著額,神情頗有些慵懶,她掃了一眼葉尚書床榻前的狼藉,才把目光落到了那女子身上:「跪者何人?」
葉老太君身邊的婢子聞言有幾分尷尬,不過想起葉卿入宮後就幾乎沒回過葉家,自然也不認得葉瑤,便解釋道:「回皇后娘娘,這是府上的五小姐。」
葉卿挑了一下眉,似有幾分意外。
她還以為是個伺候不盡心的普通婢子。
葉瑤叩首,額頭抵著地面,是一個低到塵埃里去的姿態:「父親患疾,母親管理葉家上下,已十分操勞,我在父親跟前伺候湯藥,盡一份孝心。」
「既是盡孝心,怎又弄成了這般?」葉卿桃花眼清冽逼人。
葉瑤好一會兒才哽咽出聲:「都是我伺候得不盡心,笨手笨腳、打翻了粥碗。」
她若解釋,還有幾分狡辯的意味,但這般低聲下氣自領了罪責,又哭得梨花帶雨,反倒叫人覺得是誤會了她。
葉卿視線落到她那雙有些粗糙的手上,富貴人家的小姐哪個不是把一雙手養得白白嫩嫩的,葉瑤這模樣,看樣子是吃了不少苦。
葉卿看了她一會兒,淡淡道:「父親正在病中,你既這般冒失,還是尋個穩妥些的下人來伺候。」
聽得這話,葉瑤赫然抬起頭來,她眼中有驚懼也有惶然,忙給葉卿叩頭:「娘娘,都是我的不是,我以後一定用十二分的心思照料父親,求娘娘讓我留下來照顧父親吧!姨娘她做錯了事,我心中有愧,恨不能做牛做馬報答葉家的恩德。」
葉卿眉頭不著痕跡蹙了蹙,她只是不讓葉瑤照料葉尚書罷了,怎葉瑤就擺出了這幅仿佛要了她命的架勢來?
文竹來給她添茶的時候,她就耳語吩咐了文竹兩聲,文竹點點頭很快就退了出去。
葉卿這才看向葉瑤:「起來吧,都是自家姐妹,哭哭啼啼作甚,不知情的還以為本宮罰了你。」
葉瑤這才抽抽搭搭站起來。
她哭得叫葉卿心煩,葉卿也沒了搭理她的意思。
葉尚書口不能言,見了她,咿呀比劃半天,葉卿也沒弄懂他想表達什麼。
雖是父女,她不在葉家長大,這份親情也淡泊得緊。葉卿說了些叫他好生休養的話,葉夫人那邊就命人過來叫葉卿去前廳用飯。
起身離開前,葉卿命人找來一床薄被,親手給葉尚書蓋上。
葉尚書伸著脖子望著葉卿離去的身影,神色有些哀哀的。
「父親,你想喝粥,叫女兒便是,明知夠不著,還作甚去端那碗?弄成這般,是想叫你那當皇后的寶貝女兒罰我麼?」屋內再無一個下人時,葉瑤半邊臉背光,嘴角那個笑容堪稱詭異。
灑在地上的粥已經涼了,她用手抓起一把便往葉尚書嘴中餵去:「你不是餓麼?吃啊!吃啊!」
葉尚書不肯張嘴,她手上的粥糊了葉尚書滿臉。
葉瑤眼中恨意徹骨:「你害了我娘,如今還害得我跟你這癱子在這樓中受罪!你不是喜歡我娘麼?怎麼如今又讓她進了大獄?虧得我娘還為你生下了我和哥哥!你對得起我娘嗎?」
她端過放在矮几上的藥碗,眼神陰惻惻道:「藥也涼了,女兒這就伺候你喝,父親這下可記得張嘴,不喝這藥,您怕是一輩子都這麼癱著了。」
她站著,將藥碗舉得老高,直接對著葉尚書臉倒下去。
葉尚書大張著嘴,藥沒喝下幾口,藥汁又嗆進鼻孔,他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鼻涕口水藥汁全糊在臉上,衣襟也被藥汁浸濕了大半,散發著一股難聞的中藥味。
葉瑤放下碗,笑道:「父親可真是不小心,每次喝藥都弄灑這麼多。」
她拿起自己方才擦地的抹布就往葉尚書臉上抹去,她手上力道極大,像是在發泄一般,葉尚書下巴那一片皮膚本就被他自己的口水泡爛了,被這麼一搓,皮都裂開,疼痛讓葉尚書發出慘然的叫聲。
葉瑤卻笑了起來,眼睛直勾勾的盯著葉尚書,看著瘮人得緊,她挖苦道:「外人看來,你對我一個庶女也寵愛無邊,那是他們眼瞎沒瞧見你那嫡女有多風光!你給我和我娘的那些,比起皇后的尊貴來,又算得了什麼?」
抹布被她重重扔在地上,她冷笑道:「如今你那嫡子還威脅我,若是不在松鶴樓伺候你,就送我去庵里當姑子!」
她望著自己那雙粗糙的手,自憐自艾起來:「我如今過得連個丫鬟都不如,這一切,都是拜你所賜!你這樣活著讓我受罪,還不如死了!」
葉卿知曉去前廳的路,便支開了帶路的婢子,問文竹:「可知松鶴樓那邊是怎麼回事?」
文竹把自己剛剛打探來的消息一五一十全告訴了葉卿:「五姑娘的生母犯下盜竊大罪,原本伺候她們母女、受過她們恩惠的下人,都叫葉夫人打發出府去。五姑娘從牢里被接回來後,在府上自然不受待見。她如今寄養在府上的趙姨娘名下,趙姨娘也是個狠角兒,曾經在周姨娘手上吃過不少暗虧,如今周姨娘倒了,她自然得在五姑娘身上報復回來。」
「這五姑娘也是頗有城府的,用了些小伎倆,在老太君跟前搏了同情,老太君便想把五姑娘帶在身邊教養。正巧那日葉尚書跟葉夫人又因為五姑娘的婚事鬧了起來,葉夫人負氣不再管葉尚書。葉公子便提議五姑娘住松鶴樓去,為人子女,伺候湯藥盡孝心,便是老太君也說不得什麼。」
文竹眼珠子轉了轉,又添一句:「趙姨娘原本也不敢過分苛待五姑娘,府上庶出小姐該有的分例都撥給了她的,只不過五姑娘成日穿素淨舊衣,髮釵也用黑銀的,瞧著比府上丫鬟還不如,惹得老太君很是一番心疼。大公子便發話,說五姑娘勤儉得很,那月錢份例也不用發了,還讓她去廚房打下手。」
聽得這些,葉卿還有什麼不明白的,葉瑤如今的境遇都是她自己作出來的。
她對自己這個庶妹可沒什麼同情心,從松鶴樓出來了就沒再過問葉尚書和葉瑤的事。
到了前廳,卻聽聞葉建南從軍中趕了回來。
葉夫人住的明園可比松鶴樓熱鬧多了,丫鬟婆子簇擁著,個個喜笑顏開。
葉卿進了垂花門,繞過一道假山石林,再進一個三進的院子,便到了前廳。候在門外的丫鬟挑開珠簾讓葉卿進去。
「我不管什麼男兒志在四方,我只知曉葉家男丁單薄,如今嫡出的就你一脈,戰場上刀劍無眼,你若有個什麼不測……」
方一進門就聽見了葉老太君訓話的聲音。
葉卿翹首望去,圓桌上還未坐人,老太君坐在羅漢床上,葉夫人在旁邊伺候著,臉色頗有幾分恨鐵不成鋼。下方跪著的那一身戎甲未退的清俊少年,赫然是葉建南。
見她過來,葉老太君才沒再發作,揩了揩眼淚:「皇后娘娘過來了,落座開飯吧。」
葉建南給老太君磕了一個頭才起身。
他衝著葉卿行禮:「參見皇后娘娘。」
「都是自家人,大兄無需在意這些虛禮。」葉卿笑道。
去軍中沒多少時日,但葉建南明顯瘦了些,臉也曬黑了好幾度,身上那股慵懶勁兒倒是退了個乾淨,整個人瞧著更精神了些。
一家人都落了坐,席間不免嘮嗑些家常的話題。
說著說著就繞到了子嗣上,葉夫人跟葉老太君同時又把矛頭對準了葉建南。
「京城還沒哪家公子哥兒過了二十還沒娶上親的。」
「你嬸娘家的齊哥兒比你小三歲有餘,如今孩子都好幾個了。」
……
不管葉夫人和葉老太君怎麼嘮叨,葉建南都充耳不聞,只管埋頭扒飯,她們才動了幾筷子菜,葉建南碗中飯都添了好幾次。
葉老太君瞧著葉建南這幅油鹽不進的模樣,只得擱下筷子,嘆息一聲:「我這把老骨頭,不知道還不能能熬到抱重孫的那一天。」
葉建南見此,只道:「祖母您得長命百歲,肯定能等到那一天的。」
說完他就扭頭示意婢子再添飯,似乎嫌棄用飯的碗太小了,添飯麻煩,他直接道:「換個大碗來,就這小碗,餵貓呢!」
葉夫人斥道:「你這去軍營一遭回來,都快成飯桶了!」
雖這般念叨著,但瞧著自己兒子瘦了不少,葉夫人還是把湯盅里那隻豬蹄夾進葉建南碗裡。
葉卿見葉老太君神色鬱鬱寡歡,勸說了幾句,老太君才重新拿起筷子:「葉家祖上世代都是文人,你偏要去從軍,從軍有什麼好的。」
葉建南神色間頗為無奈:「祖母,您也知曉,我就不是那塊讀書的料。」
老太君不高興道:「都是你的託詞罷了。如今家裡成了這副光景,你倒是能狠得下這個心遠走千里去關外。」
說著又掉下淚來。
葉建南放下碗筷,望著老太君懇切道:「祖母,孫兒此去,也是為了葉家。不管如何,你且讓孫兒去闖一闖,搏一搏罷。」
老太君抿唇不語,片刻後答道:「你若執意從軍,那就先給我娶個孫媳婦回來,等我抱上了小重孫再去。」
這次葉建南神色間多了幾分自嘲:「祖母,我在京城內的名聲,你是不知麼?」
言罷起身告了禮,便退出房門。
老太君痛呼一聲「作孽哦」,神色哀慟起來。
丫鬟僕婦又是給她撫胸口又是給她揉背的。
老太君神色間一片痛惜:「我前些年若是沒有貪閒不管事,這些孩子也不至於到如今這步田地。」
葉夫人頓時有些訕訕的,老太君這麼說,相當於變相的指責她這個當家主母沒有做好。
葉卿撥弄著碗中米粒沒有出聲。
平心而論,葉夫人管家的確是管得失敗,自己執掌中饋,還能在一個小妾手中吃那麼多虧,甚至讓自己的兒子在京城世家圈子裡聲名狼藉。
她咳嗽兩聲,正想說些別的轉移兩位長輩的注意力,但這可咳嗽聲,卻引得葉夫人和老太君都看了過來。
老太君憂心忡忡:「娘娘同陛下大婚都快兩年了,這肚子都還沒個動靜,找太醫看過了嗎?」
葉夫人趕緊接過話頭:「我手中有個偏方,我當年就是靠這個偏方養身子,這才一舉懷上南哥兒的。」
「藥方因人而異,還是請個大夫診脈了對症下藥妥當些。」老太君不放心,直接叫了貼身伺候自己的老嬤嬤:「寶仁堂的大夫醫術高明,還是個婦科聖手,正巧娘娘今個兒回家省親,紅莧你去請寶仁堂的大夫來,就說是我身體不適。」
她望著葉卿和葉夫人道:「這樣便瞞了過去,誰也傳不出個閒話。」
大翰朝對女子雖不至於封建到苛刻,但若不能生育,還是為人所不齒的。
葉夫人一臉喜色,連連稱是:「還是母親想得周到。」
葉卿全程懵逼臉,直到現在才插上一句話:「那個……祖母、母親,我身子挺利落的,宮裡也有太醫一直給我看診,宮裡的太醫醫術難道還比不上宮外的麼?」
她跟蕭珏雖然躺一張床上,但是拉拉小手都沒有,這樣她若能有身孕,只怕葉家才是大禍臨頭了。
在葉卿的嚴厲拒絕下,葉夫人和葉老太君才作罷了。
勉強逃過一劫的葉卿趕緊開溜。
前幾日下雨,天剛涼爽了下來,今個兒秋老虎就發威了。
她穿的那一身宮裝太過繁瑣,裹在身上直接悶出了一身汗,好在老太君有先見之明,叫人提前在京城的錦雲閣訂做了衣衫。
下人找給她換的衣衫,葉卿挑來挑去只有一件正紅色的衣角壓著金絲褶的衣裙料子薄一些。她簡單沐浴後換上那襲紅裙渾身才舒坦了。
想起自己今日都沒跟葉建南說上幾句話,葉卿便問了下人葉建南現在何處,下人說葉建南去了松鶴樓。
葉卿讓人過去傳個話,言有事同葉建南商談,自己則在水榭那邊餵魚等著。
在水榭呆了半響,葉建南還沒過來,雖有婢子用團扇打著風,但葉卿還是覺著悶熱得厲害。
水榭對岸是一排垂柳,荷塘里立著幾株晚開的荷花,荷葉也碧綠惹人憐愛。
太陽透過垂柳的傘蔭,灑落星星點點的光輝,已經淡去了熱意,倒映在池塘上波光粼粼一片。
葉卿看得眼熱,她知曉為了保障她的安全,宮人們定是把水榭所在的這片地兒嚴嚴實實圍了起來的,閒雜人等不可能到這邊來。
她頓時起了脫下鞋襪在荷塘里泡腳納涼的想法。
當下棄了手中團扇,招呼著墨竹他們隨自己去荷塘那邊納涼。
蕭珏下朝後處理完公務,得知葉卿回家省親去了,立馬巴巴的跟了過來。
守在水榭外邊的宮人不敢攔他,想要通報又被蕭珏制止。
他走進園中一眼就望見了坐在柳蔭下的少女,一艷麗的紅衣似乎成了這天地間裡唯一的亮色,遠遠望去,她像是荷塘里怒放的一支紅蓮。
那樣濃烈的紅,妖嬈得像是在用生命綻放。
日光透過樹縫在她身上上落下斑駁的光影。
紅衣,黑髮,碧水,粉荷,這太過鮮明的色彩像是一幅出自名家聖手的丹青,叫人不敢輕易上前,就怕眼前的畫面一碰就碎。
那雙比昊雪還要白的玉足輕輕踏著荷塘里的水,濺起一片水珠,在日光下折射出璀璨的光影。
她像是發現了什麼好玩的事情,又踢踏了水面幾腳,眼角眉梢都染上了笑意,恬靜又美好。
蕭珏眯起了眸子,只立在遠處靜靜看著。
年前那五官還一團孩子氣的人,現在已能用美艷來形容。
他的姑娘,長大了。
蕭珏無聲勾了勾唇角。
把腳丫子泡在水裡,愜意地眯起眼享受的葉卿突然渾身一激靈,有如芒刺在背。
那種獵物一般被人盯上的感覺不太妙。
她回過頭,一眼就看到了站在一片秋海棠下的蕭珏。
他衣服似乎永遠都是暗色的,今日也不例外。一襲廣袖黑袍,衣襟袖口都用金線繡了祥雲暗紋,在日光下燁燁生輝,襯得帝王愈發俊美冷冽。
一頭墨發用白玉冠半束,眼神慵懶又凌厲。
儘管看過那張臉很多遍,可葉卿還是小小的被驚艷了一把。
她自知自己現在這幅樣子有失皇后儀態,忙一骨碌爬起來,訕訕打了個招呼:「陛下怎來了。」
蕭珏沒有立即答話,而是不緊不慢的走過來,走至葉卿面前蹲下,抬起她踏在石板上的一雙玉足。
她的腳很小,幾乎只有他手掌長,他輕易就能完全把握在掌心。那雙腳丫瞧著明明很瘦,可觸手又肉嘟嘟的,柔軟滑嫩得不可思議,蕭珏順從自己內心微微用力捏了一下,葉卿瞬間哆嗦了一下。
他唇角勾起的弧度深了幾分,在葉卿懵圈和驚駭的目光中,用自己的袖子擦乾她腳上的水珠,這才接過宮女遞來的鞋襪幫她穿上。
做完這一切,他才鳳眸微抬,望著她道:「來接皇后回宮。」
葉卿心口像是被什麼東西撞了一下,酥酥的。
蕭珏掃了一眼葉府的荷塘水榭,覺得以後夏日看她戲水也不乏為一樁趣事,便漫不經心開口:「你若喜歡戲水,朕給你建一座避暑的水上行宮如何?」
葉卿怔了一秒,毅然決然回絕道:「不要!」
真造出來了,她怕是就成了人人唾罵的禍國妖后,她一點也不想在小妖后的道上越走越遠。
蕭珏卻因為她這干錯利落的拒絕黑了臉。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
狗皇帝:呵,女人,從來沒人敢拒絕我!
阿卿:哦,現在不就有了嘛。
狗皇帝:你成功引起了我的興趣。
阿卿:那你把你的興趣收回去?(撓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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