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珏在審訊囚犯上算是一把好手,他看得出明華這樣子下去怕是會瘋,從刑房那邊繞了過來,吩咐獄卒:「給他澆一桶冷水。」
葉卿看到蕭珏突然出現,只驚訝了一瞬,很快就恢復了平靜。
獄卒搬了一把椅子給蕭珏坐。
一桶冷水潑下去,明華果然清醒了幾分。
他渾身都在發抖:「讓我見見師父……」
蕭珏冷嘲出聲:「住持大師已死,你見了他又能如何?」
明華痛苦咬緊了牙根,他十歲就從王家跑出去,一路行乞,險些餓死在半路上。是厲無相把他撿回去,收他做義子,告訴他,他母親是被賣到中原當舞姬的。厲無相送他去寺里,讓他潛伏,有朝一日為他母親報仇。
當年住持看到他的時候,仿佛就已經看到了今日的結局,但住持只是帶著悲憫的笑意道:「這孩子同我有緣,佛祖既安排他來了這裡,便是要老衲度化這孩子。老衲看你靈台清明,不染鉛華,便賜你法號明華……」
這些記憶遙遠而清晰。
他身上流著西羌的血,他永遠記得母親死前是怎麼飽受折磨的。王家主母恨他們母子入骨,王有仁那個酒肉色鬼,根本不配為人!
他恨王家,也恨大翰王朝,恨這個毀了他母親一生的地方。
但他從未想過害死住持,哪怕當時他接到命令要殺了住持嫁禍給大翰皇室,他也只是讓住持詐死。
蕭珏無暇看他這副悔恨又痛苦的樣子,只道:「事到如今,你還是不肯招麼?」
明華艱難抬起頭,仰視著蕭珏,看到是只是繡在他衣擺上栩栩如生的金龍。
「讓我見我姐姐,我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訴你。」
蕭珏沒有說話,看向了葉卿。
葉卿也沒有回答。
宋婉清願不願意見明華,這個還是得問問宋婉清自己。
讓葉卿意外的是,宋婉清願意見這個害她變成這副模樣的人。
她苦笑著苦笑著,淚水就落了下來:「我究竟是哪裡對不住他,我總得問個明白啊。」
慢慢的已是深秋,窗外的葉子都黃了,天變得很高很藍,白雲淡得只有一道影兒。
比起剛從獄裡出來的時候,宋婉清愈發瘦了,阿芙蓉不是這麼好戒的,她手上的指甲都在極度痛苦的時候摳挖床板折斷了。
她心情似乎很好,望著窗外的黃葉,甚至還哼起了小調。
明華穿著一身嶄新的囚服出現在門口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畫面。
兩行清淚從他深凹的燕窩裡流出來,他跪著一步一步挪到宋婉清跟前,看著她形容枯槁的樣子,伏在她腳邊痛哭:「姐姐……」
宋婉清哼唱的調子停了一瞬,就繼續哼了起來。
「紅杏深花,菖蒲淺芽。春疇漸暖年華。竹籬茅舍酒旗兒叉。雨過炊煙一縷斜……」①
「姐姐……」明華叫她,她只是唱著這一段詞,像是沒聽見他的聲音。
「姐姐……」
「姐姐,你應我一聲。」明華伸手拉她的袖子,才發現她手腕瘦的只剩一層皮包骨,這讓明華心中愈發悲慟,愴然涕下。
宋婉清微微低下頭,看著他,眼底無喜也無悲:「我今生做過的最大的錯事,就是當年救下了那個孩子。」
這話讓明華心如刀割,他試圖牽住她的手,像小時候每次他遭受了毒打,從後院的狗洞鑽出去,隔壁家那個姐姐就會牽起他的手,給他好吃的。
他試圖解釋:「我不知他給你用了阿芙蓉,我不知道他用瞳術控制你殺了師父!他騙我!他騙我說他只是用瞳術暫時控制你,讓你願意跟我一起去西羌……」
說到後面,他像個孩子一個大哭起來:「姐姐,我錯了!」
宋婉清笑了起來:「錯了?你知道錯了,就來求我原諒,那我又該去求誰原諒?」
「你告訴我,我該去求誰原諒?」說到後面,宋婉清控制不住大吼起來,眼淚跟珠子似的從她眼眶滾落。
她抬起自己的右手,用力砸在床弦上,直砸得自己手背破皮,鮮血直流,她一雙眼死死盯著明華:「你知不知道,我就是用這隻手,殺了住持大師,我每天都在問,自己為什麼還要活著!」
「對不起……對不起……姐姐,對不起……」
明華捧住宋婉清的手,不再讓她再傷害自己。
宋婉清抬起頭,想把眼淚憋回去。
「有時候,我也想不明白,為什麼偏偏是我,我這一生到底是做錯了什麼,老天要這麼懲罰我。」
她用手拭去眼角的淚珠,但是很快又有眼淚溢出來。
她望著窗外,眼底一片死灰般的絕望,像是一片沉寂的大海:「明華,我苟延殘喘活到今日,就是為了給自己報仇而已。」
她用一隻手輕輕撫摸明華的臉頰,神情恍惚,像是在自言自語:「我當初為什麼要救你啊……」
另一隻手伸進被褥里,摸出她前些日子藏的碎瓷片,用力往明華脖頸划去。
明華安詳閉著眼,只是那碎瓷片只割破他一層皮就停了下來。
宋婉清連只雞都沒殺過,面對一個活生生的人,她在清醒之時,終是下不去手。
她改為把瓷片劃向自己脖頸,等明華反應過來不對勁時,宋婉清已經脖子已經被她自己割出了血。
「姐姐!」
明華悲慟大哭,用力握住了她的手,奪下瓷片扔得遠遠的,宋婉清脖子處流出的血染紅了他的手。
他哭得像個無措的孩子:「姐姐!我真的知道錯了!」
「我只有你了,你別丟下我!」
他伸手去捂宋婉清脖子,可鮮血還是從他指縫間流了出來,他只能惶然大喊:「來人啊,救命啊!快來人——」
宋婉清一雙清亮的眸子裡有了解脫,她緩緩道:「那天,我就是這麼害了住持大師,他還笑著對我說,別怕,他早就算到了,這是他的劫數,我這不是害他,是助他早登極樂……」
她眼角沁出淚,緩緩閉上眼,視線里最後的一角,是窗外從樹枝上飄零而下的黃葉。
宋婉清的死,極大的刺激到了明華,他把所知的一切全部和盤托出。
厲無相最初的目的是從內部瓦解大翰朝,通過控制官眷,威逼文武百官就犯,推翻蕭珏,再扶持一個傀儡皇帝上位,用皇權扳倒武將們,屆時西羌鐵騎踏進來,就再也沒了阻攔。
只是這個計劃被蕭珏他們那夜誤打誤撞去大昭寺識破了。
明華擄走宋婉清,本是想帶她一起去西羌,不過後來被朝廷兵馬阻攔。厲無相對宋婉清用了瞳術,一開始是想借她殺葉卿。
蕭珏知曉西羌軍隊的軍防部署,顧硯山帶往關外的軍隊一出關就收復了好幾座城池,大翰軍隊士氣大振。
正巧那時顧夫人跟葉家結仇,厲無相就等著葉卿跟葉夫人有什麼動作,屆時他再殺了顧夫人嫁禍過去,誰知葉家和皇后愣是吃了這個啞巴虧,又叫他全盤計劃落空。
厲無相不死心的想煽動百姓和朝廷對立,誰知這時候住持出面講和,他這才對住持起了殺心。佛門之地,他那些旁門左道受制,硬闖的話,寺中不僅有武僧,還有皇帝派過去的暗衛守著,他又把主意打到宋婉清身上,畢竟沒有誰會防備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
明華最在意的兩個人,一個死了,一個被他控制,厲無相自認為是把明華徹底拿捏住了,卻不知是把明華的滿腔怨恨都引了過去。
長長的宮牆甬道里,明華一身血污,黃爪紅嘴白眉的青翼小鳥落在他手上,啾啾鳴叫。清冷的月光落在明華臉上,讓他看起來像是一座雕塑。這張素淨得過分的臉,染了血色,反倒顯得妖異。
他吹了幾聲鳥哨,像是在跟小鳥對話,片刻之後,小鳥從他指尖飛走。
他抬頭望了一眼掛高在天幕的那輪彎月,抬起手來,咬破食指,用鮮血在自己眉心畫了一個「卍」。
卍在佛教中是之佛祖的心印,意為吉祥萬德之所集。
他盤腿打坐,嘴角笑容悽苦:「佛說人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離合既循環,憂喜迭相攻。弟子入門十載,未能參透……」
寒風肆掠,宮牆裡外秋葉飄零。
風停的時候,明華跟前站了一人。
來人身披羊皮袍、一身頭陀扮相,脖子上卻掛著骷髏骨鏈。一頭細小的髮辮在額前用額帶箍住,身形極高又極瘦,兩條眉毛好似兩撇倒八字,瞎了眼睛,一張臉卻愈發顯得凶神惡煞。
明華睜開眼,額間那枚血印在月色下格外詭異,「義父。」
厲無相眼睛看不見了,其他感官倒是變得格外靈敏,他嗅了嗅空氣中的血腥味,:「看樣子你傷得不輕。」
明華眼底仇恨像野草一樣瘋長,聲音卻是平和的:「受了些刑。義父的眼睛怎麼了?」
厲無相咬牙切齒道:「為父為了救你,開天眼被狗皇帝察覺,被他刺瞎的!」
「孩兒慚愧。」話雖這般說著,明華目光卻似冰刀一般刺在厲無相身上:「聽說大昭寺住持死了。」
厲無相冷喝一聲:「為父讓你在佛寺潛伏數載,你還真養成了一副慈悲心腸?」
一滴血珠從明華緊攥的掌心滑落,他聲音很輕:「可義父當初答應我,可以不殺師父的。」
厲無相冷笑道:「當年把你從鬼門關拉回來的是我,不是你那禿驢師父!他若是不多管閒事,本座留他一命也不是不可,但他屢屢壞我大事,也休怪本座不留情面!」
「那麼……宋女施主呢?」問這句的時候,明華嗓音有些顫抖。
厲無相聽出他聲音不對勁,冷嗤一聲:「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你既下定決心要帶她回西羌,她身為大翰人,自然得有功績在身,不然西羌的子民們憑什麼接受一個大翰人?本座是在幫她立功,也是在幫你!」
明華握拳的手微微發抖:「包括給她服食阿芙蓉,也是為了幫我是嗎?」
厲無相不耐煩道:「婆婆媽媽些什麼,本座要的大翰軍事布防圖呢?你不是說偷到了嗎?」
明華從身後摸出一卷畫帛,嗓音輕緩:「布防圖就在孩兒手上。」
厲無相喝道:「還不快給為父!」
明華疲憊開口:「義父,孩兒重傷在身,動不了,勞義父自己過來拿了。」
厲無相罵罵咧咧幾聲:「廢物!」
他朝著明華打坐的方位摸索著走過來,明華從畫帛中緩緩取出一把匕首:「義父,這麼多年,孩兒從不曾忘記當年義父的搭救之恩……」
厲無相冷喝道:「你知道就好!」
在厲無相走近的時候,他用足了力氣把匕首往厲無相胸口刺去,「可孩兒也記著師父和姐姐的恩情!」
匕首遇到了一層阻力。
明華臉色當即就變了:「軟蝟甲?」
厲無相反手一掌拍在他胸口,明華被重重拍到宮牆上,吐出一口血來。他身後的宮牆都被這一掌震碎了一片。
厲無相面目猙獰:「好你個吃裡扒外的東西!竟然設計本座!」
意識到中計,他不敢再留,那一掌必然能要了明華的命,他飛身躍上宮牆,想逃出去,一張鐵網卻迎面網了下來。
厲無相目不能視物,看不見那鐵網上有細小的鉤子,自負想撕開鐵網,卻不想被鉤子扎破掌心。
感受到掌心傳來的麻木,厲無相臉色更加難看:「卑鄙!竟在鉤子上塗了麻沸散!」
「你該慶幸,朕沒讓人在鉤子上塗抹劇毒。」葉卿送來一道清冽的嗓音。
明華靜靜看著這一幕,口鼻出血,他卻咧嘴笑了起來。
這短暫卻又不堪的一生,走馬燈似的一幕幕在他眼前晃過。
他看到那個幼年和娘親一起在酒樓賣藝的自己,娘親拉得一手好胡琴,也唱得一嗓子好曲兒,不管嚴冬還是酷暑,都在酒樓咿咿呀呀拉胡琴賣唱。有人調戲那個可憐的女人,有人踹翻她求達官貴人們打賞的破碗,有男人多瞥了他娘親一眼,被身邊的肥胖婦人揪著耳朵罵走,婦人回頭還要呸一聲,罵句下賤胚子。
那個女人病死在寒窯里的時候,他連一碗熱粥都不能給她討回來。她死前一直在唱歌,是草原上的牧歌,她說她想家……
明華不知道家是什麼,但是他想,那是他外祖母住的地方。
他也想娘親了,很想很想……
他還想那個除了娘親,第二個給過他溫暖的女人,他叫她姐姐。
那年嚴冬,一身橙衣的少女把他從雪地里拉起來,帶他去灶房烤火取暖,給他好吃的點心。她笑起來的時候,他覺得整個世界都是亮的。
那是他在這世上,除了娘親,第二個想守護的人。
只是後來她嫁人了,平心而論,他不想她嫁人,姐姐就是姐姐啊,她會對別人好了,他又算什麼。
他甚至想暗殺了那個男人,不過她那麼喜歡那個男人,會哭的吧?他捨不得看她哭,所以狠心沒再刻意打探關於她的消息。
再次相見,才得知她已經和離,她笑起來還是像當初那麼溫柔,卻不再明媚了。他心疼她,私心裡卻是高興的,他終於能報復那個男人了。
得知她這些年受的苦,他怒而剜掉了韓朝英的眼睛,又割掉了他的耳朵,那個傢伙既然認不清好人,聽不進好話,合該又聾又瞎。
他看得出來她不再像以前那麼開心了,中原毀掉了他娘親,他不想姐姐也在這裡被毀掉。
是了,帶她走,帶她去西羌,她會喜歡那無垠的草原和金色大漠的。
在那裡,她不會有那麼多在乎的人,就只會對他一個人好。
他一直期待著這樣的一天,卻不想自己的自作聰明,會毀了她,害了師父。
遠處有火光燃了起來,火光里似乎有個身形乾瘦的老人在沖他笑:「明華徒兒。」
明華嘴唇翕動著,無聲喚了一句:「師父……」
他背靠宮牆,頭緩緩垂了下去,額間那個「卍」形印記卻鮮艷異常,遠遠看著,仿佛是印在他額上的一朵紅色佛蓮。
厲無相被鐵網困住。
宮牆四面燃起火把,黑壓壓一片全是禁軍。
須臾,禁軍自動讓開一條小道,大翰的帝王踏著火光和月色緩緩走來,冷眼瞧著鐵網中的老者。
「皇帝小兒,休以為一張破鐵網就能困住本座!」厲無相吹出一道尖銳的哨聲,不知從何處成群結隊飛來一群蝙蝠,不要命一般往禁軍身上撲。
視線所及全是黑壓壓的蝙蝠,耳邊也全是蝙蝠的叫聲,禁衛軍們根本無從招架。
蕭珏扯下披風一卷,攻向他的蝙蝠就全都軟趴趴掉到了地上。
人群中有人喊了一聲:「用火攻!」
拿著火把的禁衛軍趕緊用火把驅趕蝙蝠,但是原先扯著鐵網的幾個禁衛軍被大批蝙蝠攻擊,臉上手上都有不同程度的抓傷,他們應對蝙蝠去了,顧及不上鐵網,厲無相便趁隙逃了出去。
無數蝙蝠咬住他的衣袍扯著他飛向高空,遠遠看著仿佛是他後背長出了一對巨大的蝙蝠翅膀。
王荊臉上帶著血痕,憤恨道:「這厲無相旁門左道的手段果真了得!」
蕭珏冷厲的鳳眸眯了起來,只喝一聲:「拿弓來!」
王荊很快取了弓箭遞給他。
夜風吹動他的長袍,束在王冠之下的墨發散了一縷下來,鐮刀般的彎月之下,一張弓被拉得如同滿月,閃著寒光的箭頭對準了彎月下那巨大的蝙蝠縮影。
「咻」的一聲,利箭出鞘。
月下的巨大蝙蝠像是受驚了一般,頃刻間散成無數小黑點。
蕭珏把弓還給王荊:「封鎖全城,掘地三尺也要把人給我找出來!」
王荊躬身抱拳:「卑職領命!」
當夜王荊就親自帶著人全城搜索,但他只找回來一支帶血的箭和一角用鮮血寫了戰書的衣袍。
「皇帝小兒,剜眼之仇和這一箭之仇,本座誓要十倍奉還!厲無相字。」御史大夫念出那衣袍上寫的戰書時,氣得嗓音都變調了:「豈有此理!這西羌還有沒有把我大翰王朝放在眼裡!這是在公然挑釁我大翰國威!」
蕭珏沒有接話,只吩咐王荊:「繼續搜查,城門戒嚴,他若是還敢從天上飛,亂箭射下來。朕不信他還能地盾!」
王荊汗顏道:「陛下,聽聞厲無相精通各種旁門左道之術,易容術自然也不在話下,他若是扮成個老嫗少婦,咱們的人拿著畫像也辨認不出。」
蕭珏瞪王荊一眼,王荊趕緊低下了頭。
他轉而問御史大夫:「關外如今戰況如何?」
御史大夫言辭頗為激動:「顧將軍這是老驥伏櫪啊!從白潼關一路打到了倒馬關,收復大小城池五座,斬殺西羌大將十三名,麾下勇將輩出,除了雲台二十八將,先鋒葉建南在軍中那是以驍勇著稱,紫金關他一人活捉西羌三名大將!有當年葉太傅隨先帝攻打戈鹿城的那股勁兒。」
一聽這些,蕭珏心中便有數了,顧硯山是按照他之前給的路線一路打過去的。
他道:「等隆冬降雪,草原上斷糧,西羌大軍就撐不住了。」
御史大夫滿臉喜色:「來年開春,大軍就該凱旋了!」
邊關數戰大捷的消息傳回來,朝廷上下都是一片喜氣。
顧念著上半年江南水患讓許多百姓都沒了營生,蕭珏下令免了今年的賦稅,好讓百姓們有餘錢過個好年。
民間也因此一片喜氣洋洋。不管先前厲無相怎麼費盡心思煽動百姓,但他空口說那麼多,還是沒朝廷免稅來得有用。畢竟一個是空口說白話,一個是給白花花的銀子。
宋婉清脖子上的傷口並不致命,她力氣不夠,口子割得不深,被太醫救了回來。
只是自此以後,她長睡不醒。
用葉卿原來世界的說法,跟個植物人無異。
明華倒是死得徹底,厲無相那一掌,直接震碎了他五臟六腑。
自上次葉卿跑去跟趙美人她們打馬吊之後,蕭珏似乎發現葉卿有了新的消遣,就會把他拋腦後去,所以他嚴令禁止皇宮的豪賭風氣。
不僅太監宮女們閒暇不敢賭錢了,妃嬪們打馬吊也會被責罰。
妃嬪們一致認為蕭珏這是生氣她們接近葉卿,此後一瞧見葉卿,就躲得遠遠的,仿佛是老鼠見了貓,弄得葉卿莫名其妙。
她每日除了溜貓,就只能去太后宮裡坐坐,跟太后研討佛經,學學茶道,種種花再聊聊育兒經什麼的。
住持大師雖是死於兇殺,但屍身火化之後留下了佛舍利。按佛家的說法,唯有功德圓滿的高僧圓寂後才會留下佛舍利。
大昭寺的僧人們言住持這是度化世人,往登極樂去了,一改之前的悲慟,開特意開了圓寂法會。蕭珏忙於政務沒去,但還是派了官員前去代為觀禮。
葉卿覺得宋婉清心中定然是一直愧疚著的,她這天去看宋婉清的時候,就把住持大師火化後得出佛舍利的事給她說了。臨走的時候,又提了一句明華的死。
宋婉清一直安靜得像是睡著了一樣,在葉卿走出大門後,眼角才劃落兩行清淚。
沒過幾日,宮女欣喜跑去找葉卿,說宋婉清醒了。
但讓葉卿意外的是,她對以前發生的事,全然不記得了。
太醫院院首把脈後,也看不出緣由,只道:「這病例老臣沒見過,但聽說過有婦人年紀輕輕死了丈夫兒子,悲慟過度昏厥後,醒來就什麼都不記得了,想來是她們自己不願再想起那些事了。」
葉卿點了一下頭,示意太醫退下。
以前葉卿看小說看到這樣的情節,肯定是把桌子拍得啪啪響,大呼狗血,但這一刻,她覺得,也許失憶了對宋婉清來說,是最好的解脫。
她走進屋中,一眼就撞入一雙靈動的眸子裡。
看到葉卿,宋婉清眼中是掩飾不了的驚艷:「好漂亮的人!」
她的婢子茯苓拉了拉她的手,示意她跪下行禮:「這是皇后娘娘。」
想來是茯苓給她說過見了皇后要行禮,宋婉清連忙屈膝像模像樣行禮:「參見皇后娘娘。」
「免禮,你們都下去吧,本宮有些話要單獨跟宋姑娘說。」葉卿道。
宮女們都退下了,葉卿才細細打量她。
宋婉清昏迷的這些日子,阿芙蓉癮是完全戒掉了,茯苓照顧得用心,比起原先那形容枯槁的樣子,她臉上長了不少肉,看起來也年輕了許多。
葉卿這般打量,宋婉清只是不好意思的笑笑,隨即便沒什麼顧忌開口問她:「我是不是快死了?」
「為何會這般問?」葉卿疑惑。
宋婉清道:「我殺了人啊,殺人就得償命。」
葉卿眉頭微皺:「是你的婢子告訴你這些的?」
宋婉清點了一頭,只不過很快又道:「你別怪她,是我自己問她的。」
葉卿不知道怎麼回答宋婉清之前的問題,只道:「殺人非你本願,你是被人害了。」
宋婉清想了想,搖頭道:「可人還是我殺的啊。」
「你不怕死麼?」葉卿問。
宋婉清搖頭:「是人都會死。」
只不過她情緒很快又低落了下來:「不過在死前,我想見見我爹娘。」
宋婉清的事,葉卿是真不知怎麼處理。
她私心裡肯定是不希望她以命抵命的,可正如宋婉清自己所言,哪怕非她所願,但她手中的確是有一條人命。
這一晚她嘆了不知多少聲氣。
蕭珏從奏摺上抬起頭,挑眉問:「就這一會兒功夫,你都嘆了不下三聲氣,遇到什麼事了?」
葉卿抱著已經顯懷的肚子坐到蕭珏對面:「兩個月都快過去了,那個西羌國師你們抓到了沒?」
提到這個,蕭珏也頭疼:「城內能找的地方,王荊都帶人找遍了,始終沒抓到人。」
葉卿把宋婉清失憶的事給他說了一遍,又開始嘆氣:「人家有恩於我,如今又攤上這麼一遭事,你說這可如何是好?」
蕭珏道:「就這事叫你愁成這樣?」
葉卿瞪他一眼:「那你說怎麼辦?」
蕭珏合上奏摺:「你不想她真的入獄判刑,女牢里找個病死的頂了她便是。不過住持到底是死於她手,這殺人的罪名是抹不去了。」
葉卿的確不想宋婉清這樣一個好姑娘,就這麼白白送命。
以後她若能換一個身份活下去,便是最好的結果。宋婉清不記得從前的種種,那個名字背負的所有都與她無關了。
葉卿第一次做這樣的事,難免摸不著頭腦,憨憨提問:「那我要不要派人打點一下刑部?」
蕭珏被她逗笑了:「宋家的人從她被捕至今,幾乎是傾家蕩產的往刑部塞銀子,只要上邊放寬,下面的人自然知道怎麼辦。」
對於宋家二老,葉卿也不知該說些什麼。
一開始聽信胡話,把符水當救命良藥可勁的給宋婉清喂,害了宋婉清的是他們。如今傾家蕩產,只想保宋婉清一命的也是他們。
但就算他們偷天換日,京城和太原,宋婉清應該都不能呆了,在這些地方難免會遇到熟人,得送她去別處。
這擰成一團亂麻的事,總算是在年前揭過。
年關將近的時候,關外再次傳來捷報,還有一城,顧硯山就可完全奪回先前被蠻子占領的城池。
雁門關外,北風呼號,漫天大雪鵝毛般落下,遠遠看著,仿佛是北風颳起了一地白毛。
蜿蜒起伏的山脈中,長城上的火把生生組成一條巨龍。
才打了勝仗,軍營里宰了牛羊歡慶,此刻各大營帳里,將士們都睡得熟,走近些甚至能聽到打呼嚕的聲音。
夜裡巡邏的將士,鼻尖眉毛上都被落了一層薄雪,一嗓子喊出准冒一串白氣。
一支西羌騎兵像是風雪夜裡出去覓食的狼群,盯上了眼前這塊肥肉。
箭雨射殺了巡邏的將士,隨著領頭人一聲大喝,他們從兩側山翼打馬衝下,眼底泛起的凶光不亞於惡狼。
這場雪夜的突襲西羌騎兵占了優勢,大翰軍有的還在睡夢中就被砍掉了腦袋,有的驚醒後從床鋪上翻起,還沒拿起武器就死於西羌彎刀之下。
等被突襲的消息傳遍營帳,顧硯山記著出征前蕭珏說的話,打這一關的時候,不能守城,要守天險。
他當即下令讓將士們不要戀戰,往回撤。
這隻西羌騎兵人數不多,卻驍勇異常,他們突襲的目的明顯是想用屠殺來激起大翰軍的怒火。
顯然有將領沉不住氣,在撤退的路上喝道:「元帥!末將請求帶兵圍剿這群西羌蠻子!兄弟們不能白死!」
顧硯山內傷未愈,在這森寒的天氣里,,舊疾並發,時常咳嗽,他強忍著喉嚨里的癢意,喝道:「本帥下令全軍撤退!」
那名年輕小將顯然不服氣,強壓著憤怒轉過頭。
顧硯山道:「只派一隻輕騎前來,明顯是對方的誘餌!此時若咬上去,那咱們就成上鉤的魚了!」
茫茫雪原里,身穿黑色甲冑的大軍如潮水一般往天險退去。
西羌軍營。
國師大帳外燃著好幾個大火盆,肆掠的火舌捲走了嚴冬的寒意。
西羌國師厲無相手中舉著一個酒碗,嘴裡一邊吟唱著什麼,一邊用手指沾了碗中的酒水彈出去。
地上擺了七支沒點燃的長明燈,他圍著長明燈跳大神一般念叨些只有他自己才能聽懂的咒語。
比起之前,他臉上明顯沒有多少血色,顯然是重傷所致。
先前他被困於大翰皇城,皇城戒嚴,只許進,不許出。
白日裡他易容成老嫗的模樣躲避官兵追查。藥鋪里全是官兵把守,一旦有買傷藥的,都被關進大牢里。他不敢冒險,身上的傷便一直拖著,後面都化膿腐爛了。幾天後,城門還是戒嚴,但允許城內運送夜香泔水的馬車出城了。
他走投無路,只得趁著天黑躲進泔水桶里,等到第二日別人運送泔水,這才混出了城。
蕭珏那一箭沒傷到他要害,卻因為躲避的這些時日,沒能及時醫治,腐肉都長到內臟上去了。
如今藥石無用,他知曉自己命不久矣,誓要讓大翰付出代價。
念完咒語,他含了一口酒到嘴裡,再把手中酒碗砸碎在地,灑下的酒水瞬間沿著放在地上的長明燈流開,分布成奇怪的圖紋。
他從火盆里取出一截未燃盡的烏木,對著七盞長明燈把口中的酒水噴了出去,一口火焰掠過,地上的長明燈全被點燃,灑在地上的酒水也燃起了淺藍色的火焰。
望著火焰的遊走趨勢,厲無相眼神狠辣:「本座重傷命不久矣,死也要拉你千軍萬馬作陪!」
他點燃一柱香,插在了其中一盞長明燈前。
無數黃爪紅嘴白眉的青翼小鳥從營帳這邊飛進無邊夜色里。
顧硯山帶著大軍往天險撤離,期間那支西羌騎兵見他們不上當,又回過頭來逮著大軍尾巴砍。
他們騎馬占了優勢,砍完一波人,就舉著彎刀歡呼著便揚長而去,後面的步兵想想復仇又追不上,不理會他們一會兒又駕馬過來,完全是西羌單方面的屠殺。
擺明了就是挑釁。
顧硯山當即調了一隻騎兵跟在隊伍最後,揚言那隻西羌騎要是還敢來,能圍住就圍死,殺他個片甲不留。若是圍不住,叫他們逮著空子跑了,也莫追。
對方故意激怒他們,顯然就是想引他們入套。
先前跟顧硯山頂嘴的那名小將是個炮仗脾氣,他早看不慣那群西羌騎兵,顧硯山沒把他劃在斷尾的騎兵之列,他一肚子窩火,乾脆自己跟駕馬跟了過去。
西羌騎兵再來挑釁的時候,他第一個殺出去,西羌騎兵早惹起了大翰軍的一腔怒火,眼下被大翰騎兵追著打,很快落了下風,幾乎是抱頭鼠竄。
那小將殺紅了眼,不聽勸猛追過去,有人帶頭,就有一群殺紅了眼的跟上去。
呼嘯的風雪中,有黃爪紅嘴白眉的青翼小鳥艱難穿行,鳥爪子上掛著拇指大的一個小布袋,不斷有細碎的粉末從布袋小孔溢出,撒向下方的人群。
顧硯山得知有人違背軍令追出去的時候,忙往山下看,但雪嶺下方一片黑寂,雖有火把能辨別兩軍交戰的位置,但火光甚弱,連兩軍的兵服都辨不清。
顧硯山呼吸間吸食了不少那滲在風雪中的粉末,不知怎的,眼前突然一陣眩暈。
他忙閉上眼,再睜開眼望去時,卻發現原本什麼都看不清的雪嶺下一片戰火連天,兩軍廝殺不可開交。他甚至能清晰的看到紅底黑字的「顧」字旗和西羌旗混在一起,烈火灼灼,屍橫遍野。
這場景,跟他當初聽說顧臨淵戰死時,每夜做到的噩夢一模一樣!
顧硯山趕緊甩了甩頭,再定眼望去,上一秒眼前還是黑沉沉的山隘,可下一秒又出現了那喊殺聲震天的戰場。
顧硯山覺得蹊蹺,努力穩定心神,卻見一匹汗血馬身中數箭倒地,馬背上的將領身上也插著箭翎,他滾落在地,來不及喘一口氣,頭頂又有無數長矛大刀砍了下來,他把三尺長劍橫在肩頭,才生生借著劍鋒擋下了這些利刃。
一把長矛插入他腹部,年輕的將領口中吐出鮮血,卻依然死扛著落在劍鋒上的那些兵刃。隔著茫茫夜色,顧硯山甚至辨別出那張滿是血污的清俊臉孔就是顧臨淵。
『顧臨淵』似乎往顧硯山站的方向看了一眼,道一句:「爹,孩兒盡孝了……」
顧硯山瞳孔一縮:「淵兒!」
作者有話要說:
你們期末複習得咋樣啦?還沒複習完的我好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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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一章正文就完結了,番外你們想看啥?
咳咳,看到寶寶有說看不懂這一章後面的內容,作者菌解釋一下,顧硯山看到的不是真的顧臨淵,而是幻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