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喬妍(五)

  出乎魏玄與周克明等人預料的是,這一年,李開濟並未稱帝。

  倒不是他不想,而是不能。

  李泓南征北戰,攻無不克,軍中威望可想而知,更不必說有喬家這樣得力的臂膀襄助,又有諸多謀臣在側匡扶,到了這時候,即便是李開濟,也很難再將他打壓下去。

  他只能選擇將長子冷藏,讓時間淡去他的功績,同時,也給予次子建功立業的機會。

  義寧三年,李開濟攜妻子與諸多兒女遷往長安,又加次子李昌為左衛大將軍,令軍出太原,征討劉武周。

  太原本就是李家起兵之地,經營多年,李昌又是唐王世子,可以調用的軍隊糧草遠非李泓可比,這分明就是李開濟有意為次子做臉,叫他謀取軍功,將來也好順理成章的登上儲君之位。

  李泓早就對這個父親不抱希望,聽聞此事,也不過淡淡一哂。

  李琰已經開始讀書,他很聰明,也很勤勉,授課的師傅誇過他好多次。

  李昱的身體也漸漸被調養過來了,較之尋常孩子雖差了些,但再過兩年,也就無礙了。

  喬妍生他時早產,傷了身子,加之這幾年乃是多事之秋,也不打算再要孩子,將自己的身子調理好,便只好生顧看這兩個兒子。

  李琰很乖,李昱也很聽話,年紀很小,便知道心疼母親了。

  李泓雖不行軍在外,卻也諸事繁雜,一天到晚不歸家,晚上歸家時才能同妻子說說話,可那時候兩個孩子八成都睡了。

  「這樣可不成,」喬老夫人與長女喬瀾去探望女兒,嘆氣道:「感情是相處出來的,見的少了,父子之情也會淡的。」

  「他也是沒辦法,」李琰與姨母家的表哥出去玩兒,李昱卻乖巧的坐在母親懷裡,喬妍摟著小兒子,無奈道:「政務上事情那麼多,又要兼顧軍務,李開濟時常為難,還有裴安他們,稍不留神便要挖坑埋人……」

  喬老夫人也明白這節,只是見女兒獨自顧看兩個孩子,再想起她兩次生產,丈夫都不在身邊,禁不住覺得心疼,落淚道:「阿娘只覺得委屈你了,去年那事兒,我想一想都覺得驚心……」

  「怎麼又哭了?」喬妍失笑道:「阿昱,快去哄哄外祖母。」

  李昱今年也一歲多了,還只會說些簡單的詞彙,聽見母親叫自己,下意識抬頭去看,有些懵懂的眨眨眼,小手還捏了捏自己的胖肚腩。

  喬老夫人看的笑了,慈愛道:「好在阿昱身體康健,否則啊,我真是要心疼死。」

  母女三人說了會兒話,喬妍忽然想到另一處了:「近來長安事多,我也忘了給世南哥哥寫信,他近來好嗎?娶妻了嗎?阿昱無恙,我須得好生謝他。」

  「還沒有呢,」說及此處,喬老夫人禁不住再嘆口氣:「那真是個好孩子,只是老天不開眼,怎麼……」

  喬瀾神情中也有些感懷,道:「祖母早先為世南開過方子,說是能調理好的,只是藥性太強,非得成年之後再服用才行,只可惜事不如人願,最後也沒什麼成效。」

  喬妍聽得心頭悶悶,揉揉小兒子的腦袋,悵然的嘆一口氣。

  ……

  李開濟叫李昌到太原去征討劉武周,無疑是主動幫著兒子作弊,只是誰也沒想到,李昌會交出一份零分的答卷。

  太原丟了。

  劉武周連克七城,現下已經兵臨介休。

  喬妍知道最後的結果時甚至忍不住想,假若抓一頭豬去征討劉武周,結果會不會比李昌前去要好。

  李昌是李開濟與章夫人的次子,也是他們的寶貝疙瘩,唯恐被磕了碰了,別說是領軍出征了,早先天下大亂的時候,都被留在最安穩的大後方。

  喬妍知道他受令自太原出軍時,心裡其實憋著氣。

  這幾年裡,李泓打了多少硬仗,身上留了多少刀疤,多少次死裡求生,憑什麼李昌一出門,就有人幫著把梯子架好,蟲獸趕走,只等著伸手去摘果子?

  可萬萬沒想到,梯子都架好了,他還能自己摔下去。

  李昌這是頭一次出征,素日裡舞文弄墨慣了,對於軍伍諸事,甚至沒有最基本的概念。

  劉武周來勢洶洶,陳軍黃蛇嶺,李昌令偏將趙康迎敵,卻不考慮趙康麾下軍力薄弱,無力對抗。

  趙康幾次向李昌陳情,反倒被李昌怒斥,以為其膽怯不敢出站,趙康憤而出軍,直投劉武周,充當嚮導,當日攻陷榆次,翌日抵達太原城下。

  倆王四個二,李昌硬是四帶二一把出了,喬妍還能說什麼呢。

  一把好牌打成這樣,李開濟臉上也過不去,一連幾天都陰著臉。

  這天晚上有家宴,喬妍心情大好,衣裙華美,髮髻高挽,跟個花孔雀似的,與李泓一道往主院去吃飯。

  李開濟看著這夫妻倆便鬧心,章夫人也好不到哪裡去,鄭氏與裴氏更是低眉順眼,一句話都不說,知道的是家宴,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奔喪呢。

  李開濟兒女不少,滿滿當當一廳,裴安、李忠文等心腹也在,他強打著精神說笑幾句,又令李忠文、姜寶藝馳援太原,明日便動身出發。

  李泓知道他這是在擺臉色給自己看,示意並不是離了自己便打不了仗,卻也不甚在意,幫妻子夾了些她喜歡的菜色,一句話也沒說。

  喬妍不知從哪兒摸出把瓜子兒來,咔嚓咔嚓嗑的啪啪響,李開濟忍了又忍,終於道:「二郎危在旦夕,我更是心急如焚,喬氏你能不能嚴肅點?這種時候嗑什麼瓜子!」

  喬妍無所謂道:「那我就不磕了唄。」

  說完,又向李忠文與姜寶藝舉杯道:「兩位將軍,一路順風啊。」

  李忠文與姜寶藝笑著謝過她。

  一個月之後,前線傳回這二人被俘的消息。

  喬妍歪在躺椅上,笑的差點斷氣,李琰帶著弟弟站在一邊兒,用小手給娘親揉肚子,外邊兒穀雨便來回稟,道:「裴安自請出征,這會兒都出發了。」

  日光溫煦,喬妍摸了摸兩個乖寶的頭,道:「我賭五文錢,裴安也要吃敗仗。」

  她說的一點不錯。

  裴安率軍駐紮介休城外的靈石縣,卻被宋金剛切斷水源,天氣炎熱,士卒饑渴難耐,裴安只得下令收拾營帳,換到臨近水源地方去,不想剛一動身,宋金剛便率軍來攻,唐軍潰敗。

  自此,太原以南,晉州以北,全部宣告淪陷。

  當天晚上,李昌連包裹都沒收拾,帶著幾個親信隨從,快馬溜回了長安。

  神一樣的開局,神一樣的結尾。

  在暗不見光的地方,李開濟隱晦的與李泓掰了一次腕子。

  他極力想通過自己的偏袒,加重李昌的籌碼,證明長子的存在,並不是那麼不可或缺,然而到最後,卻是這樣一個結局。

  就理智而言,李開濟知道此刻最好的辦法,便是向長子低頭,叫他去收拾殘局,自己留守長安,如同往常一樣,等待最終的勝利果實,可是話到嘴邊兒,他又給咽下去了。

  他是唐王,是主君,是要成為天子的人,怎麼可能受制於臣子?

  尤其是,那個人不僅僅是臣,他也是正經的兒子,先天就具有繼承他一切的資格!

  義寧三年九月,李開濟親自率軍奔赴太原,征討劉武周。

  ……

  戰事進行的不算順利,但終究挽住了頹勢,與此同時,另一場風暴,席捲了整個長安。

  李昌吃了敗仗,已經叫李開濟顏面掃地,裴安率軍支援,又被打的落花流水,前者是李開濟愛子,丟了太原不被懲罰也就罷了,但裴安丟掉了并州,憑什麼仍舊高官厚祿,不受懲處?

  民部尚書劉文靜與裴安皆是首義功臣,劉文靜功勞更高,只是裴安更為李開濟信重,官位勳爵皆勝於後者,長此以往,劉文靜心中更不服氣。

  此番裴安吃了這樣大的敗仗,與李昌一般灰溜溜逃回長安,李開濟先是假模假樣的削去官職,但不過一月,便又重新起復。

  劉文靜心中怨憤,公然表露不滿之意,然而未過幾日,卻被家中姬妾告發謀反,下了大獄。

  李開濟令裴安主審此案,其中深意不言而喻。

  所有人都知道,劉文靜被下獄,並不是因為所謂的謀反,只是因為他曾在秦國公帳下任過長史,交情深厚,互為裨益。

  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

  即便那個人是自己的兒子,也不行。

  李開濟決定在登基之前,下手剪除李泓羽翼。

  劉文靜被處死的那日,是個和煦的艷陽天,但喬妍知道,丈夫心裡正下著暴雨。

  他在書房裡呆了一日,沒說話,也沒傳膳,夜色深深的時候,方才推開門,邁下了石階。

  喬妍便站在書房前的那株海棠下等他。

  「我給你留了飯,」她說:「去填飽肚子,再睡一覺吧。」

  李泓靜靜看著她,輕輕說了聲:「好。」

  ……

  劉武周授首,李開濟便去了心腹大患,次年五月,正式於長安稱帝,以昔年封號為國號,建元武德。

  章夫人作為他的髮妻,順理成章的成為皇后,不過幾日,又冊封嫡長子李昌為皇太子,入主東宮。

  長子李泓封秦王,食邑萬戶,其妻喬氏為正妃,以嫡長子李琰為秦王世子。

  屬於大唐的那一頁,被翻開了。

  國家新建,首先要面對的便是加封功臣,李開濟依序冊封妻子與一乾兒女,旋即又是諸多臣工,滿朝歡慶,喜氣喧騰,唯有在提及林夫人時,硬生生給卡住了。

  她是新帝的妹妹,按制便該有長公主敕封,李開濟親自點了「武安」二字,便是武安長公主,然而她功勳卓著,若與其餘的長公主一般待遇,又未免太過不公。

  有朝臣上疏,請封武安長公主為王,食邑萬戶,與諸皇子同。

  從沒有女人坐上這個位置,得到這等封爵,這道奏疏呈上之後,毫無意外的引起了一場巨大的風暴。

  從功勳來看,武安長公主的確有封王的資本,在這漫長的征程中,她失去了丈夫,也失去過兒子,即便是為了撫慰,一個王爵也不算什麼。

  李泓上疏請封武安長公主為王,喬家、蘇家、高家、趙家,諸多臣工附議,但到最後,還是李開濟被駁回了。

  原因其實也很簡單:誰叫她是一個女人呢。

  從來沒有過的規矩,怎麼可能為她去開先例?

  李開濟賞賜武安長公主黃金萬兩,玉璧一雙,又加恩其子為郡王,算是彌補。

  喬妍聽聞這消息,只覺心頭那汪熱血似乎都涼了,五臟六腑也都透著冷。

  「憑什麼呢,就因為她是女人嗎?」

  她抱著李昱,只覺得自己眼眶灼燙,像是有什麼視若生命的東西,被毫不留情的踐踏了。

  喬妍也曾想過征戰疆場,也曾想像武安長公主那樣領軍出戰,她被束縛在後宅內院中沒法兒出去,所以她更羨慕武安長公主,也希望她能飛的更遠。

  可現實永遠都是冷酷的,它叫世間女人安分守己,相夫教子,曾經喬妍以為它會開恩,另外打開一扇門,可是真的走了出去,才發現出口那兒冷冰冰的寫著兩個字:

  不行!

  這晚她失眠了。

  李泓同樣沒有睡去。

  夫妻倆靜靜躺在床帳裡邊兒,直到深夜,他道:「睡吧,阿妍。」

  「真不公平。」喬妍喃喃道:「我為什麼要生成一個女人呢。」

  李泓伸臂將她摟住,輕輕道:「阿妍,你還有我。」

  「你有個屁用。」喬妍剜了他一眼,說完又忍不住笑了。

  「對不起,我心裡有氣,不該向你發的,」她歉然道:「睡吧。」

  李泓拍了拍妻子的背,摟著她合上了眼。

  ……

  幾日之後,喬妍在秦王府設宴,邀請李泓臣屬們的妻室前來行宴,舞姬退去之後,免不得會提及此事。

  「武安長公主功勳卓著,卻不得封,實在叫人惋惜,」常珪之妻郭氏目光憤憤,道:「朝廷里的袞袞諸公,有幾個能勝過她的?」

  蘇靖之妻薛氏也嘆道:「這世道原就對女人不公。」

  喬妍心中如何不覺得悵惘,只是事到如今,再說別的也沒什麼用處,瞥見聶良弼之妻余氏一直沒有開口,便向她笑道:「月娘,你怎麼了?也不吭聲。」

  余氏好像給她嚇了一跳,抬眼看向喬妍,勉強笑道:「康兒病了,今早還在咳嗽,我有些不放心。」

  成婚幾年,她才有了這個兒子,或許是體質像了母親,身體一直不太好。

  李昱小時候身體也不好,喬妍更能體諒她的難處,寬慰道:「康兒還小,好生調理,日後會好起來的,你不要太過憂心。」

  說完,又吩咐立夏:「阿昱小時候也吃過不少藥,藥方都抄錄一份,再挑些溫補藥材,一道送過去。」

  余氏忙起身稱謝,喬妍笑著示意她落座:「我與良弼結義,親如兄弟,你又何必這樣客氣。」

  武安長公主之事後,喬妍很是沉鬱了一陣子,然而生活畢竟還要繼續,她也不至於因為自己的失落,而叫丈夫和兒子跟著憂心忡忡,故而很快便重新振作起來。

  更重要的是,她發現自己又有了身孕。

  此時,距離喬妍生下李昱,已經將近三個年頭,這時候再添個孩子,倒也是件好事。

  她生前兩個孩子的時候,李泓征戰在外,都沒能守著她臨盆,心中始終對妻子懷有愧疚,現下雖然仍舊諸事繁雜,但總算身處長安,每日都能見到。

  夫妻倆懷著對著孩子的無限希冀,靜靜等待著它的降生。

  四個月的時候,喬妍的肚子便很是明顯了,她畢竟生產過兩次,知道尋常婦人有孕時肚子該有多大,一見這情狀,便猜到自己腹中有雙生子。

  李泓知曉這消息,自然很是歡喜,連李開濟聽聞之後,都額外有所恩賜。

  雙生子總是稀罕的,無論同為男,還是同為女,都是少有的福氣,若是能在武德元年生下一雙龍鳳胎,更是極好的意頭。

  只有喬老夫人憂心女兒,過府時再三叮囑:「雙生子稀罕,但也艱難,又有早產之虞,六個月的時候,便叫產婆進府。」

  說完,又向李泓道:「阿妍自跟了你,沒過過幾天好日子,阿琰阿昱出生,你都不在身邊,我知道你有正事在忙,可這都不是將自己妻兒拋下的理由。她這一胎更險,你要好生顧看。」

  「您放心吧,」李泓認真聽她說完,誠懇應道:「都交給我。」

  李琰與李昱伏在母親肚子上聽了會兒,好奇道:「娘親,裡邊兒是小弟弟和小妹妹嗎?」

  喬妍摸著面前的兩個小腦袋,莞爾道:「或許是兩個小弟弟,又或許是兩個小妹妹。」

  兩個孩子對視一眼,挺著小胸脯道:「我們也會好好照顧阿娘的。」

  喬妍身體康健,又不是頭一次生產,等到有孕八月的時候,便順遂的產下一雙兒女,兒子比女兒大一刻鐘,是哥哥,取名李巍,女兒是妹妹,取名淑質。

  龍鳳胎本就少有,更不必說是誕生於皇家,在李開濟登基稱帝的頭一年,來自皇宮的賞賜,絡繹不絕的被送進了秦王府。

  喬妍雖不甚稀罕,但總也算是帶著喜氣,瞧著搖籃裡邊兒的兩個小娃娃,她心緒又柔又軟。

  新生的孩子像是晨間初升的太陽,帶著無限朝氣,不同於前邊兩個哥哥,他們在父親的陪伴下長大,對李泓的感情也遠比前邊兒兩個孩子要深。

  喬瀾前去探望幼妹,免不得多囑咐一句:「雙生子是好聽,但也傷身,左右現下兒女雙全,三年之內就別再生了。」

  喬妍也是這個意思:兩個孩子一樣大,這個哭,那個也跟著哭,真是吵得人頭疼,幾年之內,她都不打算再要孩子了。

  李泓當然沒有異議。

  次年春天的時候,李開濟處死竇建德,又強征其麾下將領入長安,諸將領既憤恨於主君之死,又驚懼於王世充部將進入長安之後先後被殺,憤而決定起兵反唐。

  眾人前去卜卦,得知奉劉姓之人為主便能成事,先去尋竇建德舊部劉雅,後者不肯,便將其殺死,往漳南去尋劉黑闥。

  雙方一拍即合,先攻克貝州與利州,隨後又攻陷冀州、定州,隨後又擊敗左武候將軍李世績與幽州將軍羅藝,勢不可擋,突厥頡利可汗派兵來援,長安震動。

  劉黑闥橫掃河北,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幾乎將舊主竇建德昔日領地盡數克復,李開濟萬般無奈之下,終於打出了被他冷藏已久的那張王牌。

  秦王李泓。

  戰無不勝的漢東王劉黑闥,遇上了有生以來最為強悍的對手,且註定要成為後者的踏腳石。

  李泓此次出征河北,出乎預料的點了喬妍隨軍。

  他是主帥,攜帶家眷倒也不算違規,只是從前沒有過這種事情,忽然之間這麼說,倒叫喬妍有些詫異。

  「去吧,」李泓道:「你鬼點子多,興許會有所助益。」

  「再則,」想起舊事,他神情中有淡淡的感傷,注視著她,道:「我說過,不會再留你一個人了。」

  喬妍聽得微怔,旋即明白他是想起當年李昱出生時候的事了,微微一笑,應了聲:「好。」

  ……

  五月初九,在李開濟難掩複雜的目光中,秦王李泓出軍獲嘉。

  劉黑闥避其鋒芒,退往洺州,李泓先克定州,行軍百里,在洺水南岸,與劉黑闥遙遙相望。

  與此同時,幽州將軍羅藝率軍南下,與秦王李泓左右夾擊,使得劉黑闥左右不能相顧。

  柿子要撿軟的捏,較之同樣戰無不勝的秦王李泓,還是手下敗將羅藝更軟,劉黑闥叫心腹留守洺州,自己親自出軍,決定先擊敗羅藝部,穩定軍心之後,再迎戰李泓。

  然而李泓既然到此,哪裡能容他逃竄,派遣幾百人攜帶戰鼓,乘船渡江,借著霧氣遮掩,在江面上擂響。

  留守原地的心腹嚇破了膽,一日之間連派了七波人去求援,劉黑闥唯恐老窩被抄,匆忙趕回,卻遭到李泓迎頭痛擊,幽州將軍羅藝隨後出軍,劉黑闥首尾不能相顧,倉皇而逃。

  李泓親自率軍追擊,喬妍卻留在了原先營地。

  她在荊州度過了童年,又跟隨父兄,在軍營中度過了大半個少女時光,對於這地方不僅不覺得陌生,反倒覺得親切。

  夜色漸漸升起,軍帳左右點起了篝火,遠遠望去,像一團團明黃色的雲,有種勃發的熱切之美。

  喬妍穿了身石青色圓領袍,袖口一收,便是個頗為俊俏的郎君,立夏與穀雨也是如此,三人繞著營寨隨意轉了幾圈,便打算回去歇息。

  初夏的夜晚是無邊無際的黑暗,遠處閃過極幽微的幾點光芒,很快又消失不見。

  喬妍心頭一跳,不知怎麼,忽然生出幾分不安來。

  她對著那個方向注目的時間有點久,久的立夏與穀雨心生忐忑。

  「王妃,您怎麼了?」

  喬妍眉頭緊蹙,腦子裡也亂糟糟的,就像是親眼見到了流星划過,卻捉不住它的尾巴。

  不對勁兒。

  哪裡出問題了?

  營寨駐地被清理出來,她席地而坐,隨手撿了塊石子,在地上勾畫這附近地圖,盯著看了良久,忽然反應過來。

  突厥人!

  出了洺州,再向北行進一日,便到了突厥境內,劉黑闥早就跟頡利可汗眉來眼去,眼見戰局逐漸滑向對自己不利的那一側,想要逃走,也不奇怪。

  沒人會做無本的買賣,突厥人又不傻,憑什麼無條件扶貧?

  喬妍心頭一顫,卻坐不住了,起身返回營帳,喚了李泓親兵來:「秦王何在?」

  親兵微微一怔,卻答道:「秦王追擊劉黑闥而去,現下距離營寨已遠,今日是決計回不來了。」

  洺州以北,便是定州,劉黑闥為邀買人心,不至於屠戮百姓,可若是換成突厥人,那便要打個問號了。

  若是李泓在這兒,或許還可調動軍士前往防範,然而他率軍追擊劉黑闥,鬼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來。

  喬妍在帳中踱步片刻,終於定下心來,匆匆留書一封,又率領喬家府軍離去,連夜趕往定州。

  洺河上仍有未燃盡的戰船在燒,火光映亮了夜空,船隻被火苗一寸寸吞噬,發出一陣噼啪脆響,隔著很遠,仍舊能夠聽聞。

  木材燃燒之後的飛灰隨風飄蕩,也灑落在喬妍石青色的衣襟上,她悄無聲息的嘆了口氣,飛馬奔赴定州。

  定州將軍聶良弼是她結義的兄弟,也是李泓的直系擁壘,喬妍趕到時,已經是深夜,聶良弼早已睡下,聽聞秦王妃到了,心知是出了大事,匆忙起身去迎。

  喬妍顧不上同他寒暄,開門見山道:「定州可有異常?」

  聶良弼知道她並非無的放矢之人,吩咐傳令兵前去各縣探看,又引著她往州府去落座:「出什麼事了?」

  「劉黑闥可能要跑,最近的道路便是定州,」喬妍道:「突厥人早先還有異動,這幾日卻莫名的沒了聲響,有些古怪。」

  聶良弼聽得皺眉:「確實。」

  廳中點著燭火,喬妍站起身來,對著牆上那副戰略圖細看,越看眉頭便蹙的越緊,又過了會兒,忽然道:「良弼,如果你是劉黑闥,事先為自己尋一條出逃路徑,你會怎麼選?」

  聶良弼道:「越過定州,直奔東突厥,省時省力。」

  「但也容易被人猜到。」

  喬妍點了點曹縣,再去示意安源,在這兩者之間連成一條歪歪扭扭的線:「如果是我,便悄悄準備一艘小船,渡過溧水之後,再去安源。」

  聶良弼愣住了:「為什麼?」

  「因為水路不易察覺,而安源富足,」喬妍一掌拍在戰略圖上,面籠寒霜:「突厥人無寶不落!」

  聶良弼心頭驚顫,還未說話,便聽外邊兒有人回稟:「將軍,前往各縣探查的傳令兵都回來了,只是……」

  喬妍接了下去:「去安源的沒回來,是不是?」

  來人驚疑不定道:「是。」

  「定州早先曾被劉黑闥攻破,經營半年之久,想將其全盤打散,重新布置,短短時日之內,怕是很難看見成效。」

  聶良弼接手定州不過半月,很難將其完全掌控,喬妍心中有數,並不埋怨他,大步出去,道:「召集軍隊,即刻前往安源!」

  天色仍舊是黑,伸手不見五指,火把點燃之後,霎時間亮堂起來。

  聶良弼催馬於喬妍共行,道:「大錘哥,若真如你所料,只怕會驚擾到突厥人。」

  「我要的便是驚擾他們,」喬妍眉宇間縈繞著深重憂色:「劉黑闥選擇安源作為後路,突厥人來此接應,這絕非一日之功,安源縣令不可能毫無察覺,我懷疑……」

  她頓了頓,沒有再說下去。

  聶良弼心中霎時間浮現出一個猜測來:「難道……」

  喬妍搖搖頭,嘆道:「還是先過去吧。」

  定州有駐軍七千,喬妍叫他們將隊伍拉長,增加火把數量,營造成來人眾多的假象,快步急行,趕往安源。

  他們到的還算早,但從某種程度上而言,已經是晚了。

  安源的城門前有三三兩兩的屍體,觀其衣著,有先前派遣來的傳令兵,也有戍守城門的軍士。

  喬妍心頭猛顫,人在城門前,似乎還能聽到城中的哭喊聲。

  遠處閃現出幾抹火光,在這深沉夜色之中,愈發的刺眼。

  「即刻接管安源,關閉城門,撲滅大火,」喬妍合了合眼,重又睜開,沉聲道:「每十人為一隊,隊長攜帶哨子,沿街道搜尋生者,如若遇上突厥人,就地斬殺!不能敵,便吹響哨子,哨聲一響,左右前往支援!」

  眾人齊齊應了聲:「是。」便秩序井然的散開。

  喬妍與聶良弼對視一眼,不約而同的嘆了口氣。

  連年征戰,已經叫底下州郡的官吏成了牆頭草,誰來便倒向誰,割據的幾個政權都沒有能力將觸角伸到縣城以下,也只能借用這些中低層的鄉紳管理地方。

  劉黑闥是這樣,李唐也是這樣。

  這也就使得長安對於定州之下縣城的控制極為薄弱,劉黑闥治下的安源縣令,或許同李唐治下的安源縣令是一個人。

  但誰事先又能想到,這縣令會投向突厥人呢。

  自己人跟自己人打是一回事,但再將異族攀扯進來,這便是另一回事了。

  喬妍殺過人,且還不止一個,但她不會對手無寸鐵的百姓動手,這不是什麼美德,而是一個人的良知底線。

  但即便是這種最基本的道德素養,也沒有辦法在突厥人身上尋求共識,畢竟早些時候,他們還是會在父母老去之後將其趕走,任由生死的物種。

  喬妍心頭冒起火來,對此卻又無計可施。

  突厥人沿水草而居,缺衣少食了,便南下入侵,打完就跑,也不糾纏,一時之間,還真沒什麼法子能對付他們。

  只是苦了百姓。

  喬妍聽得遠處哀聲不覺,心頭也墜墜的難過起來:

  她出身高門,誠然有不如意之處,但終究有選擇終究命運的機會,可這些處於最底層的百姓,卻只能如同浮萍一般逐水漂流。

  寧為太平犬,不做亂世人。

  她頭一次對這句話有了深刻的體會。

  「大錘哥,」聶良弼見她久久不語,道:「在想什麼?」

  「我在想,這天下什麼時候能夠一統,出一位盛世明君呢?」

  喬妍有感而發,喟嘆道:「天下苦戰久矣,也該與民生息了。」

  聶良弼聽到此處,也是長嘆一聲。

  不遠處有急促的馬蹄聲傳來,伴隨著刀兵相擊的脆響聲,喬妍眉宇間閃過一抹厲色,催馬前去,果然見幾個突厥人邊退邊戰,似乎想往城門處逃竄。

  她冷冷一哂,勒馬停住,取下背後弓弩,拈弓搭箭,破空聲中,那箭矢勢如雷霆,直取來人性命。

  僅剩的幾個突厥人似乎吃了一驚,唯恐被身後追兵纏上,匆忙往另一側街道去躲,喬妍連射三箭,俱無虛發。

  幾個突厥人栽下馬來,唇邊溢出一抹血色,失卻了主人的駿馬茫然的停滯在遠處,緩緩的打個噴鼻。

  夜色愈加濃重,城中的哀哀哭聲卻未停歇,軍士們將留在城中,未及撤離的突厥人搜羅出來,又前去將起火的地方撲滅。

  喬妍卻眯起眼來,與聶良弼一道,悄悄往溧水邊去了。

  「安源城變,劉黑闥還會來嗎?」聶良弼道。

  「會的,」喬妍道:「因為他沒有別的路可走,而李泓也不會緊追著他不放。」

  李泓想要的結果的打垮劉黑闥集團,而不是殺掉劉黑闥本人,當漢東軍潰敗之後,他想要的是一鼓作氣,盡復失地,而不是緊追在劉黑闥屁股後邊兒,將他趕盡殺絕。

  再則,他這會兒人都沒到,如何知道安源出事了?

  方才那把火起的不大,又很快被熄滅,除去在這兒的人,其餘人察覺異樣的可能性很小。

  喬妍率領五百軍士,徑直往溧水邊去,令人熄了火把,靜靜等著那隻主動送上門來的兔子。

  一直到過了午夜,溧水邊都沒什麼動靜,初夏的夜晚並不冷,除了蚊子多點,便沒有別的壞處了。

  喬妍靜靜坐在岸邊,面色沉靜,雙目卻亮的嚇人。

  在黑夜中坐的久了,她也能望到些許事物,遠遠瞧見一艘小船過江,在心裡微微笑了起來。

  「到了。」她悄無聲息的退回到河岸邊的蘆葦盪中去。

  劉黑闥經歷一日激戰,身上早就掛了彩,只是此刻仍不安全,便強忍下來,打算等離開定州境內,到了突厥掌控範圍,再行處置。

  「接應的人應該已經到了。」他舔了舔嘴唇,回味著失敗的苦澀,學著布穀鳥的聲音,接連叫了兩聲。

  回應他的,是一支利箭。

  劉黑闥身處黑夜,原就心懷警惕,下意識側身閃躲,然而這麼近的距離,喬妍根本沒有失手的可能,一箭射中劉黑闥手臂,後者悶哼一聲,手中長刀應聲而落。

  喬毓拔出腰間佩刀,率先沖了上去,劉黑闥身邊衛率原就是強弩之末,現下如何能同以逸待勞的眾軍士抗衡?

  不出片刻,便盡數授首,只留劉黑闥一人,被眾人按在地上,捆住了手足。

  「大錘哥,」聶良弼道:「他怎麼辦?」

  「先留著,」喬妍冷冷斜劉黑闥一眼,歸刀入鞘,道:「咱們回去。」

  ……

  當日劉黑闥起兵,迅猛剛進,現下李泓收復失地,同樣勢如破竹,不出五日,便將劉黑闥腹地清繳一遍,也是在此時,他接到了妻子的來信,只瞧了一眼,便忍不住笑了。

  喬宣此次與他同行,見狀面露詫異,李泓便將書信遞過去,喬宣看過之後,也忍不住笑了。

  「我們家大錘啊,就沒一刻安生。」喬宣連連搖頭,目光中卻閃爍著與有榮焉。

  「走吧,」李泓拍了拍舅兄的肩:「往定州去,給阿妍慶功。」

  秦王李泓大勝的消息傳回長安,李開濟的心緒無疑是極為複雜的。

  收復失地,他高興,劉黑闥被擒,他高興,但李泓再次立下不世之功,他便不是很高興了。

  他知道長子懷抱有怎樣的野望,也知道應該怎樣打壓他的野望,然而殘酷的現實總是告訴他——你離不開這個兒子!

  前腳打了一巴掌,後腳就要給個甜棗,對於君主而言,這跟自打耳光有什麼不一樣?

  李開濟快要忍不下去了。

  ……

  秦王李泓裹挾著勝利返回長安時,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禮遇。

  李開濟為了平衡他過於耀眼的軍功,不得不捏著鼻子想了個位在諸王之上的天策上將出來,又令李泓領司徒、陝東道大行台尚書令,食邑三萬戶。

  在某種程度上而言,他其實已經超越了皇太子李昌,直逼作為父親的李開濟。

  這一刻,所有人的目光都是複雜的。

  英勇無畏的秦王像是一把所向披靡的利劍,斬斷了所有阻擋他前進道路的妨礙,昔日那些曾經與他對陣的敵人,都被命運的巨輪碾碎。

  皇太子李昌目光陰翳,他有些不安,但又無力抵禦這種不安,他下意識的去尋求依靠,目光望向自己的父親,卻在後者眼底發現了同樣隱晦的惶然。

  他忽然間安心起來。

  ……

  伴隨著加恩秦王聖旨的,是李開濟遣人往定州去問罪定州將軍聶良弼,以其擅離職守,妄動干戈,挑起與突厥的紛爭為由,將其就地處死。

  消息傳回長安,喬妍險些從座椅上跌下去,她扶著侍婢的手臂,搖搖晃晃的站起身,腿卻是軟的。

  她想說句話,嘴唇動了動,卻嘗到滿嘴的鹹濕。

  她與聶良弼少年相識,後來又與蘇靖、常珪等人結為兄弟,常來常往,一向親厚。

  雖說是異姓兄弟,卻如同生長在一起的藤蔓一般,早就糾纏一處,難分彼此,陡然得知他死訊,如何不心如刀絞!

  立夏見她臉都白了,著實唬了一跳,她自己眼中還掛著淚,卻顧不得擦,先去撫喬妍心口。

  「王妃,您得振作,」她道:「聶將軍還有妻小,您若是倒下去,誰去顧看?再則……」

  立夏咬緊牙根,道:「您還要為他報仇!」

  喬妍目光呆滯,眼淚簌簌滾落,足足過去半晌,方才痛哭出聲。

  驟失兄弟的痛苦,不能為他報仇的無力,當日前去尋他的自責,幾種情緒交織在一起,幾乎要將她壓垮。

  「我那日不該去尋他的,」喬妍淚如雨下,哽咽難言:「若非如此,李開濟便不會牽扯到他身上,良弼的幼子,今年才剛出生……」

  「不怨您,」穀雨也哭了:「聖上有意尋事,再怎麼謹慎,都會尋到由頭的,誰不知他這是為了敲打府上?只是可憐聶將軍……」

  聶良弼死了,喬妍的心也缺了一塊兒,她不是愛哭的人,但兄弟枉死,這等痛楚,又豈是能忍住的,伏在案上嚎啕痛哭。

  李開濟悄悄打發人前往定州,便是為了打天策府眾人一個措手不及,李泓往山東去平定徐元朗,即便知道這消息,怕也回天乏力。

  喬妍心口悶痛,哭了良久,方才勉強停住,忽然反應過來,起身道:「去準備車馬,我要往聶家去,月娘身體不好,兩個孩子又年幼,這會兒不知亂成什麼樣子……」

  穀雨應了聲,匆忙出去準備,主僕一行人往聶家去,果然見府裡邊兒已經亂成了一鍋粥。

  聶良弼家中尚有老母,聽聞兒子被殺,便昏厥過去,此刻仍未醒來,而他的妻子余氏,這會兒也是六神無主,呆呆的坐在廳中,面色慘白,恍若失魂。

  「月娘,月娘?」喬妍見她如此,心頭驚痛,險些落下淚來,近前幾步,柔聲道:「你不止有丈夫,還有孩子,即便是為了他們,也要振作起來……」

  余氏扭頭看她,那目光有些呆滯,略過了會兒,忽然泛起一抹恨意,悽然一笑:「死的不是你丈夫,你自有千般說辭來勸慰我。」

  喬妍心頭一顫,嘴唇動了動,終究還是沒能說出什麼來。

  最後,她低下頭,道:「對不起。」

  余氏木然道:「無論你說什麼,都不能換我夫君回來了。」

  眼淚自她蒼白的面頰滑落,悄無聲息的打在地上,也砸在了喬妍心頭。

  她心口悶悶的痛,像是有人拿了把鈍刀子,一下一下的磨,她再一次道:「對不起。」

  「王妃,你心裡的所謂抱負,真的有那麼重要嗎?」

  余氏抬眼看她,昔日靈動的雙眸里,是一片沉沉的死氣,她注視著喬妍,道:「為了那些虛無縹緲的東西,甚至於可以搭上我夫君的性命嗎?」

  喬妍怔住了:「什麼?」

  「我知道,你一直都很想像世間男兒一般建功立業,可是,為什麼要將這一切都建立在我夫君的性命之上呢?」

  余氏盯著她,道:「你是喬家的女兒,是秦王妃,你還有什麼不知足的?為什麼非要得隴望蜀,一次又一次的渴慕自己不該擁有的東西?」

  「我沒有那麼想過,真的。」喬妍眼眶發燙,心裡的難過像是海浪,逐漸將她淹沒。

  她低下頭,道:「我那時候只是覺得安源出事了,甚至於會被突厥人屠成一座空城,所以……」

  「你為什麼不能安分一點?像是世間其餘女人一樣,不好嗎?」

  余氏沒有聽她的說辭,只是盯著她,繼續道:「建功立業有那麼重要嗎?哪怕搭上我夫君的性命,也要去做?」

  喬妍手足無措的站在她面前:「我不知道會這樣。」

  她跪下身去,倉皇道:「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余氏微笑著看著她:「你進入安源縣城,發現自己立功了,一定很得意吧。」

  「沒有,」喬妍連連搖頭道:「我沒有那麼想,沒有……」

  「你以為你是誰?你只是一個女人,不是將軍,也不是元帥!」

  余氏猝然爆發出一聲怒吼,她整個身體都在顫抖:「所有女人都是這麼過來的,為什麼你要例外?!為什麼武安長公主要例外?!因為你不安分,因為你的妄想,我的丈夫死了!他死了!」

  「你給我下跪,這有用嗎?!」

  余氏一把將喬妍推倒,自旁邊面色驚慌的乳母手中接過年幼的兒子,顫聲道:「我的兒子,他還這么小,甚至於記不清父親的面容,可他再也沒有機會見到父親了……」

  年幼的嬰孩似乎感覺到了不安,忽然哭了起來,余氏埋臉在兒子的襁褓之上,無聲的哽咽起來。

  喬妍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離開的,只知道在回過神之後,自己已經坐在了秦王府的校場裡。

  四周空蕩蕩的,只有她一個人。

  她解下腰間佩刀,靜靜的看了很久,終於搖搖晃晃的站起身,尋了把鐵錘,一下下將它砸彎,砸斷,最終叫它變成兩塊廢鐵。

  喬妍尋了個空曠地方,用手挖了個小腿深淺的坑,坐在泥土地上,將那僅剩的殘骸埋葬了。

  跟隨她半生的執念與希冀,似乎也在這一瞬間煙消雲散。

  年幼的李琰與李昱不知什麼時候過來的,走到她面前去,蹲下身,目光帶著擔憂,小聲道:「娘親,你不要難過……」

  強忍著的眼淚忽然間滾了出來,心中的酸澀與痛楚剎那間決堤,喬妍摟住兒子尚且稚嫩的肩膀,痛哭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