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喬毓預料的是,皇帝並沒有就著她所說的那句話,問些「錯在哪兒」,「以後還會不會再犯」之類的話。
他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定定看了她一會兒,道:「坐吧。」
桌案前只擺著一把椅子,這會兒正被皇帝占著,喬毓略微一躊躇的功夫,高庸便從不遠處挪了把椅子來,殷勤的送到皇帝身邊兒去,又示意她落座。
喬毓猶豫一下,還是坐了過去。
皇帝道:「餓了吧?」
喬毓老老實實的點頭:「嗯。」
皇帝笑了起來,連帶著神情也柔和了,他遞了雙筷子過去,道:「吃吧。」
喬毓餓了將近一日,也不同他客氣,道了聲謝,從他手裡接過筷子,便就近撿了塊兒魚肉吃,咽下去之後,又去夾不遠處的紅燜肘子。
肘子酥爛香醇,肉質鮮美,是她喜歡的口味,食物逐漸使得胃部充實起來,喬毓心中的滿足感也越來越盛。
她吃的時候,皇帝便靜坐在一側,既不說話,也沒看她,自酌自飲,神情恬淡。
「聖上,你不吃嗎?」
主人家不動筷子,自己卻大快朵頤,喬毓有點不好意思了,乾咳一聲,道:「空腹喝酒很容易喝醉的。」
皇帝輕輕笑了起來,沒有言語,卻抬手為她斟了杯酒。
喬毓受寵若驚的道了聲謝,舉杯飲下,剛想要再度動筷,忽然察覺到了一點兒別的細節。
桌上的菜色,竟都是她喜歡的。
喬毓心頭微顫,握著筷子的手,都開始猶豫要不要再抬起來。
皇帝道:「怎麼了?」
喬毓方才只吃了個半飽,這會兒卻再下不去筷子了。
這算怎麼回事兒呢?她想。
「對不住,」喬毓將筷子擱下,神情鄭重,道:「今日是我冒失,聖上若想懲罰,我絕無怨言。可是……」
皇帝看她一眼,似乎是想說句什麼。
喬毓見狀,趕忙截住他話頭,先一步道:「可是有些事情是不能勉強的,聖上很好,但你畢竟是二姐姐的丈夫,我絕對不能接受……」
皇帝淡淡看她一眼,又為自己斟了杯酒,飲下之後,道:「朕方才想說的是,你現在一嘴油,臉上還沾著魚刺,先收拾齊整,再來跟朕說話吧。」
喬毓聞言大囧,下意識抬手自己摸自己臉頰,果然摸下來根兒魚刺來。
她少見的有點兒臉紅,卻聽皇帝淡淡喚了聲:「喬毓。」
「噯,」喬毓囧著臉道:「聖上有何吩咐?」
「這是你進宮的第二天。」
皇帝扭過頭去看她,道:「你進宮的第一天,章太后跟唐貴太妃就受了傷,第二天便更不得了了,唐貴太妃母子死了,太上皇與章太后出宮養病,明天你是打算弒君呢,還是打算把皇宮炸了?」
什麼,唐貴太妃母子倆死了?
太上皇與章太后決定搬出宮去?
接連兩個消息,落到喬毓耳朵里,真是比□□還要勁爆。
「真是,」她有些尷尬的笑了兩聲:「鬧成這樣,是不太好看哈。」
皇帝斜她一眼,道:「作為罪魁禍首的你,沒資格這麼說吧?」
「……」喬毓哼哧了半天,終於勉強說了句:「我不是有意的。」
皇帝道:「不是有意的都鬧成這樣,有意的那還得了?」
「對不起,」喬毓快把頭縮進脖子裡邊兒了,小聲道:「我吃完飯就走。」
「那倒也不用,」皇帝道:「你現下走了,昭和他們不知會有多憂心。」
「太上皇跟章太后都搬出去了,太妃們也都已經離宮,那宮裡邊兒不就只剩下聖上和阿琰他們了嗎?」
敵人全都撤離,留下的都是隊友,喬毓勉強有了點底氣,弱弱道:「我會安分的,絕不再惹事了……」
皇帝定定的看了她良久,大抵是因為窗外的夜色太黑,殿內的燭火太過迷離,使得他此刻神情也染上了幾分陰翳。
喬毓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低下頭去躲避他目光,卻聽他又一次道:「喬毓。」
喬毓抬起頭來:「聖上有何吩咐?」
「這是最後一次了。」
皇帝看著她,道:「朕不是那麼好心的人,一次又一次的幫你,卻不求任何回報。若是再有下一次……」
說到此處,他笑了一下:「你既然這麼喜歡闖禍,便進宮來,做朕的皇后吧,即便將天捅破,朕也能幫你兜著。」
「……」喬毓道:「我會痛改前非的。」
「但願如此。」皇帝斜她一眼,倒沒有過多糾纏,忽然吩咐高庸,道:「換兩個大些的酒盞來。」
高庸應了一聲,不多時,便取了兩隻酒杯來,送到那兩人面前去。
皇帝嘆了口氣,道:「陪朕喝一杯吧。」
喬毓見他面色沉鬱,隱約有些疲憊的樣子,拒絕的話到嘴邊兒,就給咽下去了。
「好。」她應了一聲,又提起酒壺,先後為皇帝和自己斟酒,沉默著喝了良久,忽然道:「有件事,我一直想問,又不敢問……二姐姐她,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皇帝不意她會問及此事,倒是略微一怔,仔細思忖之後,悠悠笑了起來:「她啊,是個很好的人。天生無所畏懼,光芒萬丈,像是個小太陽……」
他說這話的時候,神情十分柔和,連語調都是繾綣的。
喬毓心頭微動,不知怎麼,忽然間想起他們在大慈恩寺初見那日,皇帝看見她時的神情來。
秉性剛強的男人,在瞧見她面容之後,竟也淚如雨下。
「聖上,」喬毓遲疑幾瞬,低聲道:「你喜歡二姐姐嗎?」
皇帝接連飲了許多酒,已然有些醉了,神態之中不免透出幾分醺然,他笑吟吟的看著她,反問道:「你覺得呢?」
「我覺得,大抵是有些喜歡的吧。」
喬毓也有些醉了,想了想,道:「你只娶了二姐姐一個人,不像太上皇,有那麼多姬妾。還有,我聽阿娘說,當年你在渭水邊與喬家結盟時,唯一的條件便是要娶二姐姐為妻……」
皇帝微微頷首,語氣中帶著幾分醉意:「既然如此,怎麼又說是『有些喜歡』?」
喬毓只是直了點兒,但也不傻,遲疑的看他一眼,沒說下去。
「說吧,」皇帝輕輕道:「朕不生你的氣。」
若換了別的時候,喬毓必定是不會開口的,偏生她這會兒喝的有些多了,還真沒覺得這事兒有多忌諱。
「聖上當年執意要娶二姐姐為妻,或許是有些喜歡她的吧,可是在那種情境之下,或多或少都帶了幾分脅迫的意味。二姐姐她,是心甘情願嫁與你的嗎?那時候,她有沒有心上人呢?」
喬毓托著腮,有些醺然的想了會兒,低聲道:「聖上或許是喜歡她的,但在這之前,你還要考慮你的大業,要考慮政局,要考慮方方面面,甚至於阿爹阿娘對二姐姐的疼愛,也或多或少的有所影響吧……」
這些話說的有些冒失,即便喬毓已經有些醉了,也仍舊能夠察覺到這一點。
可她還是想說。
喬毓不記得從前的事,也不記得二姐姐,但別人是見過她,記得她的,從其餘人的態度上,她能感覺到二姐姐是什麼樣的人。
皇太子與秦王這樣體貼溫柔,晉王與昭和公主也是聰穎明達,邢國公、常珪等人,也在心裡長久的懷念她。
喬老夫人有五個孩子,除去喬毓,便是二姐姐最小,可是到頭來,竟也是她去的最早。
喬毓覺得,或許是因為二姐姐她過得不開心。
她知道自己冒犯了,所以在皇帝長久的沉默之中,也做好了承受怒火的準備,哪知她等了又等,卻都沒聽到他做聲。
喬毓遲疑著抬起頭,卻見皇帝也正看著她,他目光低垂,眼底是毫不掩飾的傷痛,如此同她對視一眼,忽然間落下淚來。
喬毓吃了一驚。
他卻合上眼去,任由眼淚滾落到地。
「我不是好人,但也沒有你想的那麼壞。」
皇帝睜開眼來,注視著她,傷懷道:「我執意要娶她,為什麼非要是因為利益,而不是因為我心悅她呢?」
喬毓怔住了。
她覺得自己好像說錯了話,可是一時之間,又不知應該如何彌補,大半晌過去,方才低聲說了句:「對不起。」
皇帝定定的看著她,心潮翻湧,他覺得自己心底那根弦似乎已經被無限繃緊,到了斷裂的邊緣。
可是她呢?
她臉上帶著歉意,還有不明所以的怔楞與無措。
她什麼都不知道。
皇帝心中酸楚更甚,幾乎抑制不住,忽然伸臂將她摟住,低下頭去,顫抖著親吻她的額頭。
喬毓嚇了一跳,下意識想要將他推開,還沒來得及動手,卻覺有什麼熱熱的滴到了自己臉上,燙的她心頭髮顫。
那親吻輕如鵝毛,一觸即離。
皇帝將她鬆開,伸手去挽她略微有些亂了的鬢髮,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嘆息:「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回去吧。」喬毓還沒回過神來,腦門上便被他重重彈了一下:「再不走,朕便不許你走了。」
喬毓正呆著呢,一時沒反應過來,皇帝見狀,神情中微微顯露出幾分希冀,怕驚醒她一般,輕聲道:「不走了吧,好不好?」
喬毓見他這神態,不知怎麼,心裡便有些難過,正想要說聲好,忽然間反應過來,近乎慌亂的站起身,道:「不行,不行不行!我要走!」
或許是因為方才的混沌,她語調不覺抬高,顯得極為生硬。
皇帝眼底的希冀便如同風中燭火一般,悄無聲息的熄滅了。
「也好。」他站起身來,取了披風,搭在她肩頭,笑著送別道:「走吧。」
……
喬毓昏天黑地的睡了一覺,第二日睜開眼,已經是日上三竿。
昭和公主與晉王守在床頭,見她醒來,笑盈盈的喚了聲:「小姨母!」
喬毓思及昨夜之事,不免有些恍惚,目光在兩個孩子燦爛的笑臉上轉了一圈兒,方才扯出個笑來:「你們怎麼來了?」
「我們聽說昨天出事了,擔心的不得了,想去太極宮看看,卻被人攔住了。」
昭和公主坐到床榻邊兒上,親親熱熱的挽著母親手臂,道:「後來聽說父皇去了,這才覺得放心,本來還想去顯德殿找你的,只是太子哥哥說最好不要去打擾,才等到今天嘛。」
她說的時候,晉王便靜靜聽著,等她說完,忽然湊過去嗅了嗅,狐疑道:「小姨母,你是不是喝酒了?跟誰一起喝的,父皇嗎?」
喬毓聽他這麼一說,不禁想起昨夜的那席話,與臨別前皇帝近乎哀慟的神情。
她心頭一突,沒再提這茬兒,摸了摸兩個孩子的頭,道:「等我梳洗完,咱們一起出去玩兒。」
昭和公主跟晉王對視一眼,笑著應了聲:「好。」
喬毓不是會為男女感情而憂慮的人,洗了把臉,便將一切丟到腦後去,領著兩個外甥,慢悠悠的在宮中閒逛。
太極宮西側便是掖庭,再往西走一點兒,卻是宮中所設的鳥獸場。
喬毓今日起的晚了,這會兒臨近午間,日光已經很暖和了,領著兩個孩子進了鳥獸場,便見有隻色彩斑斕的錦雞趴在院子裡,似乎是在曬太陽。
「這是太上皇的宮嬪養的,」陪著的內侍道:「出宮時沒法兒帶,就留在宮裡了。」
「哇,」昭和公主與晉王齊聲讚嘆道:「好漂亮!」
「哇,」喬毓讚嘆道:「好肥!」
昭和公主與晉王:「……」
「你們看,這隻雞無精打采的,」喬毓繞著那隻錦雞轉了幾圈兒,不自覺的舔了舔嘴唇:「不如我們來把它……」
昭和公主滿頭黑線的接了下去:「烤來吃?」
喬毓一拍大腿,吩咐道:「快去找荷葉和黃泥來,我給他們烤叫花雞吃!」
內侍們應了一聲,便出去忙活了,喬毓挽起袖子,折騰了大半個時辰,終於將那隻錦雞轉化為了今日的午膳。
叫花雞酥爛肥嫩,肉質細膩,一口咬下去,似乎還能吸出汁來,三人吃了一嘴油,又叫宮人們去備水擦洗。
僕從們都退開了,周遭並無旁人,昭和公主才道:「小姨母,你有心事。」
晉王也道:「臉上在笑,但其實有點恍惚。」
喬毓以為昨晚那事沒有對自己造成影響的,聞言卻吃了一驚:「有嗎?」
「有的。」昭和公主吸了吸手指,像是下定了決心一樣,道:「小姨母,你回家去吧。我希望你進宮來陪著我們,但是也希望你過的快樂。」
「別人都說你愛闖禍,但我們知道,不是這樣的。」
晉王看著母親,認真道:「頭一天,小姨母遇上章太后與唐貴太妃,如果不是你機敏,被欺負、要挨打的人或許就是你了;第二天,小姨母確實有些冒失,可事實上,如果別人定了主意要害你,即便你謹慎行事,再三退避,也是躲不開的。」
「小姨母才是被欺負的人,」他道:「難道因為壞人沒有欺負到你,反倒咎由自取,所以小姨母就成了壞人嗎?這不公平。」
喬毓不想會從兩個孩子口中得到安慰,窩心極了,動容道:「謝謝你們!」
昭和公主與晉王一臉傲嬌的受了她的謝意,又道:「快回去吧,看你怏怏的模樣,我們心裡也跟著難過了。」
喬毓心裡熨帖,挨著親了一口,回去收拾行囊,出宮回家去了。
……
喬毓離家的第一天,章太后與唐貴太妃受傷,不得不回去修養。
喬毓離家的第二天,唐貴太妃就死了,太上皇跟章太后也拎著包袱挪到了弘義宮住。
到了午膳的時候,喬家人都有點食難下咽。
「這事跟四娘沒有關係,」喬老夫人自欺欺人道:「對吧?」
「我也覺得,」衛國公附和道:「即便是惹事,也沒有這麼快的。」
「掩耳盜鈴有意思嗎,」昌武郡公撇撇嘴,小聲嗶嗶道:「這麼多年了,小妹是什麼性子,你們心裡沒數兒嗎。」
皇帝的新衣被人捅破了,喬家人面面相覷一會兒,不約而同的嘆了口氣。
外邊女婢前來回稟,隔了竹簾,恭謹道:「老夫人,四娘回來了。」
「這麼快?」喬老夫人楞了一下,心慌道:「不會又惹事了吧?她是一個人回來的嗎?」
那女婢道:「四娘是一個人回來的。」
喬老夫人勉強安心了些:「也不知吃飯了沒有,罷了罷了,叫她過來吧。」
「噯。」那女婢應了一聲,匆忙出去傳話了。
喬毓進屋的時候,臉上還帶著一點兒淡淡的憂鬱,這是她怕姐姐打她,特意做的偽裝。
喬老夫人一見小女兒蹙著眉,不勝虛弱的模樣,便將她的大錘本質忘了,拉到近前去,端詳一陣兒,心疼道:「怎麼瘦了?」
喬毓憋出兩汪眼淚來:「阿娘,我被人欺負了!」
常山王妃與衛國公、昌武郡公三人冷眼旁觀。
只有喬老夫人被糊弄住了,摟住她,哄道:「我的兒,誰欺負你了?跟阿娘說,阿娘幫你出氣。」
喬毓便遮遮掩掩的將昨日發生的事情說了,末了,又道:「太上皇好噁心的,一個糟老頭子,居然還想著……」
喬老夫人聽得心頭怒起:「這個老王八,簡直不知羞恥為何物!」
常山王妃與衛國公等人只猜到太上皇出宮與小妹有關,卻不知他竟做出這麼噁心的事兒來,心下一陣反胃,又覺膈應的緊。
常山王妃關切道:「後來怎麼著,太子殿下去救了你?」
「我用得著別人救嗎?我早就知道韓王不對勁兒了!」
喬毓得意洋洋道:「太上皇一冒頭,我當場就把他打個半死,要不是因為他是太上皇,我非把他捶出屎來!」
「……」常山王妃揪住她耳朵,對她進行死亡凝視:「所以你早就知道這事兒有蹊蹺,還一頭鑽進去?」
「姐姐!」喬毓有點慌了:「我,我可能又犯了點年輕人都會犯的小錯……」
「哦,」常山王妃笑道:「所以,你可能要挨一點年輕人都會挨的毒打。」
喬毓:「……」
她可憐巴巴的去看喬老夫人:「阿娘!」
「你不知道也就罷了,知道怎麼還往裡鑽?若是出事了該怎麼辦?」
這一回,連喬老夫人都不幫她了,瞪她一眼,嘆道:「四娘,你之前是怎麼答應我的?是不是說自己不會主動惹事兒了?怎麼一轉頭就忘了?」
喬毓垂頭喪氣的低下頭,憂鬱道:「無他,唯手熟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