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太后面色鐵青,唐貴太妃更是面頰漲紅,荊王妃神情也不好看,三個人,六隻眼睛,死死的瞪向喬毓,恨不能把她那條作亂的舌頭給剪了。
喬毓也不怵,兩手環胸,笑嘻嘻道:「大家怎麼都不說話了?我有這麼好看嗎?」
章太后哆嗦著伸出一根手指,對著她點了許久,終於恨聲吩咐道:「還不將這個目無尊卑的賤婦擒下問罪!」
亭外僕婢們圍了上來,只是還不等喬毓說話,便被立夏與白露斥退:「誰敢?!」
她們都是明德皇后的身邊人,正經的從五品女官,威嚴甚重,宮人們見了,心下不免畏懼。
雖說有章太后與唐貴太妃在這兒,但誰不知道這二人已經是日薄西山,一日不如一日了?
這天下是皇帝的天下,將來還會是皇太子的天下,喬家四娘是明德皇后的胞妹,又有明德皇后舊時的侍從女官陪伴,顯然是皇帝與皇太子有意看護,宮人們如何會看不出?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事情真鬧大了,皇太子與唐貴太妃未必會有事,但她們這些動了手的宮人,怕是難逃一死。
故而立夏一開口,眾人便順水推舟的停了動作,低著頭,一副畏懼的姿態。
章太后見眾人如此,怎會不知她們在想些什麼,既覺怨憤,又有些悲涼:
現在的她,竟連自己身邊的近侍宮人,都使喚不動了,若是長子仍在,誰敢這般怠慢?
可她的兒子,昔年的大唐儲君呢?
他死了,死在了皇帝手裡,死在了喬家的陰謀里!
現在,這些人恬不知恥的占據著竊取來的位置,對著她耀武揚威,好不得意!
章太后思及此處,不覺悲從心來,怒氣也是愈盛:「好,好好好!哀家使喚不動你們,那便親自動手好了!」
說著,便抓起石桌上的茶盞,朝喬毓砸過去了。
喬毓沒想到章太后說瘋就瘋,微微吃了一驚,不過她慣來機敏,見事不好,便閃身去躲。
青瓷盞沒砸到她身上,卻在亭柱上摔個四碎,茶水四濺,沒傷著喬毓,卻濕了唐貴太妃的襦裙。
章太后想起自己已逝的兒子與那些孫兒,便覺心中火氣翻滾,顧不得唐貴太妃的驚叫聲,只追著喬毓打,可後者又不是呆頭鵝,怎麼可能由著她欺負?
只是兩下里身份差異太大,喬毓擠兌幾句倒還成,在皇宮大內中對皇太后進行單方面的毆打,那才是惹事兒呢。
事已至此,喬毓也不遲疑,自欄杆上一躍而下,輕盈的落到了涼亭外的石階下。
章太后冷笑著往外追,唐貴太妃則手忙腳亂的擦拭自己襦裙上的水漬,立夏往邊兒上躲了躲,見眾人沒注意,抬起一腳踢在了唐貴太妃的腿彎上,後者一個趔趄,徑直撲向了章太后。
這變故來的太過突然,章太后措手不及,唐貴太妃更是滿臉懵逼,等回過神兒來,便已經趴在了章太后身上,二人扭在一起,彈著滾下了層層台階。
她們都是養尊處優慣了的,何曾吃過這等苦頭,石階的稜角硌著皮肉,那滋味著實難受,七葷八素的滾下去之後,髮髻亂了,釵環也散了,連帶著身上的衫裙,都沾滿了塵土,狼狽不堪。
喬毓也沒想到事情會發展成這樣,呆呆的站在石階下邊兒,眼見那兩人一路滾到自己腳邊,舌頭也變得有點兒不聽使喚。
章太后額頭被磕破了,流出來些許血跡,不像是最開始那個高高在上俯視眾生的貴婦,倒像是個瘋婆子,唐貴太妃也好不了多少。
宮人們眼見這一幕,皆是目瞪口呆,荊王妃愣了大半晌才反應過來,匆忙下了台階,去攙扶自己婆母。
章太后與唐貴太妃暈暈乎乎大半天,好容易才緩過神兒來,四道陰鷙怨毒的目光,探照燈一般射到了喬毓臉上。
喬毓給整懵了,勉強撓了撓頭,擠出個笑來:「二位……平身?」
章太后:「……」
唐貴太妃:「……」
這場景實在有些尷尬,喬毓也不知該怎麼才好了,梗了會兒,才小聲道:「快起來吧,叫人瞧見,就跟我欺負你們了似的……」
章太后:「……」
唐貴太妃:「……」
兩人明爭暗鬥多年,從來都沒這麼和氣過,現下中間多了個喬毓,倒少見的默契起來,死氣沉沉的板著臉,不約而同的對喬毓進行死亡凝視。
喬毓有點不自在的退了退,正想著是不是該直接跑路,卻聽遠處有說話聲響起,竟是有人來了。
她心下微喜,隱約有個猜測,扭頭去看,果然見自己的幾個外甥來了。
走在前邊兒的是秦王,後邊兒是晉王和昭和公主,大概也瞅見她了,隔著老遠,就開始招手。
喬毓見了這幾條地頭蛇……這幾個外甥,就不自覺的鬆一口氣,章太后與唐貴太妃雖厭恨喬毓,卻也不至於要在幾個孫輩兒面前癱倒在地,丟盡臉面,惡狠狠的剜了喬毓一眼,叫人攙扶著站起身來。
秦王穿件淺青色窄袖圓領袍,腰束玉帶,風姿卓然,見章太后與唐貴太妃形容狼狽,不禁微微變色:「發生什麼事了?」
說完,他又去看喬毓,關切道:「小姨母有沒有受傷?」
喬毓假模假樣的活動一下手臂,想說自己傷了胳膊腿兒,奈何四肢健全無恙,著實不像。
她只得打消那個念頭,咳嗽幾聲,楚楚可憐道:「我好像受了些內傷……」
章太后:「……」
唐貴太妃:「……」
秦王見她這做派,便知道是沒吃虧,忍笑不語,又去問皇太后與唐貴太妃:「皇祖母與貴太妃呢?可還安好?怎麼會鬧成這樣?」
「安不安好秦王看不出來嗎?」
章太后鬢髮散亂,不像是當朝太后,倒像是個瘋婆子,聞言冷笑道:「至於為何會鬧成這樣,便要問你的小姨母了!」
「我怎麼會知道?」
喬毓目光柔弱,低頭拭淚:「我只是一個無辜的路人……嚶嚶嚶。」
神他媽嚶嚶嚶啊!
章太后忍了許久的那口老血,倏然間涌到了喉嚨,甜腥味兒都要漾出來了,唐貴太妃也是目光噴火,忍怒不語。
秦王看這二人神態,便知道母親又惹事兒了,只是看她低著頭的樣子,實在不忍心說什麼重話,便只向那二人一頷首,道:「皇祖母與貴太妃既無大恙,孫兒便先行告退了,父皇還等著與我們一道用午膳呢。」說完,沒等那兩人回答,便帶著喬毓走了。
章太后平白吃了這麼大苦頭,如何甘心,只是他們這是要去見皇帝,若是叫她再攔住,卻也沒有勇氣。
她都不敢出頭,就更別說唐貴太妃了,二人僵著臉如同木偶,眼神如刀,冷颼颼的目送那幾人離去。
直到走得遠了,喬毓才不好意思道:「我是不是又給你們添麻煩了……」
她一副闖了禍害怕被家裡人知道的神情,落到秦王、晉王等人眼裡,實在是可愛的不得了,笑容不覺也柔和起來:「小姨母別怕。」
他溫聲道:「外祖母他們不會知道的。」說完,還忍不住摸了摸她的頭。
大外甥摸頭也就罷了,二外甥怎麼也摸?
喬毓有點兒鬱悶,又很享受這種被人寵愛的感覺,等他摸完之後,方才道:「以後不許這樣了,我是你的小姨母,是長輩……」
秦王又摸了摸她的頭,笑吟吟道:「好的,小姨母。」
「……」喬毓給哽了一下,最後也沒再繼續那話題,而是有些躊躇的問:「我們這是去見你父皇嗎?」
「不是,我方才那麼講,只是為了儘快脫身,」秦王目光微動,注視著她道:「小姨母想去見父皇嗎?」
「還是算了,」喬毓婉拒道:「我進宮是來看你們的,你父皇政務煩勞,我怎麼好去攪擾?」
晉王與昭和公主跟在哥哥身後,聽他前邊兒那句話,眸光不覺亮了幾分,等聽了母親回答,那光芒便瞬間黯淡下去。
這是父皇自己的選擇,也是母后的心之嚮往,兩個孩子雖覺有些難過,卻也沒想過要強迫母親,一前一後擠開秦王,抱著母親手臂,委屈道:「小姨母,你不要只跟哥哥說話,也理理我們嘛!」
這兩個孩子才十三歲,個子已經開始拔高,卻不像皇太子與秦王那般挺拔,喬毓順手去摸了摸頭,輕車熟路的哄道:「挨著來嘛,待會兒我帶你們出去騎馬,好不好?」
幾人說著話,又慢悠悠的到了太液池旁的殿宇中,又過了會兒,皇太子便到了。
為人兒女的,焉能不知母親喜歡的菜色口味,皇太子親自吩咐人去置辦,午間的御膳也頗合喬毓口味,她吃的太飽,肚子有點兒漲,沒好意思再說出去騎馬的事兒,摟著昭和公主去午睡消食,皇太子則帶著兩個弟弟在外邊兒說話。
按大唐制,選定皇太子之後,其餘皇子們便該離開長安,往自己的封地去,太上皇成年的兒子們,也大半都打發出去了。
皇帝膝下有三子,既然冊立長子為皇太子,那秦王與晉王便該離京,只是帝後夫妻情深,捨不得叫兒子們走,方才一直留在長安。
儲君之外的皇子久留長安,又並非是幼兒,朝臣們不免非議,只是皇帝強留,現在倒也沒人真敢將人往外趕。
皇太子同兩個弟弟感情深厚,可正是因此,才要為他們的將來考慮。
他在位時自然無礙,可若是換成他的兒子在位,還會對兩個叔父這樣客氣嗎?
那日母親進宮說起後世,倒叫他湧起另一個念頭來:與其設置藩王,來日李家內亂,不如不再封建親王,而是將其榮養在中央。
只是現下而言,這想法還有些一廂情願。
秦朝以郡縣制行天下,二世而亡,西漢吸取教訓,行郡國並行制,可到了武帝之時,便通過推恩令,對諸侯王的土地權柄大加削減,分封皇子容易生禍,後世人看得明白,一代代君王自然也看的明白,既然選擇那麼做,自然有他們的原因在。
皇太子心裡邊兒還沒有最終章程,便沒有宣之於口,但心裡卻打定主意,往萬年縣去時,要將秦王一併帶上。
母親所說的那些話,幫他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千頭萬緒都要細細思量,除去謀臣幹吏的協助之外,他還需要另一個有足夠身份的人幫著主事。
兄弟齊心,其利斷金,老話兒總是有道理的。
至於晉王——他還小呢,十二三歲的孩子,別添亂就成了,即便想幫忙,也得等再大一點兒再說。
兄弟二人就往萬年縣去的事情商量了大半個時辰,晉王最開始還認真的聽,到最後卻覺索然無味,打個哈欠,伏在桌案上睡著了。
秦王見狀失笑,近前去幫他披了件衣裳,扭頭回去,繼續同長兄說話。
喬毓這一覺睡得安謐,再度睜開眼,竟快要過未時了,她下意識伸手去摸,才發覺昭和公主已經不在了。
白露見她醒了,笑著遞了溫水過去,又輕聲道:「太液池西側的葡萄熟了,公主說要去剪幾串,叫小姨母嘗嘗鮮呢。」
喬毓感動壞了:「外邊兒那麼熱,快去叫她回來吧。」
「算了,」她坐起身,道:「我去找她。」
這話才剛說完呢,喬毓就聽外邊兒傳來昭和公主歡悅的說笑聲,臨近寢殿時,語調又低了下去。
她有些窩心,含笑道:「我醒了,你進來吧。」
昭和公主連蹦帶跳的跑了進來,手中端著白瓷盤,裡邊兒是兩串紫瑩瑩的葡萄:「小姨母,你快嘗嘗,可甜了!」
喬毓吃了一顆,禁不住贊了一聲,又道:「有沒有給哥哥們送一份?也別忘了你父皇。」
「放心吧,已經叫送過去啦。」昭和公主將那白瓷盤擱到桌上,親熱的摟著母親手臂,道:「小姨母,你在宮裡住幾天吧,好不好?我可想你了!」
喬毓剛進宮沒多久,就把章太后跟唐貴太妃搞得灰頭土臉,再待下去,還不定會出什麼事兒呢。
她有些遲疑,想要拒絕,可是瞧見昭和公主滿臉的期待,又不忍說出口。
昭和公主連聲央求,晉王也不知從哪兒鑽出來,摟著母親不肯鬆手,喬毓心軟了,摟著兩個孩子道:「好。」
白露微笑著看這一幕,輕聲道:「那奴婢叫人往府裡邊兒送個信兒,免得老夫人和王妃掛心。」
……
到了傍晚時分,天氣仍舊有些燥熱,好在內殿中有冰瓮,將門窗閉合之後,便不再受外邊兒影響。
昭和公主的性情有點兒像喬毓,不是能安穩下來的主兒,見哥哥們在議事,便拉著母親往太液池邊摘果子去了。
已經進入夏季,瓜果成熟的也多,桃兒、梨、杏子,乃至於西瓜、李子,不一而足。
白露與立夏挎著果籃兒,另有僕從帶了輕梯,昭和公主站到上邊兒去,自樹上摘了紅艷艷的李子,動作輕柔的往下放,不知想到什麼,動作忽然頓住了。
喬毓關切道:「怎麼了?」
「這棵李樹是我和哥哥出生那年,父皇跟母后一起種的,」昭和公主搭著宮人的手,從梯子上下來,眉宇間露出幾分悵惘:「我們姓李嘛,所以就種了李樹。不知不覺間,居然都這麼多年了。」
喬老夫人尚在,喬毓無法真切體會到失去母親的痛苦,然而她卻知道自己知曉父親已逝時心中的難過,由己及人,如何會猜度不到呢。
她摸了摸外甥女兒的頭,柔聲道:「好好過,你母親肯定不願見你這般神情……」
昭和公主的傷懷,一半兒來自於母女無法相認,另一半兒卻來自於父母無法再續前緣,只是這兩種心緒,都無法同母親言說。
她笑了笑,將這一茬兒掀了過去。
皇太子與秦王似乎說定了好些事情,兄弟二人眉宇間都有些激越之色,等到了晚膳時分,更是頻頻舉杯,興致頗高。
喬毓是能喝酒的,酒量還不弱,硬生生將兩個外甥喝倒,才心滿意足的停了杯,頭枕在手臂上,居然就這麼睡了。
立夏與白露早知她秉性,對這一幕並不奇怪,搖頭失笑之餘,又吩咐人去準備醒酒湯。
倒是其餘人,看皇子公主們歪的歪,倒的倒,酒氣熏天的睡下了,都有些不知所措。
——皇太子與秦王、晉王是被喬毓喝倒的,至於昭和公主那個醉貓,只吃了一杯酒,便暈頭轉向,伏在自己手臂上呼呼大睡了。
殿中侍從都有些無奈,正待近前去將主子們攙扶起來,各自回去安置,卻聽外邊兒問安聲次第響起。
皇帝來了。
……
白露與立夏聽到外邊兒動靜,第一個念頭就是先將這事兒遮掩過去,轉念一想——夫妻多年,皇帝若是不知皇后秉性,那才奇怪呢,便沒有多事。
皇帝剛一進殿,便被裡邊兒的酒氣嗆了一下,眉頭下意識一跳,目光四下里一轉,就見幾個兒女東倒西歪的睡了,喬毓也正枕著手臂,嘴唇略微張著,似乎睡得正香。
「這群混帳東西。」皇帝笑罵了一句,又吩咐道:「送他們回去吧,備著醒酒湯,夜裡再仔細些。」
僕從們紛紛應聲,又將自家主子攙扶起,各自回寢殿去了,立夏與白露對視一眼,神情中都有些遲疑。
喬毓既然入宮小住,自然不能隨便選個地方住,從身份與親近關係看,還是住在昭和公主那兒最合適,這會兒昭和公主被健壯僕婦抱走了,她們要不要跟上?
只是皇帝專程前來,還不知是什麼心思,她們總不好貿然做主。
短暫躊躇的功夫,內殿中便只剩了皇帝與喬毓,以及他們的隨身侍從,白露正猶豫著要不要說句什麼,卻見皇帝擺擺手,語氣輕緩,卻不容拒絕的吩咐道:「都退下吧。」
白露眉頭微蹙,立夏伸手拉了她一把,輕輕搖頭,同其餘人一道,退了出去。
內殿重歸安謐,只留下了曾經的夫妻二人。
皇帝站在原地,靜靜注視喬毓片刻,忽然輕嘆口氣,到她身邊的台階上,緩緩坐了下去。
「原本還想著,能跟你說句話也好,」他伸出手去,為她將略微散亂的髮絲挽回耳後:「沒想到,你卻醉成這個樣子。」
喬毓尤且睡著,沒有應答。
皇帝也不在意,目光柔和,略顯疲憊的看著她,再也沒有說話。
喬毓做了一個美夢。
有多美呢?
她都當皇帝啦!
腰上佩戴著天子劍,案上擺著傳國玉璽,君臨天下,意氣風發。
只可惜,不知從哪兒吹來一陣妖風,將她給驚醒了。
這怎麼行?
喬毓迷迷瞪瞪的揉了揉眼睛,翻個身,打算再睡一覺,回到夢境中去,這一扭頭可是要命,不知道什麼時候,她身邊坐了個男人。
赭黃袍,**靴,腰佩玉帶,英姿凜然。
「放肆!」
喬毓眉頭皺的老高,扒拉他一下,不滿道:「你怎麼穿著朕的衣服?!」
作者有話要說:大錘,你好騷啊_(:з」∠)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