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初夏時節,太液池邊風景如畫。
喬毓手提披帛,漫步在林蔭之下,頗覺閒適自在。
白露與立夏陪伴明德皇后多年,感情深厚,知曉她現下什麼都不記得了,每每路過什麼景致,便笑著為她解說,很是體貼細緻。
不知怎麼,喬毓總覺得這地方有點熟悉,停下腳步看了會兒,腦海里卻是空蕩蕩的。
這感覺有點微妙,忽然之間,她就想起當初自己還沒有回喬家時,遠遠望見玄武門時的感觸了。
「我之前,有進過宮嗎?」喬毓輕聲問立夏。
好端端的,她怎麼會這麼問?
立夏心頭猛地一跳。
出入宮禁這種事情,都是有檔可查的,想要糊弄,怕也糊弄不住。
再則,皇太子雖然有能力增加那麼一份兒檔案,但又該怎麼解釋,早先沒人知道喬家還有位年輕女郎的事情?
立夏心中忖度幾瞬,還是選擇了否定,笑意溫和,道:「那倒沒有。」
她不露痕跡的反問:「四娘怎麼會這麼問?」
「我覺得這兒有點熟悉。」
立夏是二姐姐身邊人,出自喬家,自然是靠得住的,喬毓並不隱瞞,微微蹙著眉,道:「好像從前來過似的——見到玄武門時,也有這種感覺。」
立夏悄悄同白露交換一個顏色,心中都覺不安,正待說句什麼遮掩過去,卻見喬毓目光複雜,有些躊躇的道:「其實,我回家之前,曾經遇見一個幫我帶路的好心人,他說他是朱虛侯。也不知怎麼,我見了他,心裡怪怪的,總覺得很難過……」
立夏與白露微微變色,喬毓心緒沉鬱,竟未察覺,只繼續道:「歸家之後,我原本想再去見見他的,只是師出無名,再則,又值國喪,原以為端午那日他會去的,哪知竟沒見到。」
立夏嘴唇動了幾動,想要說句什麼,臨到嘴邊兒,卻又咽下去了。
喬毓抬頭看她,疑惑道:「那位朱虛侯,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立夏一時無言,白露也不知應當如何開口,正想著該如何應答時,卻見不遠處有幾個宮人前來傳話,見了喬毓之後,屈膝見禮道:「來者可是秦國夫人?」
喬毓上下打量她一眼,道:「是。」
傳話的宮人瞧見喬毓,眉宇間有難掩的詫異之色,顯然也對她容貌與明德皇后相像一事頗覺吃驚,略頓了頓,方才道:「皇太后與唐貴太妃、荊王妃在前觀景,請秦國夫人前去一敘。」
皇太后與唐貴太妃、荊王妃請她前去一敘?
這不是雞給黃鼠狼拜年嗎?
只是身份擺在這兒,過而不見倒不合適。
喬毓順著那幾個宮人來的方向去看,卻只見亭台高聳,翠竹連綿,輕紗之後人影兒隱約,看不真切。
她也不怵,自白露手中接過團扇,施施然道:「前邊兒帶路。」
……
章太后端坐高台,垂眼瞧著那女郎越走越近,她面容自然也看得越來越清楚,不知不覺間,眉頭便蹙的緊了。
來人這副面孔,真是跟她記憶里的喬妍一模一樣,都是這麼的叫人厭惡!
章太后面露憎惡,唐貴太妃何嘗不是目光森然,連荊王妃的神情,也不是很好看。
唐家是太上皇的心腹,與喬家自然是生死大仇,明德皇后在時,正眼都不瞧她,還幾次三番的羞辱,現下她見了明德皇后的妹妹,怎麼會有好臉色?
更不必說這喬四娘先是打了南安侯府的臉,後腳又殺了南安侯府的人。
那可是她的親弟弟,也是阿姨後半生的指望!
有這麼一個人在外邊兒梗著,章太后與唐貴太妃再看彼此,都覺得順眼了些,四目相對之後,默契的交換了一個眼神。
喬毓順著台階上去,便見此處地勢頗高,自上而下遠望,景致頗佳,連帶著心緒似乎都好了。
引路的宮人近前幾步,恭聲回稟:「太后娘娘,貴太妃,荊王妃,秦國夫人到了。」
喬毓便隔著帷幔,行了半禮,道:「臣女請皇太后、貴太妃安。」
章太后坐在上首,隔著輕紗,目光上下打量著她,卻沒有叫起的意思。
而唐貴太妃與荊王妃,就更沒有主動相幫的好心腸了。
若換成別人,不上不下的梗在這兒,不定有多難受呢,但換成喬毓,就什麼都不怕了。
她又不是軟柿子,怎麼可能由著別人捏?
內中既然沒人做聲,喬毓就自己起來了,團扇在領路宮人腦門兒上一拍,橫眉立目道:「你竟敢假傳懿旨?簡直罪該萬死!」
「奴婢不敢!」
無論在什麼時候,假傳旨意都是重罪,那宮人面色一變,忙跪地道:「奴婢的確是受了太后娘難吩咐,前去傳召……」
「人呢?」喬毓左顧右盼道:「我怎麼沒看見?」
那宮人眼淚都出來了,目光下意識往亭內去看,卻只是垂淚,不敢開口。
白露冷哼道:「難道皇太后與唐貴太妃生了翅膀,會飛不成?說不見就不見了?」
她是跟隨明德皇后多年的舊人,正經的從五品女官,宮人見了,如何不怕,只是另一頭是皇太后,卻不敢多嘴了。
「算了,她也怪可憐的,」喬毓笑著說了白露一句,道:「既是誤會,那咱們走吧。」說著,便要離開。
章太后人在亭內,見事情鬧成這樣,心下已經有了三分怒氣,可若是再不說話,那小賤人就要走了,後邊兒的計劃不也要泡湯?
她重重咳了一聲,忍怒道:「哀家在這兒,喬氏,你進來吧。」
「原來太后娘娘在啊,怎麼不說話呢。」喬毓回過身去,語氣驚奇:「沒聽說您是個啞巴啊。」
章太后:「……」
章太后只覺一股火氣直衝心肺,目光驚怒,想要斥責她幾句,腦海中卻不自覺回想起當年喬妍給予她的陰影來。
她略微頓了頓,叫自己的情緒平復下來,方才道:「進來!」
咦?很沉得住氣嘛。
喬毓心裡念叨一句,臉上卻不顯,白露與立夏幫著掀起那幾層輕紗,她笑吟吟的走了進去。
章太后年紀不輕了,妝飾卻頗隆重,石青色的裙裾上繡著牡丹,高高梳起的髮髻上簪了銜珠鳳凰,眉梢上調,下頜微抬,一副盛氣凌人的模樣。
相較而言,唐貴太妃便要低調的多,煙粉色的衫裙上略微點綴了幾朵玉蘭,髮髻低挽,隨意簪了兩根銀釵,頗有些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的意味。
荊王妃也是輕妝淡抹,素雅端莊。
喬毓目光在章太后那身華麗的妝扮上一掃而過,緩緩眨了下眼,心頭那點兒小火苗兒就跟有人吹了風似的,一下子漲了起來。
二姐姐才過世多久,章太后就這麼隆重的妝扮著出來了,真是一點兒都沒給逝者臉面。
不過,喬毓心下冷笑:也許人家從一開始就這樣呢。
章太后被她打量一眼,便覺自己被她掃過的肌膚就跟被刀子颳了似的,隱隱的泛著疼。
她暗暗蹙眉,臉色卻如常,道:「你就是皇后的幼妹,喬家四娘?」
喬毓道:「是。」
章太后面容上浮現出幾分笑意,讚譽道:「哀家聽人提過,端午節那日出了些意外,你頗通醫術,幫了大忙,」
喬毓微笑道:「太后娘娘謬讚了。」
「你同皇后生的可真像,」章太后盯著她,意味不明的笑:「皇后精於琴棋書畫,是有名的才女,想來四娘於詩書也頗有見地?」
喬毓謙遜道:「也還可以吧。」
章太后笑意愈深:「今日良辰美景,四娘何不即興賦詩一首?」
喬毓應得十分痛快:「賦詩?好啊,我最喜歡賦詩了。」
白露與立夏還有些擔憂,怕她為章太后取笑,聽她說的信誓旦旦,便知是有譜兒的,霎時間安心下來。
喬毓連個磕巴都不打,語出流利:「二八佳人體似酥,腰間仗劍斬愚夫。雖然不見人頭落,暗裡教君骨髓枯。」
這麼一首淫詩,虧她能念得麼順溜,還神態如常。
章太后面色漲紅,不知該說什麼才好,唐貴太妃與荊王妃年輕,也有些禁不住,巾帕掩口,輕輕低下頭去。
「你這說的都是些什麼東西?!」
章太后惱羞成怒:「恬不知恥,不知所云!」
喬毓根本不怕她,滿臉無辜道:「是你叫我念的啊。」
對,就是這副神情,跟當年的喬妍活脫兒就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
章太后惡狠狠的瞪著她,越看越覺得面目可憎,過了半晌,倏然冷笑了聲,道:「皇后去了,哀家心裡難受,她在世時,最是孝順不過,侍奉左右,不分晝夜,我今日見了四娘,便跟見了皇后一般……」
說著,還流下幾滴鱷魚的眼淚。
唐貴太妃聞弦音而知雅意,附和道:「妹妹代替姐姐盡孝,這不是應有之義?更不必說您是太后,享受臣民敬奉,也是應當。」
兩人自說自話幾句,便將事情定下來了,章太后看眼喬毓,溫和笑道:「四娘,午膳時候快到了,勞你去為哀家準備些膳食……」
吃了她做的東西,若有個頭疼腹痛,再加以處置,還不是手到擒來?
章太后心下正得意,卻見喬毓滿臉無辜的道:「我只會煮雞蛋,太后娘娘,你想吃多少個?」
「……」章太后皮笑肉不笑道:「四娘啊,你可真是個小機靈鬼。」
「有嗎。」喬毓撓了撓頭,不好意思的笑。
荊王妃眼見章太后全然拿不住她,忍不住心中暗罵,面上卻盈滿了笑意,徐徐道:「四娘嬌憨可愛,真是討人喜歡。」
「我都聽說了,裴家與喬家早先有點誤會,不過說開也就好了,四娘可別放在心上。」
她近前一步,握住喬毓的手,親親熱熱的道:「我家裡邊兒那幾個弟弟年少氣盛,若有得罪也請四娘見諒……」
「若有得罪,也請我見諒?」
喬毓臉上的笑意不比她少,甜度起碼也有三個加號,她撥開荊王妃的手,笑著反問道:「為什麼不叫蔣國公好生管教他們,再去跟我賠禮道歉呢?」
荊王妃:「……」
這個喬四娘,真是跟她姐姐一樣不討喜!
「秦國夫人,你怎麼能這樣跟太后和荊王妃說話?」
唐貴太妃站在另一邊兒,聞言嘴角扯動一下,涼涼道:「喬家的確勢大,但總不至於連皇家都不放在眼裡吧?要知道尊卑有別,上下有分,別跟個鄉下丫頭似的,在這兒丟人現眼。」
倆饅頭踩一腳,沒一個好餅,喬毓不僅不喜歡章太后婆媳倆,看唐貴太妃也不甚順眼。
她面色如常,笑吟吟道:「其實,我一直都很欽佩唐貴太妃。」
唐貴太妃心頭一跳:「哦?」
「不僅如此,」喬毓繼續道:「有個問題,我憋在心裡很久了,今日見到了唐貴太妃,才算能問出口。」
唐貴太妃柳葉眉一挑:「什麼問題?」
喬毓湊到她面前去,神情好奇,悄聲道:「跟六十歲的老頭子睡覺,是什麼感覺?」
「你這賤婢,滿口胡言!」
唐貴太妃眼底猙獰之色一閃而過,額頭青筋繃起,想也不想,便抬手掌摑她面頰。
喬毓靈敏的躲開了,笑嘻嘻道:「貴太妃,你別這麼暴躁,這樣不太好,跟個鄉下丫頭似的,有點丟人現眼……」
唐貴太妃選擇進宮,就是為了走一條通天路,畢竟太上皇有將近三十個兒子,王爺這爵位,根本就不值錢。
可是皇帝登基,太上皇黯然退位,也意味著她所有的付出都打了水漂兒。
她在碧玉年華進宮,侍奉著足以做她祖父的太上皇,男人蒼老而又粗糲的手掌落到肌膚上時,她噁心的想吐,可是也只能奮力忍住。
她一生中最好的歲月,都虛耗在宮裡了,並且還將繼續虛耗,一直到死,這如何能叫人甘心?
這是唐貴太妃心中最大的痛,生生被喬毓戳破,真是吃了她的心都有了,見她閃躲,便跟瘋了似的,緊追著她打。
喬毓若是會怕她,那就不是喬毓了,她抬手捉住唐貴太妃手腕一扭,又順勢將人推回去了。
「貴太妃,你進宮無非是謀富貴,有什麼不敢承認的?現下如此,不過是求仁得仁罷了。」
唐貴太妃火冒三丈,章太后與荊王妃也是面色不善。
喬毓歪著頭,目光挨著三三人身上轉了一圈兒,心滿意足道:「嗨呀,好氣啊,可是又拿我沒辦法,略略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