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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秋時分,天漸漸涼下來。閱讀草木已有些受不住秋寒的驚嚇,變作黃葉滿地;也有一些不甘心,掙扎著尚保存最後幾絲翠綠,但也只是強弩之末。
一眼望去斑斑雜雜,莽莽蒼蒼,十分悲涼。
京城西北一百里的官道上,漸漸行來三個人。走在前面的是一女子,著囚服,戴枷鎖,面色蒼白,神情悲戚。跟在她身後的兩個男子做公差打扮,離她有十幾步遠,兩人邊走邊低聲交談,似也不擔心她跑掉。
這女子閨名喚作明珠,本是福建漳州人士,幾年前夫君進京趕考,一去未歸。她變賣家產,上京尋夫,怎料被安了個誹謗朝廷命官的罪名下進牢獄,又很快被判發配敦煌。
想來是有人要置她於死地,既如此,她在這荒無人煙之處,又豈有生還之理?
走在她身後的兩名公差拿錢辦事,正商量著要如何殺掉她。因是第一次做這等勾當,難免手生。
又有一人邪淫好色,見明珠姿色不俗,即便是囚服枷鎖也難掩其風姿,便想在殺人之前,做一些下流的勾當。
同伴見他笑得淫蕩,焉有不知,一思量這女子總歸要死,因此便不再有什麼顧忌。
說也奇怪,這時本是艷陽高照的天空突然陰下來,伴著涼風陣陣,怕是要下雨了。附近正好有間廢棄的茶棚,三人只得進去躲避。
兩個公差心想,這便是天時地利人和了。
烏雲把天遮了起來,茶棚內有些昏暗。一個公差點燃了一根殘燭,另一個公差立在一邊,抱著刀直勾勾地盯著明珠看。
明珠又不是未經過人事,這種眼神怎會不懂。若是這兩人要她性命,她只當自己命薄,便也認了;可是眼前還要受他們凌辱,她如何忍得!
那個公差已經蹲下身來,伸手來摸她的下巴,一邊感受著指尖的滑膩,一邊淫笑道:「你可真漂亮,讓哥哥來好好疼你!」
明珠痛苦地閉上眼睛,一行清淚划過臉頰。
茶棚向南大概兩百步遠,一隊人馬停下來。當先一人年約二十,白袍白馬,面白唇紅,眉目俊朗。他拉緊韁繩,抬頭望了眼天色,沉默不語。
身後一名親隨上前,說道:「王爺,看這天色,恐怕就要下雨了。這前面不遠處有一處茶棚,雖破敗了些,也聊可作臨時避雨之處。」
年輕人嗯了一聲,下得馬來,由著親隨引路,一行人向著茶棚而來。
「慢。」年輕人一揮手,眾人均停下來。
「王爺?」
「你且隨我先去看看。」習武之人,耳聰目明,遠遠地便聽到茶棚中已有人聲。
兩人走到茶棚外,聽清裡面的談話聲便已知這裡怕是有人在行苟且之事。那位親隨麵皮薄,早已羞得滿臉通紅,好在他皮膚黝黑,不大看得出來。
年輕人卻心下詫異,這裡前無村後無落,是何男女會跑到此處行事?
兩人本不好偷聽他人云雨,只是剛要離開時,便聽出不對味兒來,這個……像是公差和犯人?
茶棚中,明珠嘴上應著兩個公差的調笑,心思卻轉得飛快。她的褲子已經被褪下來,因戴著枷鎖,上衣卻不大好脫。明珠扭了扭腰,說道:「兩位哥哥,還是把這勞什子摘了吧。」
兩個公差都有點猶豫。
「兩位哥哥身強體壯,我一介弱女子,便摘了枷鎖又如何逃得脫?何況……」她含羞帶怯地看了他們一眼,「奴家自知將不久於人世,不若趁此時機好好享樂一番,也能做個快活鬼。」聲音軟糯嬌媚,勾得人靈魂幾乎出竅。
茶棚外,某位害羞的親隨已經驚得張大嘴巴說不出話來,只想要快點逃開。他偷眼看向身旁的王爺,他卻是聽得饒有興致。
「……」難道王爺好這一口?
「倒是個妙人兒。」年輕人輕聲讚嘆,嘴角不自覺地噙了一絲笑。
「……」果真王爺好這一口啊!
親隨的嘴巴張得更大了一些。
茶棚中,明珠如願獲得自由。她揉了揉發僵的手腕,向其中一位公差笑道:「哥哥有所不知,奴家相公也曾贊過奴家這一雙巧手……」說著,又覷著眼打量他,面含春色。
那公差哪裡還受得了,解開腰帶便向她撲來。
明珠笑嘻嘻地往一旁蹭,蹭到被扔在一邊的佩刀上時,便停下身。公差傾身壓了過來。
「親人,心肝兒,活菩薩!」他嘴中胡亂喊著,拉著明珠的手覆到自己的胯間,嘴巴在明珠脖頸間亂啃。
明珠忍著嘔吐的衝動,摸到一個物事,然後——
用力一擰!
「啊啊啊!!!」
耳聽得裡面傳來的慘叫,親隨也猜到這男人遭受了怎樣的痛苦,同樣身為男人,他很有點感同身受般,微微併攏雙腿,又想伸手蓋住自己的命根子,忽而想起王爺還在身旁,他尷尬地停住,手在褲子上蹭了蹭。
偷偷看一眼王爺,他果然聽得興致盎然。
「……」親隨淡定地抬眼望了望天,發現方才陰沉沉的天現在已經開始變得明朗,這場雨還沒來就已經收了。
茶棚中男人的慘叫之後,是另一個男人的驚叫:「你要幹什麼!」
明珠握緊手中的刀,那刀刃雖不算鋒利,要割破人頸上的血管卻輕而易舉。被他挾持在懷中的男人已經疼得面如金紙,渾身發抖,此時頸上橫一把刀,他的目光更加驚恐。
而另一個公差握緊刀,面色凝重。
「別過來,」明珠的聲音一改方才的嬌媚,變得清冷,「過來我就殺了他!」
「你敢!」他也亮出了刀。
「我不敢我就會死,你說我敢不敢!」明珠面無懼色,反正生死在這一搏了。
「兄弟救救我,我不想死!」蛋疼的男人呻吟著。
對方開始猶豫,握著刀的手也有點不穩。明珠從他的眼神里看到了恐懼,是了,他怕她。
「你現在走,我保證不殺他。我想要的不是別人的命,而是自己活命!我知道有人許了你們銀子讓你們殺我,但你們今日殺不殺我,誰又真的知曉呢?今日你們兩人全須全尾地走出去,該拿的銀子一分不少拿,何樂而不為呢?我從此隱姓埋名,遠走天涯,自然會躲著那位苦主,你們也不會有被發覺的時候。所以你好我好大家好,怎麼樣?」
「你,你真的不會殺他?」
「他一無財二無色,我要他命何用?還不如給自己積點陰德。你現在離開,一個時辰之後回來找他。他未必會在這裡,但我會留下記號,保證你能找到他。記住,不要和我耍小聰明,要不然你就害死了自己的兄弟,他就是做鬼也不會放過你的!」
被挾持的男人連忙點頭,哀求地看著他。
持刀的公差覺得這女子說的話很有道理,只是第一次殺人就遇到這種事情,實在沮喪。他一邊胡思亂想著,一邊點了點頭,向兄弟抱了抱拳:「那我先走了,我一定會回來找你的。」
明珠不錯眼地看著他消失在門口的背影,驀地鬆了口氣。
然而這口氣還沒松鬆快快地落回丹田,就又提了起來——他又回來了!
這次是橫著進來的,他像個麻袋一樣被拋進來,從門口一直飛到明珠腳下。
「誰!」明珠又緊了緊手中的刀,警惕地大聲喝問。
門外走進來一個年輕人,一襲白袍,面容俊美。他背著手,嘴角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目光在小小的茶棚內掃了一眼,最後落在明珠臉上。
被扔在地上的公差還在「哎喲喲」地痛叫,也不知是真疼還是裝疼。
明珠心念電轉,衡量起眼前的情況。這人很可能聽到了方才的事情,他沒有一進來就收拾她,也沒有要救下公差的意思,說明一切還有餘地。
而且,這荒郊野外的,無食無水,就算她今天一時逃脫,也不見得能活下來。
想到這裡,她丟開刀,跌跌撞撞地飛奔過去,抱住那白衣男子的大腿痛哭道:「少俠救命!」
白衣男子一動未動:「姑娘,請你先把褲子穿上。」
「……」
明珠不好意思當著幾個大老爺們兒穿褲子,也不好意思把他們趕出去,所以只好自己拎著褲子到外面去穿。
光天化日之下穿褲子的感受真的很不好……
等她收拾妥當,再進去時,便看到兩個公差正對著白衣男子跪地求饒。其中一個被摔一下倒也罷了,而那位蛋疼君此時雖依然疼得緊,卻也不敢怠慢,顫顫巍巍地爬起來磕了個頭,又無力地向旁邊一歪,倒在地上。
明珠再開口時,稱呼已經從「少俠」變成了「恩公」,自動把自己劃歸到白衣男子一方,讓兩個公差禁不住暗嘆此人太過無恥。
白衣男子依然背著手靜立,細長的眼睛淡淡地掃了一下地上兩人,眸光冷冽,直看得兩人心頭髮涼。一番精神打壓之後,他終於開口了:「你們身為公人,為何要謀害流犯,是受何人指使?」
「回,回,回大俠!是黎陽公主!我們也是被人逼迫的!求大俠饒命,大俠饒命!」
白衣男子閉了一下眼睛,手輕輕一揮。他身後的親隨很有眼色,立刻踹了地上人幾腳:「還不快滾!」
兩個公差相攜離開之後,明珠跪下來:「多謝恩公今日相救,敢問恩公尊姓大名,他日明珠定要為恩公立個長生牌位,日日為恩公祈福;來生便是做牛做馬,也要報答今日恩情。」
然而他並不買她的帳:「是你自己救了自己。我不過是好奇,便進來問兩句。他日你若再遭不測,也能做個明白鬼。」說著抬腳要走。
明珠哪裡肯就這樣放過機會,她故技重施,又要抱住他的腿,然而他的身手極好,只略微一擰身,便避了過去。
明珠見狀,就地滾了兩滾,滾到親隨腳下,一把抱住:「這位小哥一看就是好人!求求你帶我走,要麼就現在殺了我,也好過留在這裡渴死餓死,被野獸咬死!」
隨從平日也是反應果敢手段狠絕的,遇到死皮賴臉的女人卻有些不知所措。眼見主子已經不再理他們,逕自走出去,他著急地跟上去,腳下拖著明珠。
白衣男子回頭看到這副情狀,便有些無奈:「你可知我為何不幫你?」
明珠心道,我怎麼知道?
「黎陽公主是我的妹妹。」
明珠眼睛瞪得溜圓,滿臉不可置信,手也不知不覺松下來。親隨抓住機會趕緊脫離她的魔掌,逃回白衣男子身後。
明珠幾乎癱坐在地上,她的眼圈發紅,怔怔地看著白衣男子,水汽矇矓的眼眸中流溢著震驚、悲傷、憤怒,以及……厭惡?
他被看得十分不自在,又覺自己有些無辜。輕嘆一口氣,他說道:「我帶你去大同,從此之後不要回京。」
明珠與她的「恩公」共乘一騎,一行人快馬加鞭地奔向大同。她也隨著旁人改口稱這年輕人為「王爺」了。公主的哥哥,可不就是王爺嗎?
明珠是小地方來的,在京城的幾天也只顧著找丈夫,對這位王爺的底細不是很清楚。他自己也不愛透露,她只知道他的名字叫作紀簡從。
紀簡從不知自己那刁蠻的妹妹為什麼找這人的麻煩,他不想管,便也不問,然而明珠卻大大咧咧地把事情和盤托出了。
「我是來京城找我相公的,我相公名叫譚相,也是福建人。三年前他上京趕考,便沒有回來。我從京城裡打聽,人人都說今科狀元就是福建譚相,可是那個譚相和黎陽公主成親了,做了駙馬。你們說可笑不可笑?」因時間太趕,錯過了驛站,晚上幾人只能露宿。明珠與眾人圍著篝火,聊著天,火焰跳動著,映著她的面龐,忽明忽暗,像是會發光一般。她說道:「我是他的原配,他便是想納妾,也該和我這當家主母說一聲才是。」
幾個五大三粗的漢子見這女人這樣落寞,禁不住唏噓搖頭。什麼納妾,真是痴話,譚相明明是明媒正娶了公主。這世道,人為了權勢,連殺人放火都做得出來,更何況休妻再娶。他們打量著明珠,這女人都狼狽成這樣,還難掩姿容,可見是真的漂亮。可有時候漂亮是最不頂用的,皇帝的女兒不愁嫁,公主哪怕長成一頭母豬,也有大把男人上杆子求。
當然了,作為男人,大家雖然理解譚相的動機,但他這事兒辦得實在不厚道,會遭人唾罵的。而且那黎陽公主也不是什麼好鳥,何必非要趕盡殺絕呢,眼前這小娘子真怪可憐的。
爺們兒不太會安慰人,幾個耿直的漢子便開罵了。當著王爺的面,不好罵他妹妹,大家的主要攻擊對象就成了譚相。
一陣秋風吹來,明珠抱著胳膊打了個寒戰。她低著頭,瑟縮著,像是一隻被拋棄的小動物。紀簡從把自己的披風解下來扔到她頭上,幾乎把她全蓋住了。她拉下來披風,把自己裹緊。「謝謝。」她說道,帶著濃濃的鼻音。
儘管她埋著頭極力掩飾,但紀簡從依然看到了她臉上的淚痕。淚珠像是花瓣上匯聚的露水,順著臉頰流下來,他皺了皺眉,說道:「別哭了,弄髒我的衣服。」
當夜,明珠要和他們一起露宿。一個女人和一群大男人在野外過夜,真是說不出的不自在。那些男人圍著紀簡從躺了一個圈,另外有人守夜。大概是因為紀簡從救了她,總之明珠對紀簡從有著一種超乎尋常的信任,晚上睡覺時也挨他近了一些。
野外的秋風很有些凜冽,呼號了一夜。明珠身上裹的那件披風漸漸地便擋不住這猛烈的寒風,後半夜的時候,她睡得迷迷瞪瞪,冷得難受時,便不自覺地朝著暖和的物體滾,滾啊滾,滾進了紀簡從的懷裡。然後她就不願意離開了。
紀簡從次日醒來時,看到明珠那張放大的睡顏,一時間有點蒙。他找回了神志,不禁有些好笑,這女人怎的如此心寬,就這樣直愣愣地往男人懷裡扎,可也太放心他了。
明珠熟睡之中無知無覺,大概是冷的緣故,她恨不得貼在他身上。
紀簡從翻了個身,躺在地上。「掛」在他身上的明珠便也跟著翻動,趴在了他的身上。
他真不知該如何掙脫了。
周圍有幾人醒來,看到他們兩個這樣,便不懷好意地嘿嘿笑了起來。
明珠終於在這些響動中醒來了。那樣一雙漂亮的水眸,黑白分明,濃密的睫毛上沾了些露珠,飛快地翻動了幾下,最後目光聚集在眼前那張俊臉上。
紀簡從不懷好意地笑了笑,道:「你是想非禮本王嗎?」
明珠紅了臉,連忙從他身上起來。她身上還裹著披風,站在地上有些不知所措。
紀簡從站起來整理了一下衣服,看著她俏紅的臉,他竟然想,她若真的非禮他,他大概也會笑納。沒有男人討厭漂亮女人,斷袖除外。
眾人早上吃了些乾糧,歇了一下便繼續趕路,傍晚時分到了大同。明珠從前沒騎過馬,這次被顛簸得屁股碎成八瓣兒,下來的時候兩腿直哆嗦。紀簡從給了她一塊銀子,便和她分道揚鑣了,離開的時候把披風送給了她。明珠身上穿著囚服,若是就這樣出現在大同城,少不得會招來捕快。
明珠找了個成衣鋪買了身粗布衣裳,又找了個乾淨的小客棧落腳。洗了個澡之後,她坐在客棧的大堂里點了一碗麵,一邊吃一邊聽鄰桌的幾個客商閒談。大齊朝言路開放,平民們八卦皇室生活已是家常便飯,並不會招來禍事。
明珠也因此知道了那個王爺紀簡從是何方神聖。
紀簡從原是今上的次子,太子的異母弟。當今皇后無出,太子和紀簡從都是妃子所生的皇子。
由於前景王——也就是皇帝的親哥哥,膝下無子,紀簡從八九歲時便被過繼給前景王。之後那位王爺薨逝,紀簡從繼承了王位,也就是現在的景王。
景王爺雖只二十出頭,卻有一身的好武藝,且深諳兵法,用兵如神。他和在東海抗擊倭寇的葉之謹葉大將軍一同並稱當世,是武將們的楷模。
景王掌管著京城西方和北方的兩個重要門戶——宣府和大同的防衛,這兩城但凡破一,蒙古騎兵便可長驅直入,直接兵臨京城。因此景王肩上的擔子不可謂不大。他之前在宣府,因入秋之後回京面聖,再之後又很快離開京城,這次來到大同,恰好在路上遇到了明珠。
明珠把這景王的故事聽了個飽,等他們講兩年前黎陽公主大婚時的盛大場面時,她便匆匆結了帳,上樓休息了。
明珠很快在大同尋了個營生——在邊境集市上倒賣些東西。她什麼東西都倒,主要是撿漏兒。她手腳勤快,腦子靈光,嘴巴也甜,於是也能混些飯吃。紀簡從手下的士兵經常在邊市上巡視,一來維護治安,二來也要防止蒙古騎兵的突然襲擊搶劫財物。有時候紀簡從也會親自來。他不止一次地看到人群中的明珠,她守著個攤子,渾不在意地擠在一堆男人中間,吆吆喝喝,聲音嬌媚婉轉,長得又標緻,生意自然不會差。
當然了,漂亮女人也有漂亮女人的煩惱,比如眼前,幾個流里流氣的男人湊在她攤子前,挑挑這個揀揀那個,卻偏偏不買,不停地嬉笑著和她說話。那些男人眼中猥瑣的光芒,是個男人都能看懂。
紀簡從勒了韁繩,遠遠地看著,並不上前幫忙。
明珠知幾個人不地道,便不理會他們。
哪知那些男人見這小娘子性子軟好欺負,竟動起手腳來,一個男人伸手要來摸她的臉。明珠偏頭躲開,突然笑了笑。
男人們以為小娘子開了竅,笑得更加放肆。
明珠很快彎下腰,從架子下面抽出一把近兩尺長的大砍刀來。刀背厚重,薄而鋒利的刀刃被太陽一照,閃著白煞煞的光芒。這砍刀又大又重,與她體型不太般配,她雙手舉著,目光兇狠。
嬌滴滴的小娘子舉著一把大砍刀……這畫面實在太刺激。男人們嚇得後退幾步,說了幾句好話,明珠顯然不打算聽,舉著大砍刀繞出攤子。那幾個地痞流氓怕得很,撒腿就跑,明珠攤子也不要了,追了上來,邊追邊罵。
流氓們看到紀簡從,連忙向他奔來:「王爺!王爺救命!」
紀簡從跳下馬來,扶著馬悶笑不止。流氓們跑了過來,躲在他身後。明珠跑了一頭汗,手腕酸痛,只好放下胳膊,改為提著砍刀。她走過來,看到紀簡從,委屈道:「王爺,求您給我做主!」
紀簡從笑夠了,直起腰說道:「你先把武器放下吧,當心傷了自己。」
明珠聽了他的話,噹啷一聲把大砍刀扔在地上,不依不饒道:「王爺,他們調戲良家婦女,應該全部抓進大牢里去。」
流氓們趕緊向紀簡從跪下求饒。
紀簡從臨時當了調解人,把幾個流氓身上的錢都搜刮出來,給了明珠。明珠終於滿意,表示不再追究。紀簡從又教訓了那幾個流氓幾句,便放他們離開了。
明珠數完了錢,收好,跟紀簡從道了謝。
紀簡從說道:「你很有趣。」
這算是誇獎吧?明珠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笑道:「王爺,我有東西要給你。」
紀簡從倒是很好奇她有什麼東西。
明珠從懷裡摸了摸,摸出一個小瓷瓶來。她拔下蓋子,雙手把小瓷瓶捧到紀簡從面前:「王爺,您聞聞?」
紀簡從湊近一些聞了聞,嗯,香氣很獨特。
明珠蓋好蓋子,說道:「這是一個西域人發明的,他管這個叫香水。灑一些在衣服上,一整天都是香的。我只買了幾瓶,王爺您若是不嫌棄,便笑納了吧。」
紀簡從也不和她推辭,接過小瓶子收入懷中:「如此,多謝。」
他回了自己的住處,又把那香水拿出來聞了聞,覺得不錯,便在房間裡灑了一些,頓時滿室飄著淡淡的香氣。
當夜,紀簡從躺在床上,聞著那迷人的香氣,身體便有些蠢蠢欲動,體內像是有個怪獸在掙扎。到現在他終於發現,原來那香水竟然有催情作用。紀簡從很無奈,他發現自己太輕信她了,這次只是催情,萬一有毒呢?這真的不像他。
不過……她到底是有心還是無意呢?
紀簡從竟然猜不透。
明珠在邊市一戰成名,再也沒人敢欺負她。她的生意做得風平浪靜,財富像水一樣慢慢積累起來,終於,春天的時候,她攢夠了開一家小店的錢。
開什麼店鋪呢?
明珠想了想,她會釀酒,不如就開一家酒館吧。春天到了,城外的果樹開花了。明珠采了許多杏花,釀了杏花酒,開壇時香氣飄了一條街,許多人聞著香味兒就過來了,小酒館的桌子坐不下,來晚的人只好打了酒回家喝。紀簡從慕名前來品嘗杏花酒,發現這酒館的小老闆正是明珠。
他覺得這女人真是越來越有意思了。
明珠給紀簡從打了上好的杏花酒,還給他搭配了幾個小菜。她雇了兩個夥計,這會兒便不怎麼忙了,於是親自過來招待紀簡從。
外頭春光明媚,俊朗男子坐在桌前自斟自酌,顯得有些寂寞。明珠是個自來熟,又因為紀簡從救過她,也幫過她,所以她面對紀簡從時總是覺得分外親切。於是她坐在紀簡從面前,陪著他喝酒聊天。她給他講她家鄉的風物趣事,講起來繪聲繪色,紀簡從一邊喝著酒,一邊安靜地傾聽。他酒量本不大,喝了幾兩之後,酒氣上涌,漸漸迷離了雙眸。
明珠突然停了下來。
紀簡從還在扶著杯子,笑吟吟地看著她。陽光穿過窗子,灑在他的臉上,他像是一塊沐浴在暖光中的美玉。他因喝得多了,臉上泛著醉意,眼睛微微眯著,笑的時候眼角微微上挑,十分勾魂攝魄。明珠看得有些痴了。
「怎麼不講了?」紀簡從問道,浸了酒的嗓音使人著迷。
「我……我……」明珠有些結巴,心跳飛速加快,「我再給你取些菜來。」她說著,快步走了出去。
明珠不知道自己怎麼了,好像突然之間開竅了一般,她腦子亂糟糟的,不敢再陪紀簡從喝酒。
當晚,她躺在床上,回想著白天的紀簡從,那樣一個風華無雙的人,只需要微微牽動一下嘴角,都能把她的魂勾了去。一想到他,她的心臟就忽高忽低地亂蹦,她摸著胸口,臉頰發燙。
她又不是少不更事,這種感覺,應該就是喜歡吧。
唉,她喜歡上他了。
這也很好理解,他本來就是她的恩人,又是個俊才風流、出身高貴的人物,這世上不知多少女人心許於他,多她一個也不算多。想到這裡,明珠又覺惆悵。
不過她本來也是配不上他的。她於他就像是蒲草之於松柏,簡直是天壤之別,想一想都是褻瀆。明珠心中泛著淡淡的苦澀。
這一晚她輾轉嘆息,許久未曾入眠。
2
從那之後,紀簡從便成為明珠小酒館的熟客。明珠總是盼著見到他,見到之後又不敢太過親近他。她只是默默地注視他,給他上最好的酒,親自給他做菜吃。當一個人深陷相思之中,且是單相思的這一端時,她總是容易覺得自己一無是處,喪失了表露心意的勇氣。
轉眼夏天來臨,明珠把隔壁那家店鋪也盤了下來,酒館改得大了一倍。又請了廚師和夥計,她的事業漸漸向著酒樓發展。重新開業這天紀簡從也賞臉來了,還試吃了新廚師做的菜。他無所事事,在酒館裡待了一天,獨自一人坐在大堂里看她招待顧客。所謂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這明珠招攬生意還真是有一手。不過一個女人家這樣拋頭露面總歸是不太好,紀簡從想著,皺了皺眉,隨即又覺自己無聊:這是別人的事,與他何干。
晚上外面突然下起了大雨。顧客都走得差不多了,只剩下紀簡從一人。明珠體貼地讓夥計拿來了一把油紙傘。
紀簡從接過油紙傘,放在一邊。他倒了一杯酒,推給明珠:「陪我喝一杯吧。」
明珠一天之中會遇到無數次這樣的邀請,她從來不答應。不過他是例外。明珠本來一見到他就惆悵,這會兒看到酒,便坐下來,端起酒杯,一仰脖幹了。
「爽快!」紀簡從笑了笑,又給她滿上了。
明珠再喝。
三杯下肚,明珠便有些醺意。紀簡從不再給她倒酒,只是問道:「為何躲我?」
「啊?」明珠裝傻。
「我問你為什麼躲著我?」紀簡從重複了一遍,「可是因為你如今家業做大了,不再把我放在眼裡了?」
這怎麼可能?明珠一陣委屈,仗著幾杯酒鼓起的勇氣,乾脆說道:「因為我……我對你有非分之想。我……想得要命……」
紀簡從呵呵低笑起來。
明珠後悔自己嘴巴太快,她有些羞愧,便抓過酒壺來自己倒酒吃。一杯又一杯,喝得頭腦一陣發暈。
紀簡從停住笑,站起身。明珠以為他要走了,她有些失望,不過這反應才是正常。她仰著頭,痴迷地看著他。
這纏綿的目光使得紀簡從胸口鼓起一陣燥熱,他彎腰,隔著桌子探過身體,低頭攫住了她的嘴唇。
外面突然劈開一道閃電,閃著亮如白晝的光,明珠像是從那慘白的光中看到了滿天的煙花。她緊張得一動不敢動,好像這是一個夢境,她一動,就會醒來一般。
他伸出舌尖舔她,她閉上眼睛迎接。外頭的雷聲匝地,掩蓋了她重若擂鼓的心跳。
紀簡從鬆開她,抬頭退了一些,垂著眼睛看她羞紅成瑪瑙的臉龐。
「你……你該走了吧?」明珠結結巴巴道。
外面又是一陣驚雷滾過,紀簡從笑道:「雨下得這樣大,我可怎麼走?」
「要不……要不,我這裡還有客房……」
「求之不得。」
明珠就沒見過這麼不拿自己當外人的。她引著他來到客房,從柜子中取出被褥,因為剛剛曬過不久,這會兒都是乾燥的,透著陽光的氣息。以他的身份,自然不可能是自己鋪床的。明珠便幫他鋪開。她喜歡為他做這些。
「你好生歇息吧,有事可以叫隔壁的夥計。」明珠說著,轉身欲走。
紀簡從卻拉住了她,一把將她扯進懷裡,他低頭親了一下她,低聲道:「你捨得這樣走?」
「啊?」明珠愣了一下,很快明白他意有所指,她有些慌張,「不,不是,我不是那個意思……嗯……」
他把她接下來的話都吞進口中。這次的吻不像方才那樣淺嘗輒止。他控著她不許她掙脫,伸出舌頭在她口腔內狂風一樣卷掃。明珠被親得頭腦發蒙,身體酥軟無力。
紀簡從放開她,滿意地看著她被他親得神魂顛倒。他突然把她攔腰抱起,幾步走到床前,放下。
明珠坐起來想走:「別這樣……」
紀簡從把她按了回去,又不滿地堵住她的嘴。這女人真是囉唆。
明珠知道這樣做是不應該的,她也試圖掙扎,但掙扎無果,她滿腦子混混沌沌,身體背叛了意志,在他的撫弄下愉悅無比。
紀簡從粗喘著氣低笑:「口是心非的女人!」
明珠咬著手背嚶嚀飲泣,欲望令人羞恥,卻又無處可逃。
這一夜兩人顛倒纏綿,直到三更方休。明珠次日一早便起得遲了。她的夥計是聰明人,早知道老闆對王爺有意思,於是緘口不提此事。明珠從客房裡走出來時躡手躡腳,做賊一般。紀簡從看著好笑,真想把她抓過來再好好疼愛一番。
明珠這一整天都在為昨晚發生的事懺悔,她不守婦道,不是個好人。她在這悔恨中煎熬了兩天,紀簡從又來找她。
然後,她又沒抵擋住他的攻勢。
明珠突然就想通了。她以前那麼守婦道,還不是落得個被拋棄、被追殺的地步,差一點把命搭進去。女人守婦道又能怎樣呢?不過是便宜了男人,苦了自己。與其如此,不如圖一世受用,其他的休要多想。
紀簡從越來越多地留宿在明珠這裡。他從未如此貪戀過一個女人的身體。他時常夜深人靜時分突然拉著她顛鸞倒鳳,第二天靜坐在酒館的角落裡看著疲憊的她,他的眼睛裡有著只有她才能理解的深意;偶爾也會溫情脈脈地與她纏綿,體諒她體力不夠好,便不讓她太累。
有一次,他突然問她:「我比譚相如何?」
這樣的話說出口,兩個人均是愣了一下。明珠是由於許久未聽到這個名字,而紀簡從則十分不自在,怎麼把心裡話說出來了……
明珠答道:「你比他好。」
紀簡從沉聲問道:「哪裡比他好?」
「哪裡都比他好。」
明珠慚愧地扭臉,閉眼答道:「你……比他好得多……」
她以為這樣回答會使他高興,然而明珠感受到了他的怒火。她睜開眼睛,不解地看著他,他眼中除了慾火,還有無法掩蓋的陰霾。
明珠不明白他為何生氣。
紀簡從也不明白。他不明白他為何那樣在意卻又不願逃離。她曾經有過一個男人,她的第一次是屬於那個男人的。到他這裡,她就成了一個二手貨。每每想到這裡,他就滿心鼓譟著無法按壓的憤怒與不甘。他不喜歡用別人用過的東西,尤其不會用別人用過的女人。
但是她偏偏成功勾引了他。
現在,明明是他在把她壓在身下作弄,可是他感覺上卻像是被污穢纏身一般。最要命的是,這污穢潑進了他心裡,他逃不開。
想到這裡,紀簡從更加憤怒,絲毫不憐惜她。明珠受不住,哭求他,他卻更加放肆。
次日一早,明珠直到中午時候才起了床,醒來之後紀簡從已經走了。她想到昨夜的他,有些難過。她心想,他大概是心情不好吧。
紀簡從下午時候來找她。他為自己昨天的行為感到抱歉。明珠本來是無辜的,她既然喜歡他,委身於他,他好好待她便是,何必斤斤計較作婦人之態。想通了這些,他來找明珠了,約她出門逛逛。明珠見他來了,十分歡喜,跟著他出去了。
他給她買了首飾和香料,她喜歡得緊。倒不是圖那幾個錢,而是因為,這是他買給她的東西。
兩人並肩走在街上,紀簡從突然說道:「你不如搬來我府中吧。」
搬去他府中的意思是給他當個小妾,一輩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由他養著。
明珠停下來,低頭答道:「我不想去。」
紀簡從便不高興地眯起眼睛:「為何?」
「我想好好地做我的生意。」
他臉色陰沉:「那樣開著個酒館子,賺不了幾個錢不說,鎮日裡拋頭露面,與一幫男人調笑,成何體統?」
這話實在太傷人了,明珠怔了怔,隨即有些委屈:「你怎麼這樣說話呀?」
他直直地盯著她:「怎麼,我說得不對嗎?」
「我不是那樣的人。」她咬唇說道。
他冷笑:「不是嗎?那我是怎麼成了你的幕中賓客的?」
明珠瞪大眼睛,不敢相信地看著他,眼中漸漸積聚起淚水。
紀簡從自知說話太重,但又拉不下臉來道歉,他移開眼睛,不和她對視。
明珠轉身離去,淚水終於落了下來。她現在滿心的委屈與難堪,她為了一個男人而變成這樣,到頭來卻被那男人輕鄙了。想到這裡,她便有些心灰意冷。
她邊走邊擦眼淚,一路哭著回到酒館。
紀簡從站在原地發呆,他看著她漸漸遠去的背影,直至消失。
真是的,怎麼不好好與她說話?紀簡從有些懊悔,女人都是要哄的,他怎的突然急躁起來了?
晚上,明珠有些疲憊,早早地睡了。夜裡翻身時覺得很吃力,竟然翻不動,她便醒了。醒來時發現自己落在一個熟悉的懷抱里,被他緊緊擁著。
明珠心裡酸酸的,她摸了摸扣在她腰上的那隻手,終於像是怕燙一般,撤回了手,轉而去推他的小臂。
她推開他的手臂,離開了他的懷抱。
然而甫一推開,她便被他撈了回來。「大晚上的不睡覺,你要去哪裡?」他在黑暗中低聲說道。
「你怎麼來了?」明珠說道,嗓子眼兒發堵。
「我怎麼不能來?」他湊過來,下巴墊在她肩頭,在她耳邊低笑,「我昨天還在這張床上伺候你,你不能用完了我就扔。」
他這渾話讓明珠臉上湧起一陣難堪的熱燙,她低頭埋著臉,悶聲道:「你不會忘了自己今天說過什麼吧?」
「還生氣呢?」他親了親她發燙的耳朵,柔聲道,「我也是擔心你,畢竟女人做這種營生,容易被看輕。」
明珠此時也不像白天乍一聽到他的話時那樣生氣,她心想,他是真的關心她才會那樣說。想到這裡,明珠解釋道:「我只有你一個人。」
「我知道,我也只有你。」他說著,伸手去握她的手,與她十指相扣。
「鬼才信。」她嘴上說著,心中卻是一甜。
他笑:「真的,我整天想著你,連家都懶得回了。」
明珠心想,他府上必定有許多鶯鶯燕燕,她不想跟他聊這些。
紀簡從又道:「我過些天要回京城,你與我同去可好?」
明珠有些猶豫。京城裡有她最不堪回首的過去。
「你放心,有我在,沒人敢欺負你。」
「你自己去吧,我就不去了。」她還是不願意去。
「我回了京城,大概就不會再回來了。」
「……」她忽然有些捨不得。
紀簡從嘆了口氣,幽怨地問:「你就不會想我嗎?」
怎麼可能不想?他若是永遠不回來,她一定會想到發狂。明珠覺得,關於譚相的事,理虧的又不是她,她何必躲著呢?於是她點了點頭。
自始至終,他也沒說他去京城幹嗎。
紀簡從原計劃回京城的日子被耽擱下來,因為他突然中毒了。
明珠也不知道底細如何,她稀里糊塗地被他的親隨請了過去,看到在床上昏睡的他。中毒之後他面色蒼白,嘴唇發青,她頓時慌了神,心疼得眼淚直掉,坐在床邊緊緊地握著他的手。
大夫由人領過來,向明珠解釋道:「王爺暫時無恙,只不過這毒有些詭異,我雖能保住他的性命,卻暫時無法完全清除餘毒。」
明珠擦了擦眼睛,問道:「那……會怎樣?」
「會體質漸弱。若是好生保養,應該也能活上二三十年。」
「還有什麼辦法能救一救他?」明珠急道,「一定有別的辦法對不對?」
「這個……辦法倒是有,只不過……」
「只不過什麼?你快說!」
那大夫有些猶豫,這方法不太厚道,根本算不上方法。
「只不過可能需要明娘子幫一把手。」親隨幫大夫答道。
「到底要我怎樣做?」
大夫解釋道:「我有獨家的解毒方法,可以用藥蟲把王爺身上的毒引到旁人身上。但藥蟲認人,所以需要是與王爺十分親近之人。」
「親近之人是何解?」
「最好是有血緣關係的,或者近期與他交合過,那樣氣脈相容,也還尚可。」大夫行醫治病,說這些時神色平靜。
明珠卻是羞紅了臉,侷促地低下頭。
親隨補充道:「最近與王爺雲雨過的,只有明娘子一人。你若是答應救王爺,我們必當重重報答。」
明珠倒是並不圖什麼報答,但她十分不忍心看著紀簡從中毒。他是驕傲的王爺,他的人生該是風光而肆意的,怎麼能活在虛弱病痛之中呢?她於是問道:「倘若把餘毒引到我身上,那麼我會怎樣?」
「與他差不多,體質會受到影響。」
「也能活二三十年嗎?」
「對。」
明珠想了想,她今年二十歲,活上二三十年,便是四五十歲。那樣也算夠了。她現在是賤命一條,也不指望別的,只管賺賺錢,好好享受生活便罷。她的命不值錢,倘若以她的二三十年與他的交換,他們算是賺了。
這時候,明珠才發現,她竟然已經那樣在乎他了,在乎到超過她自己。
於是她點點頭:「好,我答應你。不過你們還是不要告訴他了。」她不願意用愧疚或者感激來束縛住他的感情。她為他好,不圖任何回報。
引毒過程進行了兩天。大夫把藥蟲放進紀簡從的血液里,養了一天多,然後在他身上施針,把毒蟲逼到接近血口的地方。明珠的手臂上同樣被開了一個口子,與紀簡從的血口相接觸,那藥蟲便從他的身體裡進入她的身體。儘管她並沒有真的看到小蟲子進出,但是大夫告訴她,這樣便算是大功告成了。
大夫開了個方子,讓明珠身體消瘦或是乏力時便吃一劑。明珠摸著手臂上的傷口,她也沒覺出什麼異樣來。
她十分疑惑,問紀簡從的親隨:「到底是何人膽敢給王爺下毒?」
「這種事情你還是別問了,知道得越多,你越危險。」
明珠只好住口。她突然發現她與他的距離似乎有些遠。除了知道他的身份,她對他的了解十分有限。他有他的事情,她永遠別想沾碰。
可是她偏偏那樣喜歡他,現在為他做了這些,她一點也不後悔。
紀簡從第二天便醒來了,此時明珠已經離去。他聽著親隨匯報了這幾天發生的事,以及他解毒的過程。當然了,略過明珠不提,只說是大夫用藥蟲把餘毒清了出來。
紀簡從便笑道:「這大夫真有兩下子。不枉我當初花大價錢收買他。」
親隨又道:「王爺,您覺得這次是誰下的手?」
「還能有誰,」紀簡從冷笑,「定然是我那太子哥哥。」
紀簡從雖名義上是景王之後,卻到底是皇帝的血脈,又握著兵權,太子不可能不忌憚他。現在皇上的病越來越嚴重,隨時有可能山稜崩,此正是危急存亡之秋,各方勢力暗流涌動,都想趁此機會博一些好處。
當然,紀簡從自己也沒閒著,比如他這次回京,就是為了與許氏一族的女兒完婚的。許氏根深葉茂,在朝野都有一定的影響力,紀簡從與他們聯姻,自然會使太子更加惶恐,這次等不及動手,大概也是源於此吧。
紀簡從毫不懷疑,若是他這位親哥哥當了皇帝,他往後大概沒什麼活路可走。
養了幾天病,紀簡從便匆忙回京了。走的時候捎上了明珠。
明珠已經把小酒館賣掉了,她現在所有的家產都在她緊緊抱在懷中的那個小包袱里。她又與他共乘一騎。此時節是深秋,與去年她來大同時的光景差不離,明珠恍然有一種時光倒流的錯覺,分不清過去和現在。
她靠在他懷裡,在馬背上被顛得麻木了。她看著路邊枯黃的、被風吹得瑟瑟發抖的草木,突然有些迷茫,不知道自己這樣選擇對不對。她愛著他,所以義無反顧地跟著他走了,然後呢?她和他到底算怎麼回事呢?妾室?外室?都不算。她靠著自己賺錢,沒有依靠他養活。他們倆這樣,應該算是偷情吧……
這種關係令人感到羞恥,卻又是無比鮮活與刺激。與心上人做快樂的事情,似乎並無多大罪過,好過循規蹈矩卻被人遺棄、渾渾噩噩地過著死屍一般的生活。
可是這樣的關係也十分脆弱,明珠不知道她與他能走到什麼時候。
走到什麼時候算什麼時候吧,她心想。她全心全意地愛著他,卻從不敢奢求與他長相廝守。她和他的差距太大,大到他給她一點回應,她都覺得是恩賜。
如此,能經常躺在他懷裡睡覺,便是一種幸福。她還能奢求什麼呢?
明珠到了京城,又想開店做生意。因紀簡從不喜歡她開酒館,她便不開了,而是盤了一家綢緞鋪。綢緞生意她第一次做,從價格到進貨,她好生研究了一遍。綢緞鋪與景王府就隔著一條街,紀簡從來找她也十分方便。
她為人低調本分,從不招惹是非。那位黎陽公主大概是並不知曉她又回來了,便也沒再加害她。
這一天,明珠的綢緞鋪里來了一個小姐。這位小姐長得端莊漂亮,舉止嫻靜,一看就是家教良好。
富家千金們都是養在深閨,鮮少有自己出來逛街買東西的,因此明珠有些奇怪,笑臉相迎地上前來招呼。
那位小姐卻並不買東西,而是盯著明珠上下打量,接著問道:「你可知道我是誰?」
明珠搖了搖頭,笑道:「恕我眼拙,敢問小姐是哪家府上的千金?」
「我姓許。」她答道。
「許小姐,您這邊請,看看喜歡什麼樣式的。」
許小姐愣了一下:「你不知道我是誰?」
明珠真是有些摸不著頭腦了:「您不是自稱許小姐嗎?我這裡是綢緞鋪子,只賣綢緞不賣別的,敢問您需要些什麼?我好拿出來給您過目。」
許小姐現在是不清楚這婦人到底是真不知道還是在裝糊塗了。她早前差人打聽,知道景王與這綢緞鋪的女掌柜不清不楚。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出於什麼目的,總之是來看了,看過之後有心為難,又覺得有失身份。
咬了咬牙,許小姐只好冷冷說道:「不用了,我來是想告訴你一聲,景王要成親了,你不如問一問他,他未來的王妃是哪一個,你有沒有資格登入王府。」
明珠像是被人敲了一悶棍。他,他要成親了?她竟然從來沒聽他提起過。
也是,她算是他的什麼人呢?他的事她向來插不上手的。
可那畢竟是成親啊……
許小姐看到明珠臉色灰敗,便知她真的不知道此事。許小姐有些微快意,看來自己那未婚夫也不怎麼在乎這女人,玩一玩而已。
送走許小姐之後,明珠發了一下午的呆,做什麼事情都提不起精神來。
她早知道她是沒資格嫁給他的,因此她從來都不會去做這種夢。只要不奢望,就不會失望。她一直以來秉著這樣的信條,以為能夠淡定地看著他娶妻生子,可是當這一天真的到來,她才發現她太高估自己的心胸了。一想到他會與別的女人——很有可能就是那個許小姐,白頭到老,長相廝守,她便嫉妒得心中泛酸泛苦。
這一晚,紀簡從又來找明珠,他翻牆進了她的後院,敲她的房門。
明珠卻並未給他開門,還吹熄了室內的燭火。
紀簡從乾脆直接翻窗進去了。他在黑暗中一把抱住明珠,輕笑道:「這又是在鬧什麼?」口內說著,手卻有些不安分。
明珠一動不動,說道:「我還未與你說一聲恭喜呢!」
紀簡從的手突然頓住。
「恭喜你要成親了,未來的王妃必是萬里挑一的人物。」
「吃醋了?嗯?」他用嘴唇輕輕擦著她的耳垂,問道。
明珠偏頭避開他:「我哪裡敢呢!」
「是許氏的女兒,我娶她自有娶她的原因。」他試著解釋,想了想,又覺得沒必要與明珠解釋這些,於是只說道,「你放心,我只與你好,旁的女人都沒有滋味。」說到這裡,語氣便輕佻起來。
明珠掙脫他,走到燭台前,點亮了蠟燭。
紀簡從看到她秀眉緊鎖,便問道:「你到底怎麼了?」
明珠低著頭,小聲說道:「我只是覺得,你既然要有家室了,我們再這樣下去,不太好。」
紀簡從釋然:「這有什麼,她一個婦道人家,管不了我這些。」
明珠見他說得這樣輕描淡寫,不禁為他那未來的王妃感到心寒,她搖了搖頭:「我希望你們夫妻和和美美,我這樣插在中間,太不像話。」
紀簡從想了想,問道:「你是不是想要個名分?我早說過讓你來我府上,也省得背後由人閒言碎語。」
明珠想到她若是為妾,依然是夾在人家夫妻之間,雖能正大光明地和他在一起,總歸是氣短一些。她總覺得她與這世上女子的想法有些出入,別人以為妻妾相處再正常不過,她卻是一想到要和別的女人共同伺候她愛的男人,就渾身難受得要命。
可是這個問題是無解的。他堂堂一個王爺,怎麼可能這輩子只愛她一個,只與她一個人廝守呢?
她無比矛盾,一籌莫展。
紀簡從不理解她那千迴百轉的心思。他看著她在燈光下柔和動人的容顏,心思又動了,拉著她倒在床上。
明珠推開了他。
紀簡從又撲了上來。
明珠再次推開了他,那表情根本不是欲拒還迎,而是十成的拒絕。
紀簡從便有些不耐煩:「你到底要怎樣?」
「我是覺得,你都要成親了,要不就別來了?被許小姐知道了也不好。」
「你是什麼意思?生氣?」
「我不是……」
「明珠,你有什麼資格生氣?」他挖苦道,「難不成你還指望我不娶她,娶你?」
「我……」明珠眼圈突然發紅,心口像是堵了一團棉花。她知道她是配不上他的,如今他這樣把她和那高高在上的千金相提並論,她突然覺得無比慚愧和難堪。
紀簡從見她這樣,以為她真是存著痴心妄想的念頭,於是毫不留情地說道:「麻煩你照一照鏡子,你這樣的殘花敗柳,哪裡配做王妃!」
這才是他最真實的想法。在他眼中,不管她多麼愛他,她永遠是破敗的、骯髒的,是不配與他比肩,更不配擁有他的感情的。
甚至可以說,她越是愛他,他越是看不起她。他越是能夠輕鬆地得到她,也就越覺得她低賤。
明珠沉著臉,咬牙說道:「我知道我是殘花敗柳,不用你來提醒!」她說著,開了房門,不管不顧地把他推了出去,「你滾!」
吵到這份兒上,也沒有留著的意思了。紀簡從果真走了,頭也不回。
明珠嘭的一下關上房門,靠在門板上放聲大哭。
自那之後,紀簡從有五六天不曾來找過明珠。明珠覺得,他們這樣應該就是完了。她知道他們總有一天會結束,但不知道這一天竟來得這樣快。
但是紀簡從又來找她了。
他喝得醉醺醺的,大白天走進她的綢緞鋪子,看到鋪子裡沒有人,他便把她的店給關了。明珠力氣沒他大,攔也攔不住。
「你何苦來!」明珠怒道,心口酸疼難受。
他盯著她看來一會兒,突然苦笑:「我怎知道!」
是啊,他真是不知道。他好幾次不知不覺地走到這裡,每次發現之後,都是強逼著自己離去。他告誡自己,這個女人殘破、輕佻、淫蕩,還假清高,他該遠遠地離了為妙。這才是明智的選擇。
他以為他做到了,可是喝了幾杯酒,原形畢露。
紀簡從有些恨明珠。他被她蠱惑了,控制了,她使他身不由己。
他抱下來一匹大紅色的緞子鋪在地上,然後按著明珠倒在緞子上。明珠掙扎著:「走開,不要!」
他按著她,目光痴迷,喃喃低語:「明珠,我想你,我好想你……」
明珠心軟得一塌糊塗,她抱著他的頭,哭道:「我也是,我很想你。」
他就這樣用一句話征服了她。明珠發現她無法控制自己了。
兩人的關係似乎又恢復到以前的樣子。明珠心想,反正他現在還沒有成親,她不如趁著這最後的時光,好好與他快活。
打定了這個主意,明珠在紀簡從面前更加放得開了。
紀簡從只當明珠是擔心他不要她了,身為男人,他很享受這種征服感。
在他成親的前一天,明珠主動來到了他的王府。她參觀了他的新房,還對府內的布置做了點評。
紀簡從認為這是明珠的示好,她終於想通了,願意進府了。
明珠與紀簡從一同用了晚飯,之後,她來到他的臥房,在他臥房翻了一通,把她曾經送給他的東西都找出來玩兒。親手做的腰帶、襪子、荷包、扇套,精心挑選的玉佩、髮簪。
紀簡從拄著下巴看她玩兒,她那樣亂翻他的東西,他竟一點也不生氣。
明珠玩兒夠了,把這些東西都丟在桌上,然後她主動纏了過來。
她最近一直很熱情,但今晚是前所未有地熱情,紀簡從三魂七魄都要離了體。
次日,紀簡從起了個大早,明珠還未睡醒。他看著床上熟睡的她,突然就覺得有那麼一絲愧疚。這感覺一閃而過,並未被他抓住。
他很快出去忙活自己的親事了。然而人走了,心卻像是落在了臥房,落在了床上那個人身上。他一整天都心不在焉的,總隱隱覺得有哪裡不對勁。他與自己的新娘子拜堂時,甚至產生了錯覺,恍然覺得身邊那個穿大紅嫁衣頂紅蓋頭與他交拜的女子是明珠。
不,不是明珠。明珠身材比她婀娜;明珠的腰又細又軟,像是一條蛇;明珠走路時也不會那樣斯文款款,而是腳步輕快,像是吃飽蟲兒的小鳥一般歡快;明珠……
紀簡從輕輕搖了搖頭,怎麼總是想起明珠?他心想,雖然明珠是妾,但上府的時候總要好好地操辦一場,不能太過委屈了她。
洞房花燭夜,紀簡從與他的新娘行那周公之禮。少女的胴體堪稱完美,紀簡從卻暗暗評價,這裡也不好,那裡也不好,總之通通都不好。評價完才發現,他的參照對象就是明珠,只有明珠。
新娘不夠好,因為她不是明珠。
這一場情事早早收場。次日,紀簡從便去那綢緞鋪子找明珠了。
開門的卻不是明珠,而是一個胖胖的女人。她告訴他,明珠已經走了。
紀簡從不信,他覺得此事很可笑。明珠怎麼可能走呢,她怎麼會捨得離開他呢?那胖女人給了紀簡從一封信,說是明珠留給他的。
他拆開來看,信紙上寫著四個大字:後會無期。
儘管沒有落款,但紀簡從能認出那是明珠的筆跡。
他跑回王府,衝進自己之前的臥房。臥房裡空無一人,桌上也沒有她前天擺弄的那堆小零碎。他翻找了一遍,沒有,都被她帶走了。
明珠離開了,並帶走了所有使他睹物思人的可能。
3
明珠本來打算回鄉,可她在家鄉已經沒有了親人,又是被男人拋棄過的,回鄉之後大概會被嘲笑,於是她便停在半路上,不回去了。
她來到了一個小漁村,打算先在這偏僻的地方住些時日,調整一下心情,再決定去哪裡。村民們對外來人口有些防備,明珠只租到一個靠海的小房子,離聚居區有些遠。
來到小漁村的第二天,明珠撿了一個人。
此人身材高大,面目英武,穿著鎧甲。他被海水衝到沙灘上,昏迷不醒,氣息微弱。明珠用繩子拴著他的腳,把他拖了回去,又跑去村子裡請來一個擅長治溺水的村民來。
村民看過之後,又幫著把那人沉重的鎧甲和濕透的衣服剝下來,擦乾了他的身體。明珠才發現他腿上還有傷,好在只是不大的刀口,並未傷筋動骨。
那人很快醒了過來。他醒來時,發現自己被扒了個精光,身上蓋著一層薄被。腿露在外面,一個女人在幫他處理腿上的傷口。她低著頭,神色認真。窗外的陽光灑進來,披在她身上,讓她看起來像是聖潔的仙女。
明珠弄完傷口,直起腰來。她發現他醒了,於是高興地端來藥給他,看著他喝完,她又去取了吃的來。
他身上裹了個被單,沉默地吃完東西,擦了擦嘴,開口說道:「我叫葉之謹。」
「葉之謹?我好像聽說過這個名字。」明珠說道。
葉之謹挑眉,他似乎有些名氣?
「啊,你是那個葉將軍,和景王爺齊名的。」明珠想了起來,一提到紀簡從,她又蔫了下去。
她的變化太明顯,葉之謹問道:「你怎麼了?」
「沒事兒……你不是將軍嗎,怎麼會淪落到這等地步?」
葉之謹便說了原因。原來他的部將被倭寇收買叛變,訓練時突然襲擊他,他落入水中,被衝到岸邊。再之後的事情她都知道了。
同是天涯淪落人,明珠有些唏噓。她不自覺地就把自己的經歷告訴他了,說到最後,她一邊哭一邊講。
葉之謹不太會哄女人,他看到她哭得那樣難過,勸道:「不用傷心,你的離開未必不是因禍得福。你可知那景王……」
「他怎麼了?」明珠急忙問道。
葉之謹見她坦誠善良,便也不隱瞞,說道:「我與你說,你休要出去亂說。那景王有可能謀逆,這是九死一生的事情。」
明珠十分擔心。
葉之謹看不過,說道:「你現在與他又沒什麼瓜葛,你就算擔心,他也未必領情。」
那倒是。明珠想到他新娶了美貌王妃,正是得意的時候,於是撇撇嘴。
葉之謹在明珠這裡養了些時日。兩人相處得十分和氣,他對她也沒什麼隱瞞,還主動告訴她他的一些情況,比如他有一個兒子,比如他死了夫人,還未續娶,家中也沒什麼姬妾。
明珠便安慰他道:「你是大將軍,往後肯定不少人家排著隊想把女兒嫁給你,保管你挑花了眼。」
葉之謹無奈,他都暗示到這種地步了,她竟然還不懂。他只好直截了當地說道:「不如你嫁給我吧?」他也知道很多人排著隊想要把女兒嫁給他,不過他之前續娶的心思沒那麼強烈,可是現在,他瘋狂地想要把明珠娶回家。這個女人合他的眼,與他投脾氣,心地也好。好女人並不難得,但是能互相對上胃口的,卻是十分難得。
明珠簡直不敢相信。然而他的眼神卻是明明白白地寫著「認真」。
她提醒他道:「我並非完璧。」
「我知道,你失了丈夫,我失了夫人,正好可以湊作一對。你不覺得我們兩個是天作之合嗎?」
「可是我和景王……」還有過那樣不清不楚的過去。
「你是不是忘了,這些你親口和我說過,」葉之謹看著她,「我自然也想過。就是因為想得慎重,所以才是認真做了這樣的決定。你願意嫁給我嗎?」
「我……我……」明珠眼圈發紅,「你不認為我是個蕩婦嗎?」
「我有眼睛。我與你孤男寡女相處了這麼多日子,你並未故意挑逗我。」葉之謹答道。他其實有些希望明珠勾引他,那樣至少能證明她對他有情意。
明珠還想說別的,葉之謹擺擺手打斷她:「你擔心的我都知道,也認真想過。我是真的想娶你。」
明珠因這句話而落淚了。她曾經一心一意對待的兩個男人,一個拋棄了她,一個娶了別人。她早就絕望了,並不敢再指望男人什麼。可是突然有這樣一個男人說要娶她,她像是一棵乾枯的小草突然被雨水澆灌,又有了些生氣。
但這小草心中還住著另外一個人,這對他是不公平的。
對於這一點,葉之謹說道:「你若真的想對我公平些,便早一些忘掉那個人吧。」
明珠很猶豫。一方面,她對婚姻還是有些憧憬和渴望的;另一方面,她又覺得她實在配不上他。似乎她一旦嫁了他,便成了他抹不掉的污點。
葉之謹軟磨硬泡了兩天,終於使她鬆口了。
然而就在這時候,明珠發現她有可能懷孕了。她有了孕吐反應,暫時不敢找大夫看,先告訴了葉之謹。
葉之謹凝眉思考了一天。
明珠便也不指望什麼了。她覺得自己這輩子大概就是這樣的命了。
然而晚飯時分,葉之謹鄭重地對她說道:「說實話,你的過去,包括譚相,包括景王,還有現在有可能存在的孩子……倘若我說一點不在乎,那是虛偽。但我不能因為這些就錯過你。我想過了,我若是娶了你,大概會後悔一陣子,可若是不娶你,我會後悔一輩子。所以我求你,求求你嫁給我。」
明珠心口發燙,她哭著點了點頭。
葉之謹便帶她離開了小漁村,在城裡找了個大夫,確認她果真懷了身孕。他回去水軍營帶人殺了那叛徒,又做回了葉大將軍。然後,葉之謹緊鑼密鼓地籌備婚事。他要儘快娶了明珠,否則肚子大了,容易使她被人指指點點。
與此同時,京城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皇上駕崩,景王奪宮,太子身死,皇長孫下落不明。
這是震驚朝野的大事,葉之謹與明珠說了,明珠只是「哦」了一聲,並無什麼回應。她現在不願去想紀簡從,她要快一些把那個人忘掉,不僅為了她自己,也為了葉之謹。葉之謹是真正對她好的人,她要一心一意地對他。
明珠發現,自己以前走了錯路,並不在別人,更多的是因為她自己。她總是單方面地把所有心意壓在別人身上,不計後果。情愛本身沒有錯,但是愛錯了人,那就是錯。情愛驅使的衝動並不能帶來長久的廝守,只有找到對的人,真心實意地互相扶持,才是最完滿的婚姻。
葉之謹於她來說就是對的人。她會好好珍惜他。
新皇帝的登基大典隆重進行的那天,葉之謹迎來了他的婚禮。兩人都是第二婚,並未大操大辦,只請了軍營中的弟兄們來喝杯喜酒。
洞房之夜,葉之謹看著穿大紅嫁衣盛裝打扮的明珠。她美得令人移不開眼睛。他把她攬進懷裡,他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
起初他只是覺得她合他胃口,家裡又缺個女人操持,便有心娶她。但後來與她相處的點點滴滴匯聚起來,他發現,他越來越喜歡她了。喜歡她的真誠善良,喜歡她的可愛風趣,喜歡她美麗的容顏……總之,喜歡她的一切。
可惜呀,現在她懷有身孕,他的洞房花燭夜徒有其名。
紀簡從終於當上了皇帝。
他與他那廢太子哥哥同為妃子所生,只不過他幼時被人擺了一道,過繼出去,因此失去了皇位繼承權。
但那又如何?他比他強,比他有手腕,皇位自然該是強者的。
當皇帝是紀簡從一直以來的追求,現在他實現了這個目標。
可是他並不快樂。
不僅不快樂,他甚至有些惆悵,惆悵得失魂落魄。某些他不願意承認的情緒像是蠶絲一樣纏繞在他心間,總是勒得他的心臟隱隱作痛。
有一次,他坐在花園中飲酒作樂,欣賞席間的歌舞。一個舞女不錯,他要賞她。
怪只怪他多嘴問了一句那舞女的名字。
「回皇上,奴婢叫明珠。」
紀簡從突然把手中的酒杯劈頭砸向舞女,怒道:「你也配?!」
舞女嚇得連忙跪地求饒。
紀簡從深吸了一口氣。其實那舞女沒什麼錯,他的反應才不正常。這有什麼配不配的,誰人都可以叫這個名字。再說,明珠出身低賤,又先後伺候過兩個男人,未必比這舞女高貴多少。
這些道理他懂。但這世上偏偏有些事情是不能講道理的。
紀簡從終於不得不承認,他對那個女人割捨不下。這毫無道理,但這是事實。他翻遍了她的缺點,好使自己厭惡她,他甚至在內心羞辱她,把她罵得十分不堪。
終於,他開始恨她。恨她出現,恨她誘引他,更恨她離開她。
然而他越是恨她,越是想要見到她。
起初聽說她離去時他還能故意裝作瀟灑不在乎,現在,他連裝都裝不下去了。他想她,想得抓心撓肝,想得只要有人提到這個名字,他心中那百味雜陳的情緒就開始沸騰。
可他卻一直找不到她。真不知這女人躲到哪裡去了。
紀簡從曾經的親隨成了他現在的侍衛頭領。有一次,這侍衛頭領聽到皇上醉酒,口內一遍遍地喚著明珠,侍衛不忍心,終於把明珠曾經為他引毒的事情和盤托出了。
紀簡從心頭纏繞的愁絲就在那一瞬間突然收緊,絞得他心臟劇痛,痛得他呼吸困難。
原來她那樣地在乎他,在乎到為了他而犧牲自己。
她的離開,應該也是一種在乎,在乎他有了別的女人。
他捂著胸口,突然笑得溫暖如春:「真是個傻瓜!」她只要拴住他的人,占了他的心,他娶了誰又有什麼要緊?
「朕一定要找到她,不惜一切代價。」
密探帶回來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
好消息是明珠找到了。壞消息是……她嫁人了。
紀簡從像是陡然墜進了冰窟里。這怎麼可能,那個女人那樣愛他,怎麼可能又有了旁的男人?
密探言之鑿鑿,並且告訴紀簡從,明珠所嫁之人正是葉之謹葉大將軍。
紀簡從怒不可遏,繼而冷笑,這麼快就勾上了葉之謹?那女人真是好手段。
不,不是這樣,他轉而又逼著自己去為她開脫,明珠一定是被逼無奈。她愛的是他,眼裡怎麼可能容得下別人?
他這樣想著,終於找到了合適的理由:她一介弱女子,想必是走投無路,總要投靠一個男人過活。
儘管這個理由十分不堪一擊——明珠做生意的水平很高超,又怎麼會走投無路?總之,紀簡從相信了這個理由。
他要把明珠找回來。別人他信不過,於是他親自去了那個海邊小城。
皇上親自登門,葉之謹自然知道他的目的,不過他拒絕了紀簡從想要見明珠的要求。不管兩個人過去有什麼事兒,現在明珠是他葉之謹的妻子。當皇帝的想要打臣妻的主意,還要不要臉了?
再說了,明珠現在與他相處得很好,她溫柔又賢惠,十分體貼,跟他兒子葉雷霆相處得也不錯。這麼好的妻子他怎麼可能拱手讓人?
「明珠是朕的人,一直都是。」紀簡從說道。
葉雷霆並不吃他這一套:「皇上,恕臣直言,您當初若是娶了她,微臣也就沒機會了。」
這話使紀簡從心口發堵。他惱怒道:「不管怎麼說,朕要見明珠!」
「明珠不想見您。」
「你不能代她做決定。」
葉之謹想了想,答道:「好吧,我問一問她。」
葉之謹回到後院,跟明珠說了這件事。他等待著她的回答,心情竟然有些忐忑。
明珠沉思半晌道:「我去見一見他吧。」
葉之謹突然緊緊握住她的手。
「你放心,」明珠拍了拍他的手,安慰他,「我只是與他說清楚,也省了他再找你麻煩。」葉之謹畢竟是臣子,還要在官場上混呢,不好得罪皇上。
明珠在前廳看到了紀簡從。她與他才不到三個月沒見,卻像是隔了許久。現在的他於她來說,顯得陌生而遙遠。明珠簡直無法想像,她曾經那樣為他痴狂過。
紀簡從看到明珠,十分激動。他上前幾步想要抱住她。
她卻後退幾步,避開了他。
他一肚子的火熱相思就這樣被她眼前的拒絕態度澆涼了,他心中不快:「明珠,別和我裝不認識。」
「皇上,我現在是有夫之婦,請您放尊重些。」
「尊重?」紀簡從嘲諷地看著她,「你倒是告訴我,對於一個與我無數次上床的女人,我該如何尊重?」
明珠眼圈紅了一紅,難堪地別過臉。
「你還真是厲害,這麼快又爬上了別人的床?可真是沒了男人不能活啊!」
「你……」明珠看著他,氣得眼睛溜圓,「我與你早已沒什麼了,你又何苦說這樣的話?」
紀簡從心口一痛:「明珠,別說這樣絕情的話,」他怔怔地看著她,「對不起,我只是太想你了。」
他這態度轉變得這樣快,明珠一時有些回不過神來。
紀簡從知道這一招定然有效。哄女人就要欲揚先抑,先挖苦她一番,然後說些甜言蜜語。他看到明珠發愣,便一把將她拉入懷裡,低頭吻上了她。
明珠突然用力推開她,她跑到角落裡的痰盂前,捂著胸口狂吐不止。
紀簡從眯眼看著她。他腦子裡突然閃過一個念頭,於是問道:「你懷孕了?」他陡然升起一種無法控制的緊張。
明珠搖著頭,試圖否認。
「不對,你就是懷孕了,」紀簡盯著她,「孩子是我的,對不對?」
明珠又搖了搖頭:「你想太多了。」她站起身,喚來了丫鬟,洗手漱口,然後說道,「皇上,我不太舒服,先告退了。」說著,讓人送客,自己轉身要離開。
紀簡從拉著她不許她走:「你說清楚,到底是不是懷孕了?」見她擰眉不答,他突然抽劍架在那丫鬟的脖子上,把丫鬟嚇得面如土色。
「說,她是不是懷孕了?!」紀簡從逼問道。
「是,是!」丫鬟連忙答道。
「多久了?」
「不到三個月。」
紀簡從算了一下時間,很是吻合,應該就是他的。明珠離開的前一晚,他與她那樣激烈地纏綿,肯定會使她懷上孩子。紀簡從一陣狂喜,明珠懷了他們的孩子!
明珠真沒想到自己就這樣輕易地被丫鬟賣了。她用力掙脫他,轉身就走。
紀簡從這次沒有追上去。明珠懷了他的孩子,她自然會回到他身邊。
紀簡從與葉之謹把事情攤明了來說。明珠有了他紀簡從的骨肉,自該跟著他回宮,做他的愛妃。
葉之謹已經知道丫鬟被逼說漏嘴的事情。對於明珠,他是寸步都不打算讓的,於是答道:「明珠生的孩子,自然是明珠的,也就是我的。我會好好撫養這個孩子,不勞皇上記掛。」
這怎麼可能?他不會容忍自己的孩子認旁人做父親。紀簡從沉下臉:「他是皇長子,你養得起嗎?」
「皇長子是後宮女人們生的孩子,皇上您還請回宮好好耕耘,皇長子總會生出來的。」
紀簡從氣得臉色發青。
葉之謹其實很理解紀簡從對明珠偏執的掛念。明珠太好了,男人一旦喜歡上,便總不容易放下。他說道:「皇上,明珠上次未能與您解釋清楚,微臣這裡有必要幫她再轉達一下:她曾經對您痴心錯付,後來幸好您沒有珍惜,她對您那點情意早就耗光了,現在剩下的都是不堪回首。她已經與您恩斷義絕了,並希望與您老死不相往來。微臣把話說到這個份兒上,皇上您肯定清楚又明白。」
紀簡從火冒三丈。她在他的回憶里留下的都是甜蜜和快樂,他給她的卻是不堪回首?
當真可笑,他才不會相信葉之謹的胡說八道。
紀簡從當下裝作不再追究此事,他提出臨走之前想要視察葉之謹訓練的海軍。
葉之謹帶領著海軍臨時進行了一場演習戰。戰鬥進行到膠著時,紀簡從所在的那艘觀察船突然往北飛速開走了。
葉之謹一開始有些摸不著頭腦,想了想暗道不妙,一邊吩咐了人去追那艘艦船,一邊差人回府尋找夫人。那人回來之後稟報說,夫人不見了。
果然!
葉之謹親自指揮著船隊去追紀簡從。皇上想劫走明珠,乘馬車太過顛簸,於胎兒大大不利,所以他的最佳選擇就是水路。明珠一定在船上。這是葉之謹的推測。
與此同時,在小小海城中,紀簡從帶著明珠乘馬車出發了。他命令車夫專揀平坦的道路走,繞了遠也沒關係;走慢一些,儘量減少顛簸。
在馬車中,他完全抱著明珠,當了她的人肉墊子,這樣可以最大限度地緩衝馬車的搖晃顛簸,明珠就平安無恙了。
明珠被點了穴道,四肢無力地靠在他懷中。
他低頭溫情脈脈地看著她,柔聲說道:「跟我回宮,我們長長久久地在一起,好不好?」
明珠皺眉:「放過我吧。」
「休想。」他低頭親了親她。
明珠看著他的眼睛,突然說道:「紀簡從,我已經不愛你了。」
「我知道你在和我賭氣,」他的手臂不自覺地收緊了一些,「我從前待你不夠好,往後我會好好珍惜你。」
「是真的。我以前確實很喜歡你,但那是以前。我現在心裡只有我的夫君,我想平淡地與他過日子。」
紀簡從的心情像是寒風過境。一直以來他待她好也罷壞也罷,憑藉的都是她對他的愛。就因為她愛他,他才那樣肆無忌憚、有恃無恐地對待她。
可是現在,這個女人告訴他,她不愛他了。
他心口悶痛,竟有些驚慌失措。突然,他扯著嘴角微微一笑,冷道:「這話,不要讓我聽第二遍!」
明珠便有些無奈:「你到底要怎樣才能放過我?」
「我放過你,誰來放過我?」紀簡從拉著她的手蓋在他的胸口上,「這裡,每天都在想你。」
「你這是何必呢,我記得你並不怎麼喜歡我。」
紀簡從嘆了口氣:「我們都想錯了。」他也以為他並不在乎她。她不過是一個主動上了他的床的尤物,這樣的女人並不少。然而事實證明,她與別的女人都不一樣,她強行住進了他的心裡,並且還賴著不走了。等他終於無奈地接受了這個事實,她卻告訴他,她已經不愛他了。
真是搞笑,惹了禍拍拍屁股想走?這世上哪有那麼便宜的事?
紀簡從把明珠帶回了皇宮。烈女怕纏郎,他軟磨硬泡,不怕她不答應。再說了,她肚子裡還有了他的骨肉。一想到這一點,紀簡從便滿心鼓脹著不可多得的甜蜜。譚相又怎樣,葉之謹又怎樣,明珠有了他紀簡從的孩子,她與他才是登對的。
葉之謹在海上發現被耍,再繞路也來不及了,他乾脆把船開向了天津,由此登岸,直奔京城。
紀簡從沒想到,葉之謹竟然膽大包天到帶著人夜闖皇宮搶人。
明珠眼睜睜地看著葉之謹來救她,卻是功敗垂成,被捕了。
紀簡從當著明珠的面下令,把葉之謹關進了刑部大牢。
明珠跪在紀簡從腳邊苦苦哀求,她從未那樣卑微地求過他。他知道她是一個心性高傲的人。
可惜她的卑微卻是為了另外的男人。
紀簡從真恨不得馬上處死葉之謹。他蹲下身,雙目染赤,直視著明珠的眼睛,滿嘴犯苦。他問道:「明珠,我在你心裡到底還剩幾分的位置?」
「該說的我都已經說了,你還要怎樣?」
紀簡從突然慌了神。明珠真的不愛他了。她現在滿心裡只有那個葉之謹。
他醋意橫生,憤怒而又不甘,冷冷說道:「想要葉之謹活命,你知道該怎麼做!」
明珠只覺齒冷:「皇上,您不覺得這樣乘人之危太過卑鄙了嗎?」
他撫著她的臉龐,微微一笑:「為了你,我不介意做些卑鄙的事。」
紀簡從既期待明珠屈服,又不希望她為了葉之謹屈服。他這樣矛盾著,第二天,他發現明珠開始絕食了。
「吃飯,別餓到我們的孩子,」他柔聲安慰她,「你若是有個不好,葉之謹必定會受十倍的痛苦。」
明珠問道:「是不是如果我死了,你便無法再拿葉之謹來威脅我?」
「你死了,葉之謹會給你陪葬。」
「我若是死了,身後的事情自然一無所知,你的威脅也就不頂用了。」明珠搖了搖頭,她看著他的眼睛,「再說了,如果我死了,你說我是為什麼死的呢?當然是被你逼得走投無路,只好一死了之。那不就等於被你親手害死的嗎?你不僅害死了我,還會害死你自己的孩子。」
紀簡從愣住,他沒想到自己竟然被她反將了一軍。光是想一想明珠被他害死這種事實,心臟都會陣陣剜痛。事到如今他也不得不承認,他愛這個女人,他對她的愛,比他自己以為的要多得多。
這愛意是早早地就開始,然而他領悟得卻太遲,生生錯過了他們最好的時候。
明珠摸著自己的小腹,神色枯敗,像是經冬的白樺樹,她喃喃說道:「紀簡從,你要親手殺死自己的孩子嗎?」
紀簡從突然紅了眼圈,他抓著明珠的手:「別說了,別說了……明珠,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我以後一定好好待你,從今往後專寵你一人。」
「不好,我和你已經結束了,你這樣困著我很沒意思。」
「明珠,再給我一次機會。」
「皇上,請你放了我和我夫君。」
「明珠……」
無論紀簡從說什麼,明珠都不為所動。以前她深陷情網,他隨便一句甜言蜜語都能哄得她開心半天。現在聽來,卻似白開水一般,全無意思。
紀簡從閉了閉眼睛,他問道:「你與我說實話,倘若當初我要求娶你,你是否會歡歡喜喜地嫁給我?」
「你說呢?我曾經那樣為你著迷。」
她那樣為他著迷。
但只是曾經。
紀簡從心臟已經疼得有些麻木了。他深吸了一口氣,無比鄭重地看著她:「現在我讓你做皇后可好?做我的正妻?我們還可以做夫妻。」
明珠訝異地看著他。
他以為她心動了。
然而她卻說道:「說實話,我今日可算是見識了你的真面目。你不只卑鄙,而且無情。你這樣置你的皇后於何地?」
「明珠,對不起,我只是想補償你。」
「不用,你並不欠我什麼。我當初與你那樣,也是心甘情願。現在我不愛你了,也嫁了人,這本該是好聚好散的事,你還想怎樣?」
是啊,他還想怎樣?他不管想怎樣,都已經沒資格了。
「請你三天之內放了我和我夫君,否則我大概會餓死。當然了,你也可以逼迫我做一些事,苟存於世,但我會想方設法地自殺,那樣你的孩子就會被你親手害死。」明珠說著,又摸了摸小腹。她心內暗暗說道:孩子,對不起,娘親現在只能拿你做籌碼了。
太狠了,太狠了,紀簡從難過地想,怎麼會有這樣狠的女人?愛的時候情深意重,恨不得把心掏給你,走的時候又絕情無比,哪怕你把心掏給她,她都會看也不看一眼地甩在地上。
他怎麼會愛上這樣一個人?!
明珠果然連續三天水米未進,餓得昏了過去。太醫給她餵了些流食,又餵了藥。她昏迷中吃得很有限,又都吐了出來。
紀簡從終於相信,以明珠之狠絕,她怕是能說到做到。
他怕了,怕自己再做出不可挽回的事情。
無論如何,他希望明珠活著。
紀簡從守在明珠床邊枯坐了一晚,終於發現,他只能放手了。這樣困著她,誰都不會好過,與其如此,他寧願痛苦的只有他一個人,讓她快活地過自己的生活去。
在放走明珠之前,紀簡從還要做一件事。
當初救了他的那個大夫已經晉升為太醫。太醫被叫過來,聽了皇上的計劃,大驚失色:「皇上,引毒之事非同小可。那藥蟲雖還停在這位夫人體內,但藥蟲只可用兩次,倘若被引回您身上,餘毒便是無解了!」
紀簡從目光柔和地看著明珠,頭也不抬地答道:「讓你做你就做,又不會死人。」
「皇上……」
「抗旨不遵,你想死嗎?」
「……」太醫只好從命。
紀簡從看著他和明珠疊在一起的手臂,他們的血液融合在一起,他扣著她的手指,心想,他終於留下一樣屬於明珠的東西了。
從此,她的氣息便住進了他的身體裡,化作思念,永遠不會消散。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