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蓁蓁氣勢洶洶地來到慈寧宮。
太后若無其事地安然端坐,見到葉蓁蓁來,笑了笑,道:「我兒怎麼如此急躁,看,跑了一頭的汗。」
「母后,」葉蓁蓁咬了咬牙,「我有事要與您商議。」
太后屏退眾人,說道:「你有什麼話要說?莫不是宮中又出了你料理不來的事?」
「太后言重了,」葉蓁蓁見四下無人,立馬改了稱呼,「本宮行得正走得端,從來不做這些卑鄙勾當。」
太后眉頭一跳,不悅地看著她。
葉蓁蓁深吸一口氣,問道:「你為什麼要殺柏香如?」
「柏香如死了?」她驚得站起來。
「沒有,失望吧?她命不該絕。」
太后緩緩地坐回去,冷冷說道:「皇后這差使當得真好,堂堂貴妃惹上人命官司不提,出了事兒只管往我這老婆子頭上推。」
葉蓁蓁卻不和她辯論,只是逼問道:「為什麼殺柏香如?」
太后怒道:「這話哀家倒也要問呢,好好地我為什麼要去殺她?」
葉蓁蓁答道:「因為她死了,皇上也性命不保。柏香如把她的計劃告訴你了。殺柏香如不是最終目的,你的目標是置皇上於死地。」
太后臉色頓變,指著葉蓁蓁,手指哆哆嗦嗦的:「你,你,你竟然敢說這些胡言亂語!皇上是我兒子,我替他死還來不及,又怎麼會害他!你今日說的這些話,足夠碎屍萬段!今兒我這老婆子的臉也不要了,走,我們去找皇上理論!」說著,起身要來拉葉蓁蓁,一邊說道,「千挑萬選娶了這樣的媳婦,鬧得家宅不寧、母子失和,如今又要來誣陷我害親生兒子……」
葉蓁蓁冷笑道:「你別一口一個『親生』,皇上根本不是你親生兒子。」
這話仿佛一句定身咒,登時就把太后定住了。她已經走到葉蓁蓁面前,伸出一條胳膊想要來拉葉蓁蓁,聽到這話,動作乍停,目瞪口呆地看著葉蓁蓁。
葉蓁蓁目光冰冷。
愣了一會兒,太后回了神,哈哈大笑,仿佛聽到天大的笑話:「你這瘋婦,果然瘋了不成?這樣的話也能說出口?我養了皇上二十多年,他不是我兒子,難道是你兒子?」說著,轉身走回去坐下,步履有些緩慢。
「我既然敢對你說這話,就說明早已知道底細。之前沒說,是因為怕皇上知道後難過,有些事情知道真不如不知道。你和皇上之前關係緩和,我也希望大家太太平平的日子就這樣過下去,卻沒想到,你其實竟然如此恨皇上,恨到要他性命!柏香如是你安排進來的,我早該想到這一點,只不過剛一回宮就接二連三地遇到那麼多事,一時沒顧及你這裡。你倒是不甘寂寞,一定要出去害人。我十分不解,皇上雖不是你的親生兒子,卻也是承歡膝下這麼多年,你為何恨他入骨?!」
太后聽罷,表情有些頹敗,又有些落寞。她嘆了口氣,終於說道:「你說得對,皇上不是我的親生兒子。我親兒子早死了。」
她話音剛落,門吱地被推開,兩人扭頭看,看到紀無咎走了進來。他臉色蒼白,腳步不穩,葉蓁蓁連忙過去扶他。
「母后……」紀無咎叫道。
「我不是你母后,」太后撩眼看他,「我說過,我的親生兒子早就死了,被你爹害死的。」
紀無咎和葉蓁蓁俱是一驚。
「沒想到吧,」太后冷笑,「他害死了我的孩子,卻把一個賤人生的賤種塞給我。你不是我兒子,你是賤種!」
「母后!」
「不許叫我母后!」太后怒吼道,「你不知道吧,我此生最恨葉氏,次恨紀簡從。你和你爹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紀無咎本就血氣流失,這會兒急火攻心,捂著心口突然吐出一口鮮血。葉蓁蓁嚇壞了,一邊用帕子幫他擦著,一邊扭頭向外面喊道:「快傳太——」
紀無咎扯住了她:「不急,」他轉臉看向太后,「父皇為什麼要害死自己的親生兒子?虎毒不食子,這其中是不是有什麼誤會?」
「還不是為了你這個賤種!他怕你的皇位被別人搶了去,就對我的孩子下了毒手!你來路不明,他正愁沒人撫養,就干出這鳩占鵲巢的把戲。為了防止你被別人加害,他乾脆不再要其他皇嗣,只留你一個。」太后說著,眼淚早已流下來,她一邊擦著眼淚,一邊又嘆道,「紀簡從啊紀簡從,你機關算盡,到頭來那賤人不還是跟著別人跑了,報應,報應啊!哈哈哈!」
紀無咎搖著頭,不敢相信地看著她:「我不信。」
太后兀自狂笑不止。
葉蓁蓁見紀無咎眉頭深鎖,面如金紙,也就不顧別的了,扶著他走出慈寧宮。紀無咎怕太后胡言亂語被人聽了去,因此吩咐馮有德帶了兩個心腹去太后跟前伺候,旁人先不讓近身。
慈寧宮離乾清宮有點遠,葉蓁蓁直接把紀無咎扶回了她的坤寧宮,傳了太醫給他看過,吃了些藥,紀無咎的面色稍微好了些。
葉蓁蓁看到他靠在枕頭上發呆,兩眼無神,她握著他的手,說道:「你要是想聽,問我便罷,不用去那裡受氣。」
紀無咎的瞳孔找回焦距,看著她:「母……太后她說的,都是真的」
「她確實不是你的親生母親,至於先帝是否……這就不得而知了。但是想要保住你的皇位有的是辦法,沒必要做這麼絕,那又是親兒子,所以我覺得太后應是誤解了先帝。她恨你也是因此而始。我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沒有早一點和你說清楚,差一點釀成大禍,害了你。」
紀無咎反握住她的手:「你不必自責……你是如何知道此事的?我的親生母親又是誰?」
「是葉雷霆告訴我的,這要牽扯到二十多年前的一段往事,總的來說就是先帝愛上一個女子,兩人生了一個孩子,就是你。後來兩個人沒有在一起,女子嫁給了葉雷霆的父親葉之謹。」
「葉將軍?」
「對,就是那個葉將軍。」
紀無咎知道葉之謹的大名,雖然從未見過。這是一位傳奇人物,少年坎坷,後來從軍,在沿海抗擊海寇,訓練水軍,為患數十年的倭寇自此幾乎絕跡。不止如此,葉之謹還主持建立了大齊朝第一支海軍,造了軍艦,艦上駐軍隊和火炮,這些軍艦在海面上巡邏,任務主要是打擊海盜,保障過往商船安全;也接受護送商船的生意,以此賺取佣金。
總之,葉之謹這個名字是可以載入史冊的,且不是寥寥幾筆,而是大書特書。不過葉之謹盛年之時功成身退,建好海軍之後就辭官歸隱,自此仙蹤難覓,只留下兒子葉雷霆繼續為朝廷效力,他自己已經成了傳說。
葉蓁蓁繼續說道:「你母親生下你時,已經與先帝決裂,後來她帶著你嫁給葉將軍,葉將軍給你冠了葉姓,取了名字。葉雷霆給你當過幾個月的哥哥,所以他能認出你來。再後來你被先帝搶走,在宮中撫養。我一開始也有些奇怪,宮中若是多出一個孩子,怎麼當年的事情沒人知曉?今天看來,應是趕上太后的兒子死亡,先帝直接用你替換了那個孩子,再把照顧孩子的奴婢一打發,也就沒人能認出來不一樣了。皇家子嗣不比平常人家,總要有個出身,先帝此舉真是用心良苦。」
紀無咎沉默半天,把這話消化完了,又問道:「那……她現在在哪裡?」
「聽葉雷霆說,她與葉大將軍乘商船出海周遊列國了,也不知何年何月能夠回來。我已囑咐過葉雷霆,一旦她回來,要第一時間告訴我。」葉蓁蓁說到這裡頓了頓,看到紀無咎又開始發呆,「她和葉將軍生了一個孩子,今年十六歲了,此次出海也一併帶走。等他們回來,你們母子兄弟俱可相見。你也不用太難過,親生母親尚在人間,且又多了個兄弟,以後你這弟弟還需要你的照拂呢。」
紀無咎沒答話,他把葉蓁蓁拉入懷中緊緊摟著,半闔著眼睛面無表情,就這樣安靜地坐著。
葉蓁蓁知道這事兒對他的衝擊力太大,說不難過那是不可能的。他與太后之間雖有些嫌隙,但自始至終他也都是把太后當親娘對待,之所以對太后失望,也是覺得她並不疼他這個兒子,讓當兒子的寒了心。可是突然有一天,這親娘成了後娘,不僅如此,還是一個恨不得他死的後娘。過往的一切瞬間顛覆起來,一時半會兒實在令人無法接受。
葉蓁蓁覺得紀無咎有點可憐。父親死得早,把個天下交在他手上,十幾歲當了皇帝,還是個胸懷大志的皇帝,跟朝臣鬥法就不說了,政事上多少糟心事兒在等著他。每天能起早貪黑,一個不好就被言官追著罵,這也就忍了。身為人君,天下表率,倫常在他這裡卻都走了形,他親爹弒兄逼父,史書上不定怎麼寫呢。到他這裡,堂兄過來找麻煩被他處死,這一點要是被寫進史書里,肯定也不好聽;親娘又成了後娘,三天兩頭想著把他踢下大位……
想到這裡,葉蓁蓁十分心疼,回抱著紀無咎,在他懷裡輕輕蹭著,低聲安慰他。
紀無咎閉眼伏在她肩上,嘆息道:「蓁蓁,我現在真的只有你了。」
第二天,紀無咎下令把慈寧宮裡里外外伺候的人全部換了,對外宣布太后染病,不宜外出,也不願見人,後宮眾妃嬪的所有請安活動一律免掉,任何無關人等沒有聖旨不得踏足慈寧宮半步。
這就是軟禁了。
畢竟給自己當了二十年的娘,生恩不如養恩,她自己兒子又死了,雖然搞出許多是非,卻也沒有惹什麼實在的禍事。現在她受的打擊不比他小,已經有些瘋癲,不是自言自語就是哈哈大笑。
因此對待太后,紀無咎到底也心狠不下來,只把她軟禁在慈寧宮。
染病這種理由糊弄一般人還行,人精們自然能看出不對勁。家醜不可外揚,這種事情也不能向外泄露半分。於是就有人對紀無咎指手畫腳,覺得他不孝。
要是太后的母族勢力夠大,操縱一下輿論,紀無咎指不定被罵成什麼樣,不過許氏一族之前已經被紀無咎零零碎碎地搞得差不多了,在朝堂上已經沒什麼力量。現在朝上勢力最大的是方黨,葉黨之前由於葉修名的離去而群龍無首,這會兒因為葉沐芳的入閣,又隱隱找到了組織,漸漸重新向葉氏靠攏,與方黨形成分庭抗禮的局面。
朝堂上最有話語權的兩撥勢力都不喜歡許氏,方黨把持朝官,葉黨控制輿論,這會兒把紀無咎軟禁太后的行為直接美化一番。就算有一兩個不和諧的聲音,也被主流浪潮拍在沙灘上,掀不起任何風浪。
人嘴兩張皮,怎麼說都在理,紀無咎直接被讚美成為母勞憂的孝子。
後來史書上記載,慈寧宮的宮女太監都是他親自一個一個挑的。其實吧,這話說得也不算錯,那些人確實是他親自挑的。
做完這些,紀無咎決定出宮為母親請神祈福。這一舉動,自然又引來一片讚譽。
紀無咎要出宮這件事,在葉蓁蓁那裡得到嚴肅否定。
葉蓁蓁知道他的目的是南下找騰益去解蠱,她也巴不得他早日能把那勞什子的破蟲子弄出來,但是紀無咎虛弱得不成樣子,加上太后的打擊,現在他簡直像個紙燈籠,隨時可能被風吹破。此番南下一去兩千多里,路上山險水惡,萬一再冒出點挑事的,結果是他們無法承受的。就算到了苗寨,萬一被騰益知道他是皇帝,不僅不解蠱,再給他使點別的毒蟲子……
葉蓁蓁的意思,她作為受害者的妻子,親去黔南的苗寨,把騰益請過來。孕婦是比較容易得到同情的,又可以證明被下桃花蠱的這位有老婆孩子,純粹受的無妄之災,面對騰益時也就更有說服力。
紀無咎堅決不同意。別的不說,葉蓁蓁挺著個大肚子,不容有半點閃失,她就該被圍起來重點保護,哪兒都不能去。
兩人為此事產生了分歧,一時互不相讓。拖了幾天,紀無咎的身體越來越差,咳血的次數越來越多,葉蓁蓁又急得動了胎氣,太醫恨不得一天三遍囑咐,讓她務必保持心情舒暢。
兩人都看不下去對方受苦,最後乾脆用石頭剪刀布的方法來決定去留。
結果:紀無咎贏,親自南下求醫。
紀無咎是個面面俱到的人,臨走前把之前下過的詔都收回來,又重新下了份密詔。詔書里說如果他不能回來,那麼就立葉蓁蓁腹中的孩子為皇儲,無論她誕下的孩子是男是女,皆可繼承大寶。在皇儲正式登基之前,暫由葉蓁蓁監國攝政。
這是把整個天下都交到她的手上了。
葉蓁蓁捧著那面輕輕的帛書,只覺有千斤重。她眼角發紅,對紀無咎說道:「你說這些胡言亂語做什麼,早點回來是正經!」
紀無咎攬她入懷,輕輕揉著她的頭髮:「蓁蓁……倘若我真的死了,你等新帝登基之後,可以再嫁。」
葉蓁蓁推開他,板著臉說道:「紀無咎,如果你真的拋下我,我不會改嫁。我會一輩子活在痛苦之中,痛不欲生,生不如死。」
紀無咎只是聽她如此說,便已經心疼得一塌糊塗,他摩挲著她的臉,動容道:「我一定回來,等我。」
「嗯。」葉蓁蓁點了點頭,復又主動鑽進他懷裡,摟著他的腰,說道,「我想起另外一事,一直疑惑不解。」
「什麼?」
「柏香如說她早就給你下了蠱,為什麼那蠱蟲發作的時間是在半個多月之後?我問過達興,他說正常的桃花蠱下蠱之後第二天就能有反應。」
「我也不解,大概是因人而異吧。」
「不對,就算你意志再堅定,這和蠱蟲的發作時間是不衝突的,至多是你自己能保持清醒,克制自己的行為。說實話,我懷疑你之前曾吃過什麼東西,壓制了蠱蟲的作用。你想想,你有沒有吃過什麼特別的東西?」
紀無咎搖了搖頭:「沒有。」
「我好像聽你說過,你吃過什麼藥?」
「……」
葉蓁蓁坐起身,認真地看著他:「你之前到底在吃什麼藥?」
紀無咎移開眼睛:「沒有,你記錯了。」
葉蓁蓁想了想:「不對,你確實說過,我確診懷孕那天晚上,你親口說的,說你一直在吃藥。我當時吐得迷糊,也沒往心裡去,現在想來,是不是你一直在吃的藥,對蠱蟲起了作用?」
「絕對沒有。」
葉蓁蓁又回想了一遍,更加確定紀無咎曾經說過這些話。現在看到他否定,她氣道:「你怎麼又不和我說實話!你知不知道我多擔心你!」
「……」紀無咎為難地看著她。
葉蓁蓁乾脆一捂肚子:「氣死我了,我肚子疼!」
紀無咎趕緊扶住她:「我說,我說,你別生氣……」
他就這麼把自己乾的傻事兒給招了,葉蓁蓁沒心思取笑他,追著問還有沒有剩下的藥丸,得到的答案是全扔了。
於是她趕緊下令讓鐵太醫又配了一些。
鐵太醫對紀無咎的病已是無能為力,他現在就盼著皇上能夠挨到小皇嗣出生,也算對江山社稷有個交代。葉蓁蓁讓他配藥丸,他也沒多想,第二天就配了來。
紀無咎在葉蓁蓁的注視下吃了一顆,當天沒有出現任何意識混亂的症狀,也沒咳血。
紀無咎:「……」
葉蓁蓁:「……」
結果是意外之喜,方式他不能容忍。然而葉蓁蓁在他臨走時給他包足了藥丸,還逼著他發誓每天吃一粒。又叮囑馮有德監督皇上吃藥。
紀無咎簡直欲哭無淚。
雖然萬般不情願,紀無咎一想到葉蓁蓁的滿面擔憂,也就心軟下來,加之馮有德的絮叨,他竟然一天不落地吃這種藥,從京城一直吃到蠱苗寨子。
他自己都快要膜拜自己了。
紀無咎做事情喜歡思慮周全,未進苗寨之前,他已經調集了周邊的駐軍,湊了個十萬整,對黔南形成合圍之勢。
如果騰益不給他治,他只好以全寨男女老少的性命為威脅了,到時候不怕這老頭不答應。
當然,紀無咎不會真的濫殺無辜,威脅嘛。而且這是下下之策,不到萬不得已,他不會走到這一步。
但凡是總要有個萬全的準備才好。
紀無咎在進入苗寨之前,把可能遇到的刁難想了一遍,又想好了解決的辦法。到最後卻沒想到,事情比他想像中的容易許多。
其實,紀無咎在苗寨之中遇到的最大的困難並非來自騰益,而是苗寨的姑娘們。多情又熱情的姑娘們看到俊秀不凡的小伙子,彬彬有禮又儒雅可親,不少好這一口的就動了心,天天對他唱情歌,還給他送飽含情意的各種小物件。
有一次趙致誠一個沒留意,紀無咎被一個姑娘搶走了。趙致誠嚇出一身冷汗,趕緊又把他給搶回來了。
紀無咎這時候也並非弱得手無縛雞之力,只是他在此處是客,不好對當地的姑娘動粗,一個不慎著了道。
其實他不太擔心自己的貞操問題。
因為他有藥……
好了,閒話休提,且說騰益。這老頭雖然是個純粹的反政府主義者,卻也通情達理。騰益得知紀無咎中了桃花蠱,親自登門,一開始還以為是他跟人家姑娘在一起之後厭倦,想要拋棄她,所以來解蠱。可是當騰益自己給紀無咎看過身體之後,發現一個神奇的問題:這人中了桃花蠱不假,但一直未同下蠱者交合。
玩兒蠱玩兒成神仙的騰益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忍不住問紀無咎是怎麼做到的。
「我有妻子,我很愛她。」紀無咎回答。
苗家人重情義,騰益聽罷十分觸動。紀無咎在他眼中一下成了一個有情有義的漢子,形象登時高大了許多。
其實,越是蠱術精湛的,越是會慎用蠱術,因為知道其厲害之處。騰益當初在遼東遇到柏香如,與這小姑娘頗投緣,當時覺得她穩重有禮貌,所以送了她一隻桃花蠱。現在想來,柏香如看上有婦之夫,破壞別人家庭幸福,實在不該。
騰益便有點動搖。可是一想到眼前此人是皇帝十分在乎的,他又有點硌硬,於是問紀無咎道:「你和皇帝是什麼關係?」
紀無咎絲毫沒有隱瞞:「我就是皇帝。」
騰益當天把紀無咎趕了出去,自己悶在屋子裡待了半天,晚飯時分又主動來找紀無咎:「你本來可以騙我。」
紀無咎搖了搖頭:「你如果能救我,就是我的恩人,我不想你成為我的救命恩人之後,卻發現我在騙你。」
於是騰益對紀無咎身為皇帝的壞印象淡了那麼一些,可是依然不喜歡!
紀無咎問道:「你們寨子有多少人?」
「六千。」
「我治下的百姓,至少有六千個六千。」
騰益有些訝然。
紀無咎繼續說道:「人越多,情況越複雜。我不敢說我治理天下的方法絕對正確,但若是簡單以寨子裡的規矩來管理這麼多人,大概行不通。你也知道,中原人不像苗人這麼淳樸誠實。」
騰益莫名地就有點同情他。是啊,中原人鬼精鬼精的,他管著一個寨子已經很麻煩了,這個年輕人要管六千個寨子……
紀無咎又說道:「我一直在摸索,過去可能因為我的治理無方,對你有得罪之處,希望你大人有大量,別和晚輩計較。」
騰益摸了摸鬍子,對紀無咎的印象又好了一些。
就這麼相處了幾天,紀無咎表現得謙謙有禮,不卑不亢,在騰益面前簡直重塑了形象。於是這老頭終於答應給他解蠱了。
紀無咎還有一個疑慮:「若是解蠱,柏香如必死無疑?」
騰益反過來安慰他:「你不用擔心,她自己找死。我給她桃花蠱的時候叮囑過許多次,讓她別拿這東西來作怪害人。」
「我不是怕她死,」紀無咎解釋道,「我是怕我的妻子看到她死了,會以為我出了意外。我妻子懷著身子,不能受驚嚇。」
騰益被他對妻子的體貼入微感動,答應跟著他回皇宮,等見了葉蓁蓁再解蠱。
因為有了心理陰影而好幾年沒出門的蠱王,終於被紀無咎忽悠著去了京城。
紀無咎回到皇宮時,葉蓁蓁的肚子已經大起來了。她挺著肚子站在坤寧宮門口張望,看到紀無咎來,忍不住張開手臂飛奔向他。她身後跟的人沒想到皇后娘娘敢來這麼一出,慌亂地跑著跟上來,生怕她有個什麼閃失。
紀無咎被她嚇得心臟幾乎停跳,站在原地一動不敢動,等葉蓁蓁撲進他懷裡,他摟著她後退好幾步緩衝了力道。
其實葉蓁蓁沒那麼冒失,她的肚子在向後縮,不至於擠到孩子,只探出胸口壓向紀無咎。
本來就豐滿的胸現在又豐滿了不少,壓在紀無咎胸口,使得他很有一種甩鼻血的衝動。
紀無咎笑呵呵地抱著她,很想壓著她狠狠地親,奈何周圍這麼多雙眼睛盯著,他只好放開她,拉著她的手走向身後的騰益,給兩人介紹。
其實單從性格上來說,騰益和葉蓁蓁更對脾氣一些,兩人都坦率直誠,有一說一,不喜歡兜圈子,也心懷坦蕩。
果然,沒兩天,這兩人就成忘年交了。騰益挺喜歡葉蓁蓁,又想送給她小蟲子,專門用來對付不聽話的丈夫,紀無咎支著耳朵聽到這些,黑著臉連忙阻止。
準備了幾天,騰益開始給紀無咎解蠱。過程比較複雜,也比較兇殘,場面血腥,禁止圍觀。葉蓁蓁是孕婦,更不被允許看,她只知道,當時在現場伺候打下手的人,出來的時候都吐了。
與此同時,柏香如在芭蕉閣靜悄悄地死去,死時口鼻流黑血,很像是中毒。
紀無咎就這樣撿回了一條命。他苦苦支撐的那一口氣終於可以松一松,於是表現出大病初癒的樣子。鐵太醫和騰益做了一番親切友好的切磋,最後一致給紀無咎提了個重要建議:半年之內禁行房事。
紀無咎這回超級聽話,因為這關係到他下半生的性福。
於是他接下來半年的主要目標是調理身體與照顧葉蓁蓁,國事反倒要靠後。反正內閣里有靠譜的人撐著,方氏葉氏兩族人才輩出,先由著他們折騰去。
沒了房事上的香艷纏綿,紀無咎與葉蓁蓁之間的夫妻相伴更加純粹,就像一對老夫老妻,被踏實感和充實感包圍著。
大概,等他們老了就是這樣吧,這種感覺也不壞。紀無咎心想。
休養生息的這半年,紀無咎辦了兩件大事。
其一,尋找當年他父親身邊的密探首領。別人或許對先帝的事情一知半解,但這個人應該知道得比較全乎。後來此人被找到了,在紀無咎的追問之下,道出當年實情:先帝中過毒,生出來的孩子都早夭,太后兒子的死因正是如此。後來他也就不再要子嗣了。至於他為什麼中毒,好像是因為一個女人,這又是一筆扯不清楚的情債。
紀無咎讓這個人去跟太后說了實情,可是她無論如何也不信。紀無咎也就沒了辦法。他每日下了朝還是要和葉蓁蓁一起去慈寧宮看一看她,再怎麼說也叫了二十年的娘,這個娘雖然恨他,但在他二十歲之前也沒害過他,這就夠了。後來她想擰了,做了些錯事,到頭來不也沒真正傷害到他嗎?
其二,在太液池以西修了座園子,號曰「西園」,後宮之中妃嬪全部移至西園居住,又給所有妃嬪長了月俸,好吃好喝地養著她們,不讓她們生事。經過柏香如鬧的這麼一出,紀無咎也覺著女人多了就是麻煩,乾脆眼不見為淨,都打發了。後來他和葉蓁蓁一合計,覺得那些女人也挺無辜的,一輩子困在西園,日子不好過。於是他又下了道旨,西園的妃嬪可以自行選擇出家或是留宮,出家之後在後宮中除名,也就是說,你還俗的時候就只是一個普通人了,想去哪兒去哪兒,想嫁誰也沒人攔著。
此舉一出,後宮之中清靜了不少。
紀無咎這時候自己也調養得很好了,身體又結實起來,臉色紅潤。於是他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到葉蓁蓁的肚子上,看著她為了這個孩子吃了那麼多苦頭,他十分心疼,每天小心翼翼地照顧她,溫聲細語地哄著她,葉蓁蓁說一他不敢說二,葉蓁蓁指東他絕不往西,漸漸地就變成一個二十四孝好夫君。
眼見皇上前腳把某大臣罵了個狗血淋頭,後腳去了坤寧宮就瞬間化為一頭溫馴的小綿羊,馮有德看得心裡毛毛的,以至於在坤寧宮他也跟著大氣不敢出一聲,看到王有才時還齜著牙沖這個晚輩笑,笑容里三分和藹、三分討好,另有三分說不出的詭異,把王有才嚇得兩腿發軟,走路拌蒜。
葉蓁蓁雖挺著個肚子,依然不安分,閒時喜歡四下轉悠,後宮轉遍了,就想去前頭看看。說實話前邊那些宮殿她大部分都沒仔細看過。
紀無咎聽說之後,立即讓人抬來鳳輦,帶著葉蓁蓁閒逛,一邊說道:「這是你自己家,你自然是想去哪裡去哪裡。」
到皇極殿前,兩人下來步行,踩著一級一級的漢白玉石階,走進殿內。皇極殿是整個紫禁城最宏偉、最莊嚴的一座大殿,是紫禁城的門面。殿內廣闊空曠,地上鋪四千七百八十一塊油金磚,四周豎七十二根楠木巨柱,殿中立六根瀝粉貼金雲龍柱,柱間上方掛一匾額,上書「建極綏猷」,匾額正下方有一九龍金漆寶座,不動如山,高高在上,表面流溢著黃澄澄的光澤。
紀無咎拉著葉蓁蓁的手,登上座前丹陛,緩步而上。葉蓁蓁立在原地不願動。
「蓁蓁,來。」他低聲喚她。
葉蓁蓁便跟著他走上去,由他拉著坐在那寶座之上。
兩人並肩坐在金座上,放眼向下望,越過空曠的大殿,一直看向殿外廣闊的月台。
她好像看到了國之盛典,看到了百官朝賀,看到了萬國來朝。
她看到了他的天下。
紀無咎緊緊地抓著葉蓁蓁的手,與她十指相扣。
江山共與,白首相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