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育館裡分了很多個小考場,一圈圈的劃好了,一個考場一個模特。
都是男的,青年跟中年居多。
素描考的是半身像。
陳遇運氣不好,位子在最後,前面都是比她高的,完全擋住了她的視線,她看不見,費力歪頭才能看到一點點。
沒辦法,她只能從畫袋裡拿出新買的摺疊畫架,支起來,畫板架上去,站著畫。
一張半身像寫生下來,陳遇頭昏腦脹,她坐在凳子上,肩膀塌著,整個人有些放空。
有個男生在同伴的慫恿下過來:「美女,一起去吃飯不?」
陳遇無動於衷。
男生灰溜溜地走了,小聲跟同伴抱怨:「都說了沒可能,一看就很難把。」
「萬一成了呢,那麼漂亮。」
「你都說了那麼漂亮,還有什麼萬一。」
「哥們,你好歹是咱畫室一大帥哥,這麼貶低自己的嗎,誒,她是不是沒畫好啊,一點精神都沒有的樣子。」
「她可是原木的,不至於吧。」
「原木也有差的啊,我邊上就有一個女生,也是那畫室的,畫的還比不上我,你能想像嗎……」
兩個男生的說話聲很快就被雜亂聲遮蓋了。
陳遇把頭垂下來,閉著眼睛,滿臉濃郁的疲態。
狀態真的太不好了。
希望吃完午飯,找個地方歇一會,下午的狀態能好一點。
體育館裡亂鬨鬨的,畫交上去了,大家也沒怎麼離開,而是找到自己畫室的人,激動的交頭接耳。
你那邊模特什麼樣,好不好畫,我那邊怎麼怎麼樣,諸如此類。
對年這一屆美術生們而言,這是目前為止最大的一次考試,很正規。
他們有種提前單招的感覺。
陳遇收起畫架跟畫板,垂眼蹭著手上的厚重鉛灰,腦袋被敲了一下,她沒反應。
「怎麼不亮爪子了?」江隨繞到她前面,彎腰看她。
陳遇無精打采地掀掀眼皮。
江隨放下自己的工具箱,兩手按住她的肩膀,晃晃:「振作點,小陳同學,革命尚未成功,我們還需……」
「別煩我了。」陳遇打斷他說。
江隨的手被撥到了一邊,他「嘖」一聲:「畫的不順利?」
陳遇聞言,嘴角瞬間就抿了起來。
不順,很不順,什麼都不順。
從位子開始,好像今天這場聯考都不會讓她如意。
這些話陳遇都沒說出來,她只是搓了搓臉:「二中哪個食堂人少點?」
話音剛落,臉頰就被一隻手捏住,往上抬了抬。
陳遇愣了。
江隨看著女孩的眼睛,鬆口氣:「還以為你哭了。」
陳遇拍開他的手:「我沒事哭什麼。」
說著像是臉上癢似的,用袖子擦了一下,又擦一下。
江隨的面色頓時就沉了下去:「操,我手摸大便了嗎?」
陳遇蹙眉:「你惡不噁心?」
江隨唇角輕瞥,受了打擊:「剛才嫌我髒,現在又說我噁心。」
陳遇背上畫袋,拎著工具箱走人。
背後有腳步聲貼近,緊接著,手上的工具箱就被拿走了。
江隨跟她並肩,懶聲笑:「哥哥帶你去吃好吃的。」
五分鐘後,陳遇站在人聲鼎沸的食堂門口:「好吃的在哪?人嗎?」
江隨:「……」
陳遇見一個女生擠向江隨,她唇角一壓,伸手把他拽到了自己身邊:「我去超市買麵包。」
棉襖帽子被拉住。
「出去吃。「江隨說。
陳遇掙脫開他的手,理理帽子:「麻煩。」
「帶你去吃東西,你還嫌麻煩。」江隨不抓她帽子了,改抓她胳膊,「就在學校對面,不遠。」
陳遇興致寡淡:「人肯定也多。」
「保證讓你吃上飯。」
江隨拽不動她,索性走到她後面,推著她往校門方向走:「祖宗,配合一下,抬抬腳,動一動,不會讓你餓肚子的。」
一道道視線投了過來。
美術生里除了江隨跟謝三思,還有其他二中的,只是不在原木,在其他畫室。
這次都回來了。
其中還包括一些周末不回家,特地留校看熱鬧的二中學生。
那些視線里都有他們的參與,非常明顯,整齊劃一的全是不可思議。
那是他們二中的校草啊?
說好的眼裡沒有女生,沒有情情愛愛,只有球鞋跟灌湯包呢?
是不是中邪了?
一副黏黏糊糊,狗狗的樣子,到底他媽怎麼回事?
嚇死人了。
陳遇起先還能忽略,後來還是不自在上了,她淡聲道:「好了,江隨,別推我了,我自己會走。」
江隨一頓,依依不捨地收了手,摩挲摩挲指腹,嘖。
片刻後,陳遇在飯館坐下來,捶捶腿,甩動甩動,不小心踢到了江隨。
「對不起。」
「原諒你。」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完了,對視一眼,不約而同挪開視線。
桌上的氣氛不知不覺有一點變化。
像一鍋糖水,正在加熱翻炒,黏出了糖絲。
江隨不在意褲子上的髒灰,沒拍也沒管:「上午怎麼站著畫?」
本來他還擔心找不到她,煩躁的不想拿鉛筆起型。
哪曉得頭一轉就看見了。
當時站著畫的不止她一個,可是站著畫,構成一道風景線的就她。
陳遇拆消毒碗筷的包裝袋:「前面的人擋到我了,我看不到。」
「……」
江隨拿走她的碗筷,給她把外面那層透明袋撕了,簡單粗暴地安慰她:「沒事,下午水粉是默畫,坐哪都一樣。」
陳遇沒回應,她單手托腮,眼睛望著窗外,情緒不怎麼高。
江隨桌子底下的鞋碰碰她的:「一會兒吃完飯,帶你去在二中逛逛。」
陳遇說不想逛:「我要找地方睡會。」
「那正好,」江隨接過服務員遞的菜單,「我也困。」
服務員眼神微妙。
這不二中女的太子爺嗎,在這間飯館都不知道拒絕了幾波追求者。
終究還是載在了一棵樹上。
江隨沒問陳遇,直接點的菜,他跟她吃過幾次飯了,對她的口味跟喜好有了七七八八的了解。
邊上的服務員不知道這一出,暗暗咂舌。
找個這樣的男朋友,可不就得低聲下氣,卑微著呢。
下一秒就看見男生跟女生說話,聲音低低的,裡帶著些許撒嬌的味道。
「外面有什麼好看的,不能看我?」
「天天看,膩了。」
「……」
服務看著男生憤怒之極,卻又憋著不發火的委屈模樣,目瞪口呆。
「嘭」
江隨將菜單往桌上一扔,冷眼掃過去:你他媽看夠了沒?
服務員嚇一跳,快速確認完每個菜撤了。
陳遇這桌的菜上得很快。
隔壁比他們先點的都沒上,她接到那幾人不滿的視線,嘴角動了動。
「吃飯。」江隨的膝蓋蹭了蹭她。
陳遇身子一抖,手裡的筷子掉到了桌上:「……」
江隨嚴肅道:「小兒麻痹?」
結果腿就被踢了一下。
陳遇剛調整好心緒,重新拿起筷子,就聽見江隨來一句:「要我餵你?」
「吃你的飯,」她冷冷瞪他,「少說話。」
江隨吃著菜:「你就知道凶我。」
他的目光掠過她的小瓜子臉:「發現沒,你在我面前最橫,知道這叫什麼嗎?這叫……」
「恃寵而驕」四個字他沒說出口,被碗裡的鵪鶉蛋給擾亂了神智。
陳遇渾身僵硬,臉色十分的怪異。
我剛才在幹什麼?
腦闊疼。
陳遇的眼睫緩慢眨了幾下,她把筷子擱在碗口上面,裝作什麼事都沒發生的樣子,淡定端起桌子裡面的杯子喝水。
江隨悠悠道:「那是我的。」
陳遇差點嗆到,她咽下一口茶水,默默放下玻璃杯,換一隻。
江隨往後靠了靠,看著垂著眼喝水的小姑娘,面部表情頗為一言難盡。
她應該是不想聽他逼逼,想堵他的嘴,一腦抽才幹的這事。
現在反應過來了,尷尬了,不好意思了,難為情了,臉上掛不住,搞不好還想抽自己。
不說點什麼,她怕是如鯁在喉,飯都吃不好。
想到這兒,江隨有點鬱悶,他都給她夾過多少回菜了,也沒這樣,還以為她早就習慣了他們的相處模式,怎麼到她這就跟要命了似的。
操,生氣。
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讓她心甘情願給自己夾菜,餵也不介意。
江隨在心裡酸溜溜的嘆口氣,嘴上揶揄著化解氛圍:「都能一下夾起來蛋了,好厲害呢。」
陳遇:「……」
之後兩人都沒說話,各吃各的。
直到快吃完的時候,江隨才開口:「不喝湯?」
陳遇吃著剩下的一點燉蛋:「太油了。」
「油嗎?」江隨拿勺子在湯碗裡劃拉劃拉,「老雞湯不都……」
瞥到什麼,他的話鋒一轉:「老趙怎麼來了。」
陳遇聞聲望去,跟站在飯館門邊的老師對上視線,那視線太冷了,她的心裡咯噔一下,有種很糟糕的預感。
蛋也吃不下去了,陳遇坐不住地站了起來,朝那邊走去。
腳被攔住。
江隨遞給她一張紙巾:「嘴擦擦。」
陳遇現在很亂,手隨意伸了過去,幾根手指的指尖搭上了他的手。
江隨的呼吸驟然一滯,那隻手灼燒一片,他紅著耳根,看看完全沒注意到這一幕的女孩,躁動的心被無奈取代:「老趙不是找你的吧?」
「是找我的。」陳遇拿走紙巾擦嘴,「你別跟著。」
已經起了一半的江隨額角一抽,坐了回去,咕噥道:「誰稀得跟。」
口是心非完了,接著說道:「我在這等你。」
陳遇背對著江隨的時候,嘴角就耷拉了下來,臉上的表情也變了,不安又焦躁。
趙老師平時很嚴格,但沒對她冷過。
因為她做著學生該做的事,成功從一個不被看好的存在,穩穩占據了第一畫室的其中一個位子。
得到過的誇讚表揚不計其數,大廳橫樑上也已經貼了她的幾幅畫。
這次趙老師這個態度,怕是……
陳遇的不安在心底無聲無息發酵,砰然狂野生長,她跟著趙老師離開飯館,停在一個門臉旁的拐角處。
趙成峰劈頭蓋臉就問:「你今天怎麼回事?為什麼畫的差那麼多?」
陳遇已經膨脹的不安頃刻之間凝固,又在下一刻破裂,衝進五臟六腑,她擰緊秀眉,一時沒有說話。
趙成峰冷冰冰的。
這次的聯考跟往年一樣,走的是正式考試的流程。
所有畫都封了名字,老師們利用中午的時間一起打的分,全打完就撕了封條。
畫室跟畫室之間會比較。
出了分數,老師跟老師也會討論,這是我的學生,畫的很好吧,你那個學生哪畫的不行之類。
原木作為C城最好的畫室,每年的聯考,素描前三的名額都是原木的。
趙成峰心裡有對應的人選,今年卻出現了一個意外。
就是面前的這個學生。
趙成峰點了根煙,長長地抽了一口,他對她寄予厚望。
沒想到她竟然把頭身比例畫錯了,這種錯誤發生在別的學生身上很常見,對現在的她來說,太過低級。
半身像寫生是她擅長的,尤其是畫男性模特。
趙成峰冷峻著臉:「為什麼連平時的一半水平都沒發揮出來?」
陳遇看著地面,輕聲回答:「之前沒站著畫過。」
沒調好畫架。
俯視著畫的,比例沒掌握好。
陳遇大概能猜到其中原因,她是有心理準備的,可還是不能接受。那張素描得了多少分?
趙老師在這個時間找上她,說明心裡頭有氣,那她的分數到底有多低?
陳遇的臉色瞬息間變了又變。
聯考是她這幾個月交的最大的一張答卷,不理想的話,剩下一點集訓時間,她心理上會很難熬。
趙成峰站了會,抽完一根煙,丟下一句「下午好好考」就甩手走了。
陳遇後退兩步靠著牆壁,垂頭面無表情地立了片刻,彎腰蹲了下來。
「怎麼蹲這兒了?」江隨找過來,看著女孩青澀而單薄的肩背,皺皺眉:「老趙跟你說了什麼?」
陳遇臉埋在臂彎里,頭髮散下來,微亂的垂搭著。
髮絲都蔫了。
江隨俯視一兩分鐘,也蹲下來,捉住女孩垂在半空的一縷發梢,趁她看不見的時候繞上自己指腹,纏了一圈又一圈,試探著低聲問:「是不是分數出來了?」
頓了頓又問,嗓音更低更柔,帶著明顯的小心翼翼:「沒考好?比自己預想的低了?」
意料之中的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答案也出來了。
江隨一張臉鐵青,後槽牙咬了咬,老趙真他媽的行。
沉默了幾瞬,江隨把女孩棉襖後面的帽子撈上來,扣住她的頭髮,他靠近些,兩隻手隔著帽子按著她的耳朵,揉了揉。
「不難過啊,我們小陳同學最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