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電話是陳遇先掛的,被吼的莫名其妙。

  陳遇沒細咂摸江隨的神經病是與生俱來的,還是從什麼時候有的,她靠意志力艱難撐了最要命的兩天,之後慢慢恢復元氣。

  每個月都要歷劫。

  中醫西醫,民間土方,什麼方法都試過了,最後還是回歸根本,硬抗。

  陳遇這個月的劫難走向中後期的時候,畫室牆上的幾何體結構圖全換下來了,貼上去的是單一幾何體。

  接下來還是臨摹,只不過不再只是透視,而是素描。

  除了第一畫室畫的是球體,其他三個畫室都是正方體。

  相對來說簡單些。

  因為那個圓的輪廓想一次流暢畫出來,就要磨一磨。

  陳遇正方體畫的很不理想,確切來說,超出她預料的差,她中午沒回去吃飯,坐在畫架前發愣。

  「?誒,陳遇,你沒回去啊?」

  畫室的門突然被推開,於苗晃悠著進來:「你這畫的……不行啊。」

  不等陳遇回應,於苗就自顧自地指點:「老趙早上不是在大廳講過了嗎?你是不是沒聽懂?」

  「素描的核心呢,它就是陰暗。」

  於苗走到畫架後,用胖乎乎的手拍拍牆上的幾何體,有模有樣的比劃:「當光照在物體上,會形成亮面,暗面,投影,以及直射光和反射光都無法抵達的——明暗交界。」

  陳遇一言不發地聽著。

  於苗唾沫星子橫飛了會,又湊過來,把她的畫架撞得一歪:「你看你這裡,就沒畫准。」

  陳遇見於苗指的是投影,她的眼睛閃了閃。

  參考書上是怎麼樣的,她就畫成什麼樣,至於其中原因,她現在還不能理解透徹。

  她只知道,投影的位置跟形狀,取決於光從哪裡來,是強是弱,聚攏還是分散。

  光和影是分不開的,要一起考慮。

  而理論跟實踐有壁。

  畫出來的,就是不好,周考的分始終上不去。

  「哪裡不准?」陳遇看著他問。

  於苗被看得臉一紅,他一邊享受被美女注視,一邊晃著自己的半吊子水,瞎幾把亂湊:「呃,就是……怎麼說呢……」

  「我也說不好,反正就是,這麼說吧,太硬了。」

  於苗在那處投影部分抹抹蹭蹭。

  「這樣,虛一點,你看是不是舒服多了?」

  陳遇沒說話。

  於苗乾笑幾聲:「不懂吧,沒事,你多畫畫就懂了,老趙會教的。」

  「現在才只是單個的幾何體,後面要畫成組的,然後就是靜物了,靜物還行,我個人覺得挺好畫的,主要是後面的石膏,寫生前的一道坎。」

  他老氣橫秋:「我是過來人,可以明確的告訴你,石膏絕對可怕,到時候你要是還掌握不好基礎的這些東西,那就慘咯,所以你一定要多觀察身邊的物品,或者是自然風光,藝術來源於生活嘛。」

  陳遇還在想投影,反覆對比參考書跟她自己畫的,又回憶江隨那張畫的投影。

  臨幾遍,都只是臨摹,不理解還是不行。

  陳遇煩惱地蹙了蹙眉心。

  於苗以為她被自己一番道理震住,高深莫測道:「不管是投影啊,還是明暗啊,這一類東西,靠別人教是不行的,要自己去領悟。」

  「那領悟是怎麼來的呢,就是觀察,慢慢來吧,畫畫是急不來的事兒。」

  陳遇開了口:「你不去吃飯?」

  於苗咧嘴,露出牙縫挺寬的門牙:「就去了,你有不懂的地方可以來第二畫室找我,不用擔心影響我畫畫,現在你們學的,我都不用學,隨便畫畫而已。」

  「對了,我堂弟畫的很牛逼,大神級別,等他來了我們這,我讓他教你。」

  剛出去,於苗臉上的得意笑容就立馬沒了。

  江隨倚著牆,嘴邊叼著一塊蛋撻。

  於苗垂著頭疾走。

  走廊響起一聲嗤笑:「瞎了?」

  於苗一身橫肉顫了顫,保持著垂頭的姿勢轉身:「隨,隨哥。」

  江隨向後抵著牆的那條腿點了兩下:「現在大家學的,你都不用學了是吧,那什麼時候教教我?」

  於苗臉一白,諂媚道:「隨哥很吊了,不用教。」

  江隨咬一口蛋撻:「吊嗎?」

  於苗聽撻皮被咬碎的清脆聲,聽得頭皮發麻,忙道:「吊。」

  氣氛僵滯。

  江隨吃著蛋撻,慢條斯理地舔掉唇邊的碎末,不知在想什麼。

  於苗的腦門直冒冷汗,也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聞著好香,他又餓又饞,還怕。

  「那個,隨哥,沒什麼事的話,我回家了,我媽還在等我吃午飯呢。」

  江隨揮了揮手。

  於苗趕緊快步走,背後冷不丁響起聲音:「你有個堂弟……」

  肥胖的身形卡住,他不明所以:「啊是是。」

  江隨語氣十分隨意:「叫什麼?」

  於苗不知道這位爺是抽的哪門子風,他胡思亂想著,嘴上磕磕巴巴:「於,於,於……」

  江隨玩味:「馬?」

  於苗眼一瞪:「於祈!」

  後知後覺自己這反應是在找死,他戰戰兢兢道:「隨哥,我堂弟叫於祈。」

  江隨倒是沒露出動怒的樣子,髒話都沒噴。

  於苗不但沒鬆口氣,反而更怕了,太不合常理,事出反常必有妖。

  過了會,江隨問道:「祈禱的祈?」

  於苗秒答:「對。」

  江隨唇一扯,意味不明地笑了起來:「那是該祈禱祈禱。」

  於苗沒聽清。

  江隨又不知是在沉思著什麼,回過神來的時候,發現小胖子在擦汗,他面色一沉:「操,你他媽怎麼還在這?」

  「……我這就走。」

  於苗背過身,暗搓搓地磨牙,等我我堂弟來了,看你在畫室還怎麼風光。

  江隨吃完一個蛋撻,開門進了畫室,目光掃向右邊角落裡的女孩。

  「我們陳同學這麼用功啊。」

  陳遇沒看他。

  江隨在她面前受氣受慣了,承受能力大大提高,譬如這會,他都沒發火。

  「畫法跟原理什麼的,教材上不都有,白字黑字交代的清清楚楚,不懂翻翻書就是。」

  陳遇:「翻了。」

  「死記硬背有屁用。」

  江隨用腳推個凳子過去,坐下來,將一份蛋撻遞給她。

  陳遇沒接:「我吃過了。」

  江隨往她面前送送:「拿著。」

  陳遇還是沒動。

  江隨服了她了:「你拿了,我講給你聽。」

  陳遇耷拉著的眼皮抬抬,伸手接住那個小紙袋:「講吧。」

  「……」江隨看她拿著不吃,催促著說,「涼了就不脆了,趁熱吃,趕緊的。」

  完了一愣,我操,我怎麼這麼婆婆媽媽了?

  陳遇不知道少年沸騰的心思,她垂眼看手裡的東西,色澤金黃,指尖捏捏,很鬆軟。

  輕咬了口,外脆里嫩,有奶香,也有蛋香,甜而不膩。

  很好吃。

  陳遇的雙眼微微一睜:「這是什麼?」

  「嗯?蛋撻啊。」

  江隨外套拉鏈拉一半,聞言側過臉:「你沒吃過?」

  陳遇搖頭。

  江隨:「……」

  「袋子裡還有,吃完自己拿。」

  陳遇兩手拿著蛋撻,小口吃著,細嚼慢咽。

  江隨捏著拉鏈的手指動動,想戳她臉。

  「說說畫吧。」

  江隨脫了外套丟自己的凳子上,撕開一盒綠箭,撥一片進嘴裡:「哪裡不懂?」

  陳遇聲音模糊:「你上午就沒畫幾筆。」

  「廢話怎麼這麼多,快點兒。」江隨嚼著綠箭,「三大面,五大調,哪一塊不懂?」

  口氣儘是不耐煩,問的卻更詳細。

  陳遇嗅到少年氣息里的薄荷味:「理論我都知道。」

  「光知道有毛用,要理解,觀察,分析,多問問自己,為什麼要那麼畫,分析的越深入,畫起來就越輕鬆。」

  江隨將她的畫板拿下來,撐在腿部,指給她看:「拿你畫的這個正方體來說,受光點在這。」

  乾淨的指尖沾上鉛灰,他沒在意:「白,灰,黑,這三面,你照著臨的,為什麼跟參考書上的差很多?想過沒?」

  陳遇的表情淡淡的:「想過。」

  江隨不留情面:「但是沒想通。」

  陳遇沒否認。

  「我告訴你為什麼。」

  江隨鼻音裡帶出一聲笑:「因為你的整幅畫不統一。」

  陳遇的視線跟著他的手指移動,並對飄進耳中的聲音進行整理收納。

  江隨忽然道:「坐過來點。」

  陳遇不配合:「我沒耳背,聽得見。」

  江隨重複且強調:「過來。」

  陳遇冷了臉。

  江隨看一眼女孩,不禁覺得好玩,嘴角還有蛋撻皮,這樣能嚇唬到誰,他漫不經心地笑了笑:「我數到三,你不過來,那就到此為止。」

  「幼稚。」陳遇齒間蹦出兩字,人也挪著凳子坐近。

  江隨的餘光掃掃女孩,繼續道:「不論是哪個物體,每個面都是互相聯繫,靠線條推著變化的,並非獨立的存在,虛實過渡要自然,你畫的時候,腦子裡要有這個概念。」

  「這裡,」他的指尖劃向一處,「明暗交界是線條最重的地方,靠它體現立體感,很容易畫死。」

  「就像你畫的,死的不能再死了。」

  陳遇:「……」

  江隨把畫板放回畫架上:「以你初學者的水平,畫死是一定的,淡定點。」

  陳遇神情木然:「謝謝安慰。」

  「客氣。」江隨說,「還有什麼想問的。」

  陳遇擰開保溫杯,喝兩口水,蓋上蓋子:「我想知道一張畫的具體步驟。」

  江隨揚揚眉峰:「參考書上多的是。」

  陳遇補充:「你的畫。」

  江隨好整以暇地睨她一眼,嗓音低緩下去,一字一頓:「想得美。」

  陳遇默了。

  江隨半搭著眼眸,目光若有似無地掠過小黃毛,心想,再說兩句,老子就勉為其難答應你。

  結果呢,別說兩句,一個字都沒。

  江隨的胸腔憋了鼓火,燒不到身邊的人,就在自己體內胡亂流竄,不知道搞什麼名堂,他擺出一張死人臉。

  「行了行了,老子畫給你看。」

  陳遇刷地扭頭。

  江隨沒看她,摸張紙巾吐了口香糖,手一伸:「筆,2b的。」

  陳遇打開腳邊的工具箱,找了一支削好沒用的2b鉛筆,輕放到少年骨節均勻分明的手上,外加板塊深藍色橡皮泥。

  江隨轉兩下鉛筆,不時狗啃的,削的還行,他指指旁邊的空畫板:「鋪張畫紙上去。」

  陳遇很快就鋪上了。

  「第一步,打結構,我一般都用2b的,筆尖硬,線條比較利落……」

  江隨畫的快,筆尖摩擦刷刷畫紙,聲響幹練順暢。

  陳遇目睹他畫了個……蛋撻。

  她的眉心抽了抽:「你畫陰影用的6b吧。」

  江隨毫不遲疑地將自己的習慣透露給她:「4b鋪一層,再用6b,明暗交界同等步驟。」

  陳遇思索著喃喃:「這樣。」

  江隨手中的鉛筆突地停住,我對她是不是太上心了?

  下一秒他就接著鋪線條。

  蛋撻畫完,江隨解說的口乾舌燥,頭昏腦脹,想睡覺,他欲要去洗手,再找個地兒躺著緩一緩,無意間撇到什麼,這才想起來被自己遺漏的事兒。

  「這你抹的?」江隨用鉛筆虛指她畫上的投影,明知故問,頗為嫌棄挑剔的口吻。

  陳遇實話實說:「是第二畫室的於苗,你進來的時候沒看到他?」

  江隨睜眼說瞎話:「沒有。」

  陳遇沒再說什麼。

  江隨卻有想說的:「你自己的畫,就這麼隨便讓不三不四的人改?」

  陳遇:「???」

  江隨恨鐵不成鋼般緊鎖眉頭:「對畫家來說,每幅畫都是自己的孩子。」

  陳遇平靜道:「我還不是畫家。」

  江隨的額角隱隱抽動:「你要有那個意識,懂?」

  陳遇心累了,行吧。

  江隨大概是被自己的傻逼作為氣到,手抵著腿,大半個手章蓋住眉眼,半晌都沒出聲。

  周身的氣壓很低,從頭到腳散發出幾分陰鬱。

  陳遇剛起身,一條腿就伸過來,勾走她的畫架,地面發出刺耳響聲。

  江隨把那塊投影全擦掉了。

  陳遇的臉色一變,正要說什麼,就聽少年來一句:「投影要透氣。」

  她的眼裡閃過一絲光亮,頓時抿了嘴。

  江隨將橡皮泥扔她腿上,重新給她畫投影,語調散漫地啟唇:「畫跟人一樣,也要呼吸。」

  陳遇結合他鋪的線條,理解這句話。

  江隨幾個瞬息後畫好了,把鉛筆丟給她:「以後別隨便讓人改你的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