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瀾王雖然淡泊避世,到底是正兒八經的龍子鳳孫,何曾受過這樣的恥辱,當下胸腔里燒起一把熊熊烈火,恨不得立時將崔氏和曾南欽挫骨揚灰。

  他眼睛赤紅地看著崔氏,怎麼也想不到他這繼妻竟如此膽大妄為。

  想起她第一回出現在他眼前時,是在廣郡王的夜宴上,她當時不過十五六歲年紀,姿容出眾,舉止活潑,有意無意地吸引他注意,他當時以為她不過是誰家不懂事的小娘子,未曾放在心上。誰知過不多久,在幽州刺史來長安述職的筵席上,他又再一次見到了崔氏。當時他因席間氣悶,到湖畔透氣,黑暗中,這女子「不小心」撞到了他的身前。

  他看在眼裡,雖覺得這女子手段稚嫩粗淺,骨子裡卻有股百折不撓的勁,非但不覺厭煩,竟對她生出了幾分興趣。

  當時正是惟瑾母親去世第一年,瀾王府終日裡只有他和惟瑾兩人,寂寥得猶如一潭死水,崔氏的出現,仿佛曠野中出現的山花,給他荒蕪冷清的生活帶來一抹艷色。

  不久之後,他便借著皇兄要替他張羅續弦,派人到幽州崔府下了聘書。反正他皇兄這些年的疑心病始終未除,他越是娶低門女,皇兄就越是能高枕無憂。

  這兩年功夫相處下來,要說他對這位小完全沒有感情,那是假的,要知道過去這些年,為著惟瑾母親的病,他一直有意約束自己,從不敢恣意行事。後來迎娶崔氏進門,她身子康健,顏色明媚,性子又顯見得與惟瑾母親不同,他新鮮之餘,幾乎夜夜貪歡**,不久之後,崔氏便給他生下了次子敏郎。

  此後她將他的生活起居打理得無微不至,他得以將全部心思放在鑽研曲藝詩詞上,整日不問世事,閒時不過以逗弄敏郎為樂,原以為日子便會這樣平靜無波地過下去,可誰知——

  他厲目看著崔氏,氣得聲音都變得嘶啞了許多,怒斥道:「你這賤人,好大的膽子!」

  不但不守婦道,竟還敢雇兇殺人,他越想越是生氣,猛地抬起腳,便要一腳將崔氏踢倒在地,可剛一動作,腦中一陣血氣上涌,眼前花得不行,身子險些晃倒。

  蔣三郎一驚,忙伸手扶住他,見瀾王面色難看,有心寬慰幾句,卻因場面實在難看,不知如何勸起。

  只好暗罵藺效,這人忒奸猾,怕他父王顏面無光,索性從頭到尾都不露面,把個惡人讓他來做。經此一遭,恐怕他這姨父往後只要一見到他,便會想起今日之事,心裡斷不會自在。

  他暗暗嘆氣,就算如此,又能如何?他跟瀾王不過親戚情分,藺效卻是瀾王的長子,比起藺效跟他父王生出隔閡,他被姨父嫌棄實在算不得什麼。

  瀾王這時眼前的那陣頭昏好轉了些,睜開眼睛,鐵青著臉看著崔氏道:「我當初真是昏了頭,竟把你這麼個東西給娶進了府!」

  崔氏早在瀾王等人露面時,便已萬念懼灰,聽得瀾王這話,竟生出幾分破罐破摔的意思,悽慘地一笑,不作辯解,只暗想道:若不是當年世子為母守孝,三年內不得婚娶,我也不會將主意打到你身上去。

  她本就比藺效大兩歲,因著曾南欽隨軍出征,拖緩了嫁人的日期,直到十六歲仍待字閨中,

  她打從一開始就知道,藺效是瀾王唯一的嫡子,日後必定會在高門貴女中挑選世子妃,就算她能苦熬三年,也不可能成為他的妻子。

  她並不因此知難而退,甚至想過,只要藺效肯給她半點回應,她便厚著臉皮去給他做妾,可他卻始終未曾多看過她一眼。

  她日復一日地煎熬,漸漸生出一份執念,也許十四歲的少年還不懂得情愛,他如今看不上她,不代表以後也不會多瞧她一眼。哪怕日後他只待她有一點點與旁人不同,她為他所受的煎熬就算值了。

  因為抱著這份心思,在嫁給曾南欽和嫁入瀾王府之間,她毅然選擇了第二條路。她兄長當時正卯著命想往上爬,見妹妹有心攀附瀾王,自然樂見其成,很快就充當起了推波助瀾的角色。

  後來她終於稱心如意地嫁進了瀾王府,第一回他來給父王請安時,她忘了掩飾,近乎貪婪地將他看了又看,若不是李嬤嬤暗中提醒,險些就在他父子面前露了餡。

  此後她雖不常見到他,但每回見他,心裡都會生出好些滿足,若不是後來德榮公主一家人回長安,他的親事被提上議程,她嫉恨之下鋌而走險,恐怕還會繼續自我麻痹下去。

  想到此處,她滄然一笑,事到如今,說什麼都晚了,就算重來一次,只要她心魔不除,一定還會選擇同樣的路。恨只恨當初為什麼要跟著兄長來長安弔唁,若沒有瀾王府門前那驚鴻一眼,也就不會生出後來的痴念了。

  「王爺。」她眼淚滑落下來,看著瀾王道,「妾身死不足惜,便是王爺將妾身千刀萬剮,妾身也斷不敢有半句怨言。只是這些事全由妾身一人謀劃,與妾身的兄嫂家人一概沒有關係,敏郎尤其無辜,還望王爺明鑑。」

  蔣三郎在一旁譏諷地笑笑,這婦人這時候倒知道害怕了,大隱寺之事牽涉到幾位皇室公主及一眾朝中大員的女兒,若這些人當日統統死在了刀下,不說別人,光一個康平就足以引起皇上的震怒。

  是以他跟藺效一查出事情的原委,頭一個便要將瀾王摘出來,以免他被崔氏連累,遭皇上猜忌。

  可眼見為實,耳聽為虛,若不是親眼所見,皇上恐怕還會心有疑慮,不如設下一場局,引了皇上的近侍米公公等人到此處,讓他們親眼看一場好戲。

  瀾王這時將目光轉向始終僵著不動的曾南欽,忽然一把將蔣三郎腰間的劍拔出,揮劍對準曾南欽的胸膛,就要將他當胸刺死。

  米公公等人忙上前攔住瀾王,急聲勸慰道:「王爺,使不得啊,這人是朝廷要犯,若就這樣將他給殺了,有些話恐怕就說不明白了。」

  瀾王雖然憤怒,到底並未喪失理智,何嘗不知道這裡頭的彎彎繞繞,握了握拳,這一劍到底未能刺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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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沁瑤跟著裴敏等人從雲容齋出來,暗暗瞧一眼對面,見崔氏的馬車仍在樓下停著,忍不住抬眼看向樓上。

  劉冰玉買了許多玫瑰露和芍藥花膏,正是心滿意足,見沁瑤望著對面樓發怔,奇怪道:「看什麼呢?」

  又拉她道:「時辰不早了,莫耽擱了,咱們去榮寶樓買桂花糕去吧。」

  沁瑤見王應寧和裴敏已經上了馬車,就等她了,便由著劉冰玉拉她往前走,笑道:「走吧,走吧,不敢耽擱你買吃的。」

  兩人剛走到車旁,街道盡頭忽然來了一群官吏,劉冰玉不經意瞥一眼道:「咦,那不是我阿爺的馬車麼?」

  沁瑤一看,果見官吏身上的官服很是眼熟,正是上回去大理寺時見過的那種官服,一眾官吏後行著兩輛馬車,到了對面樓下,同時停下。

  前頭那馬車下來一個腰杆筆直的中年官吏,生得清瘦周正,全不是尋常官吏那副大腹便便的模樣,不是大理寺卿劉贊是誰?

  劉冰玉面色一喜,忙奔上前道:「阿爺,您怎麼會在此處?」

  劉贊轉頭瞧見女兒,先是吃了一驚,隨後板著臉道:「阿爺在辦要務,你莫要在此處搗亂。」

  看一眼對面剛從馬車上下來的王應寧等人,對女兒道:「你今日不是給家裡遞話,要跟你王家姐姐上街買胭脂水粉麼。去跟她們玩去,記得早些回書院。」

  劉冰玉不情不願地哦了一聲,卻仍不肯走。

  這時後頭那輛馬車下來一位年輕官員,這人生得芝蘭玉樹,身上雖穿著最不起眼的赭色官服,卻仍是人群中最打眼的那個。

  沁瑤一呆,竟是馮伯玉。

  馮伯玉走到劉贊跟前,請他示下道:「大人,該如何部署?」

  劉贊略一沉吟,對馮伯玉道:「蔣將軍他們現在樓上候著我,我先上去瞧瞧,看看裡頭的情形。你手上不是有樁無頭公案嗎,此處人多熱鬧,不如趁這個功夫去探訪探訪。」

  分明顧慮到樓上幾人的身份,有意要支開馮伯玉。

  馮伯玉應了。

  劉贊點點頭,轉身進店上樓。

  劉冰玉見父親無暇理會她,只好悻悻地回了馬車這邊,對沁瑤等人道:「咱們也走吧。」

  沁瑤看一眼馮伯玉,猶豫了一會,有心上前打聲招呼,可眼見他正忙著辦公,不好貿貿然打擾,只好作罷。

  誰知馮伯玉從懷中掏出一張畫像,低頭看了兩眼,抬步便要往這邊的店鋪來,瞧見沁瑤,失聲道:「阿瑤?」

  大步朝沁瑤走來。

  沁瑤忙應一聲,笑道:「馮大哥。」

  馮伯玉走到近前,見沁瑤身旁不過幾名跟她同齡的小娘子,臉色更加和緩,柔聲道:「今日書院不用上課嗎?」

  邊說邊細細地打量沁瑤,像是因好些日子不見她,有些看不夠似的。

  沁瑤點點頭:「下午書院放假,我跟幾位同窗出來買些東西。」

  見馮伯玉黑了也瘦了,關切地問道:「馮大哥,最近衙門是不是很忙?」

  馮伯玉微微一怔,隨後苦笑道:「忙是忙,但要想快些擢升,也沒別的法子。」

  沁瑤驚訝地笑起來道:「馮大哥,你才從大理寺主簿被提為推丞,已經擢升得夠快了,還要怎麼快些擢升?連我阿爺都說你前途不可限量呢。」

  馮伯玉目不轉睛地看著沁瑤,聽得這話,心底嘆口氣,一時不知如何接話。

  沁瑤還以為自己說錯了話,惹了馮大哥不快,忙又道:「不過能快些擢升總歸是好事,馮大哥滿腹學識,又這麼踏實努力,日後說不定會出朝拜相呢。」

  馮伯玉不接話,仍舊靜靜地望著她。

  沁瑤的注意力卻已經落到馮伯玉手中的畫像上,好奇道:「馮大哥,你要找人嗎?」

  馮伯玉垂眸看一眼畫像,順手展開道:「長安城郊前幾日發現幾具無名死屍,其餘幾具都已面目全非,只有這人還算五官齊整,便畫了他的畫像來打探一二,看有沒人認得此人。」

  沁瑤看清畫像中人的相貌,大吃一驚,這男子不正是前幾日在書院徘徊的遊魂嗎?

  她忙接過馮伯玉的畫卷細看一回,確定無疑地點頭道:「我認識這人。」

  「果真?」馮伯玉意想不到,剛要細問沁瑤,對面樓忽然一陣騷動,下來一群人,當頭那個滿面怒容,正是瀾王。

  他出了酒樓,怒氣沖沖地上了馬車,絕塵而去。

  劉贊卻未跟著下樓。

  過不一會,又有兩人下來,卻只在樓下略停留了片刻,便徑直朝沁瑤走來。

  沁瑤和馮伯玉看清來人,都怔了一怔。

  「世子,蔣三公子。」

  藺效淡淡看一眼馮伯玉,走到沁瑤跟前,看著她道:「在此處做什麼呢?」語氣雖清冷,卻隱隱透著幾分親昵。

  馮伯玉臉色登時難看了起來。

  沁瑤飛速看一眼馬車上的王應寧等人,故作鎮定道:「買些胭脂水粉。」

  蔣三郎一臉看好戲的姿態,在後笑道:「瞿小姐,好久不見,今日不用上學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