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招娣無語又想笑:「你們爺幾個天天念著宰雞殺鴨,想過雞和鴨的感受嗎?它們當中年齡最大的才一歲。」
「公鴨存在的價值就是被我們吃。」鍾建國道,「等那隻公鵝長大,咱們就吃鐵鍋燉大鵝。」
鍾大娃連連點頭:「對的。還有那三隻小公雞和兩隻小公鴨。」
今年夏天宋招娣又買十個種蛋,找島上的漁民換兩個鵝蛋,一塊送到段大嫂家裡孵化。
十二個蛋都孵出來了,不過,這次孵出的母的少,宋招娣有些失望,留意到二娃眼巴巴看著他們,也不吃飯了,又想笑:「二娃也想吃鴨子?」
「想。」二娃道,「吃炸鴨翅,炸鴨腿。」
宋招娣捏捏他的小臉:「大公雞的翅膀和腿炸了好吃,鴨子炸了不好吃,滷鴨好吃。」
「那就做滷鴨。」鍾大娃接的飛快。
宋招娣看向鍾建國:「春節不出海吧?」
「你還別說,有可能得出去。」鍾建國道,「蘇聯那邊的動作越來越頻繁,老蔣看著蘇聯鬧騰,小動作越來越多,也越來越膈應人。」
宋招娣思索道:「如果年三十也不讓你們安生,那你們炊事班就抓幾筐鱸魚,在艦上支兩口大鍋,一天三頓做鱸魚燉豆腐,紅燒大蝦之類的海產。然後再搭一排簡易的灶,用木炭烤魷魚給士兵加餐,也順便饞死他們。」
「這個法子可行,反正士兵不想吃罐頭。」鍾建國仔細想了想,「回頭我就向司令打報告。最好能惹得老蔣的人跟著吃,我們趁他們吃的時候給他們一炮。」
宋招娣不建議他這麼做:「打一炮爽了之後呢?」
鍾建國臉色微變,瞪一眼宋招娣,埋頭喝粥。
宋招娣抿嘴笑笑,抬腿朝他腳上踩一下。
鍾建國痛的呲一聲。
「爸爸怎麼啦?」二娃關心道。
鍾建國忍著痛,胡謅道:「咬著舌頭了。你吃飯也慢點,別著急。」
鍾二娃不疑有他:「好的,爸爸。」
與此同時,兩千多里外的濱海市,鍾衛國吃過早飯就去合作社買幾斤果子和糖果。隨後去長途汽車站乘車前往紅崖鎮。
十一點多,鍾衛國抵達小宋村。
冬天生產隊裡沒什麼活,天氣又冷,勞作一年的村民也懶得天不亮就起來。早飯吃的晚,導致十一點多了,小宋村村民還都沒做飯,三三兩兩在門口曬著太陽閒嘮嗑。
鍾衛國一進村,村民就盯上他。沒等鍾衛國開口,就有熱心人問他找誰。
想起宋招娣在電話里說儘量鬧得人盡皆知,鍾衛國往四周看了一眼,見男女老少有十幾口,猶豫好一會兒,還是沒好意思當著這麼多人面爆家醜,直接問:「宋招娣家怎麼走?」
「你找招娣啊?她嫁人了。」熱心的村民道,「她家這會兒只有她姐夫的娘,和她姐的兩個孩子在家。」
鍾衛國:「我知道,我是她丈夫建國的大哥,招娣家裡的情況我了解。」話音落下,附近的人齊刷刷轉向鍾衛國。
「你是鍾團長的大哥?」熱心的村民打量他一番,「你和鍾團長是挺像的。」
鍾衛國點了點頭:「是的,怎麼走?」
「南邊有一條大路,往東走一百多米,再找個人問一下。」熱心的村民道,「村裡的房子都差不多,俺跟你說了,你也找不清。」
鍾衛國點頭:「謝謝。」
「不客氣。」村民笑道,「你找招娣的大姐啥事啊?」
鍾衛國嘆了一口氣:「一言難盡。謝謝啊。」說完,轉身往南邊去。
一聲長嘆,把眾人的胃口吊起來。三個愛熱鬧的婦女相視一眼,悄悄跟上鍾衛國。到宋家門口,三個女人沒有進去,而是去了隔壁狗蛋家。
狗蛋的娘聽明三人來意,指著很矮的牆頭,四個女人搬幾塊木頭,趴在牆頭邊聽隔壁的動靜。
宋母在地頭上種了一點花生,今兒天氣好,劉洋的母親就把花生拿出來,坐在太陽底下,一邊看著兩個孫子玩,一邊剝花生。
楊氏不認識鍾衛國,見鍾衛國說他是鍾建國的大哥,瞧著他又拎著一包東西過來,又跟鍾建國有點像,也沒懷疑。
「大力,去給這個大伯搬一個板凳。」楊氏交代大孫子一句,就去屋裡倒水,出來才問:「建國他大哥,你這個時候來是不是有什麼急事?」
「招娣的大姐和大姐夫晌午回來嗎?」鍾衛國不答反問。
楊氏:「回來。自從建國給俺們家買一輛自行車,他倆天天晌午都回來吃飯。對了,他大哥,晌午別走了,我這就去做飯。」
「嬸子,不用了。」鍾衛國道,「快過年了,我們廠里忙著對帳,周六周日都沒得歇息,我就請一天假,下午還得趕回去。」
楊氏:「很快的,我給你做幾個煎餅,你拿著路上吃。對了,他大哥,你找來寶和劉洋什麼事?」
「唉,跟招娣她二姐有關。」鍾衛國沒說英語書,英語這個東西在農村太扎眼,怕楊氏不懂,到處嚷嚷給家裡惹禍,「招娣現在在那邊當老師,家裡有好幾本書,她二姐可能是瞧著好看就拿了一本。還把招娣的雪花膏,蛤蜊油,還有家裡的胰子全被她拿走了。」
楊氏楞住,不太敢相信她聽到的:「全拿走了,是個啥意思?」
「咳,就是偷。」鍾衛國不太好意思說,畢竟都是親戚。
楊氏瞪大眼:「你的意思,你的意思來男偷招娣的東西?」
「是的。」鍾衛國道,「招娣還說,希望她大姐和大姐夫去鎮上等著她二姐,把那些東西要回來,主要是書。對了,招娣還說她會給你們寫信,在信上細說。」
楊氏忍不住唉聲嘆氣:「這個來男啊。孩子都快上小學了,咋就能幹出這種事啊。」
「嬸子,你也別惱,她可能是一時糊塗。」趙銀的心狠,也從不敢幹偷雞摸狗拔蒜苗的事。鍾衛國又沒接觸過幾個女性,以致於鍾衛國認為,世上最不講究的女人就是趙銀,從未想過「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這會兒跟楊氏提到宋來男,鍾衛國還有點不敢相信:「嬸子,招娣還說,以後她二姐回來,你們記得防著她。」
楊氏長嘆一口氣:「記得,記得,一定記得。」話音落下,聽到叮鈴鈴的聲音,「可能是劉洋和來寶回來了。」
「鄧老師,你又去學校了?學生不是放假了麼。」
劉洋的聲音從外面傳進來,宋大力刷一下站起來:「奶奶,是我爹和鄧老師說話。」隨即就對鍾衛國說,「大伯,我去喊我爹。」
「不用了。」鍾衛國笑道,「我出去看看。」到門口看到一個中年女子往這邊來,一個中年男子扶著自行車跟一個五十來歲的男子說話。眼角餘光留意到宋大力跟著出來,便問,「大力,他們是你爹娘?」
宋大力大喊道:「爹,娘,咱家來客了。」
三人齊刷刷看過來。
鍾衛國渾身一震,整個人僵住。
宋來寶疾步走到跟前,見站在他家門口的男人傻了,下意識看向宋大力:「這位是?」
「小姨夫的大哥。」宋大力道,「大娃的大伯,給俺們買好多好吃的。」
宋來寶扭頭就喊:「鍾大哥,你咋了?」
「衛國?」
「小舅?」
兩聲驚呼同時響起。
宋來寶打了個寒顫,順著鍾衛國的視線看過去,就看到鄧老師顫顫巍巍往這邊跑,心中一動,不敢置信瞪大眼:「小舅?!」
劉洋也被嚇一跳,回過神來發現鍾衛國滿臉震驚,下意識朝大腿上擰一把,還以為夢會醒,誰知卻聽到,「衛國,你,你怎麼也在這兒?」
「小舅,你怎麼會在這兒?」鍾衛國潛意識覺得認錯了,導致他不敢上前,待人走到跟前,的確跟記憶中的人一樣,除了多幾根白髮和幾道皺紋,「小舅——」
劉洋實在忍不住,打斷鍾衛國的話:「等一下,鍾大哥,鄧老師,你們先別急著認親,到底是咋回事?」
多年不見的親人突然出現在眼前,鍾衛國哪顧得上跟劉洋解釋,回他一句回頭再說,就問,「小舅,到底怎麼回事?」
「他是你小舅?」
身後傳來一聲驚呼,鍾衛國回頭一看是個身形微胖,膚色黝黑,從未見過的婦女,「你是?」
「我是來寶的鄰居,狗蛋的娘。」指著和宋家相鄰的土屋,「這麼說來你和招娣的女婿都跟你舅舅一樣是黑七類了?」
鍾衛國臉色微變:「別胡說!我舅舅只是個老師,不是黑七類當中的任何一類。」
「衛國,不得無禮。」鄧培林拍拍鍾衛國的胳膊,「老鄉們對我挺好,給米給面給油給鹽,還讓給我們蓋新房,比這位女同志家的房子還敞亮。」
狗蛋的娘抬起下巴,哼一聲。
「那她說的資本家又是怎麼回事?」鍾衛國不明白。
鄧培林道:「你娘死後的一年,我就調到別的大學代課。六三年總理和外長提出辦外國語學校,從大學裡面抽外語好的老師去外語學校任教。我的英語極好,就選我為英語老師。
「外語學校是總理和外長提出來的,大革命剛開始,外面鬧哄哄的,外語學校里的人沒敢鬧。去年形勢愈演愈烈,外語學校也沒能倖免。我和你舅媽就被送到這兒來了,理由是懷疑我是資本家。」
「這麼說來你不是資本家。」狗蛋的娘說出來,意識到她聽到了什麼,連忙問,「等會兒,老鄧,你說你是大學老師,大學老師的意思是教大學生?」
鍾衛國:「當然!」
「那,那我們家狗蛋跟你學,以後是不是就成大學生了?」狗蛋的娘接著問。
鄧培林道:「得考上大學。」話音一落,狗蛋的娘臉色暗下來,「不過,你不用著急。國家已經開始辦大學,以後可能還會辦更多大學,你家狗,你家孩子好好學,將來一定能考上大學,成為一名大學生。」
「這還差不多。」狗蛋的娘滿意了,「哎,俺以後不喊你老鄧,喊你鄧老師,你得好好教俺們家狗蛋。對了,招娣的丈夫的大哥,你剛才在院子裡說的話,俺也不會對外聲張。」
宋來寶沒聽明白:「什麼話?」
「來男偷招娣的東西。」狗蛋的娘脫口而出,宋來寶臉色驟變,狗蛋的娘意識到一禿嚕嘴給說出來了,尷尬笑笑,「那什麼,俺家的豬餓了,俺去餵豬啊。」不待宋來寶開口,一溜煙鑽進屋裡。
尾隨鍾衛國過來的三名婦女見狗蛋的娘跑這麼快,連忙找個理由離開。可是,因為鍾衛國和鄧培林認親,此時宋家門口已經聚集很多人。
小宋村的村民登時不關心鄧培林教過多少大學生,能不能把他們家孩子教成大學生,反正鄧培林跑不了。村民吩咐問鍾衛國,來男偷東西是怎麼回事。
「鄧老師,衛國,外面冷,有什麼話到屋裡說。」楊氏連忙開口,「去堂屋。」
鍾衛國扶著鄧培林進去,小宋村的村民轉身就去敲狗蛋家的門,不待開門的人開口,一股腦兒擠到院子裡,趴在牆頭上光明正大偷聽。
鍾衛國起先還疑惑狗蛋的娘是怎麼知道,眼角餘光注意到牆頭上多出一排腦袋,他的腦袋也跟著嗡嗡響。
宋來寶順著他的視線發現很多人偷聽,嘆氣道:「俺們村的人就是這個德行。」
「來寶,你說這話我就不愛聽了。」宋來寶的一個遠房堂哥道,「來男偷東西這事,你不能瞞著俺們。過幾天就過年了,來男得去給俺爹拜年,她的手腳不乾淨,俺得盯著她。」
鍾衛國看向宋來寶,這事怎麼辦?
「鍾大哥,招娣都丟了什麼東西?」被一排腦袋盯著,宋來寶乾脆叫兒子去屋裡搬幾個凳子,坐在院子裡說。
鍾衛國便說:「書、雪花膏、蛤喇油和胰子。」
「這麼多?」有人驚訝,「雪花膏和洋胰子不少值錢吧。」
宋來寶連忙說:「是不少值錢,但俺家也不缺那點錢。」
「你是不缺。」宋來寶的堂兄道,「俺聽你娘說你家招娣現在是中學老師,一個月三四十塊錢,她丈夫是團長,怎麼也得有小一百,手底下漏的都夠你們一家吃喝用的了。所以,俺們也沒說你偷東西。」
「俺怎麼聽說來男的丈夫的工資也挺高的。」狗蛋的娘露出頭。
宋來寶的堂兄噎了一下,就說:「那就是來男不知足。」
「招娣也是這麼說的。」鍾衛國道,「招娣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我聽著口氣特別不好,想來是對她二姐非常失望。」
「誰家攤上這麼一個二姐都高興不起來。」宋來寶的堂兄說著,嘆了一口氣,「可惜是咱們家攤上了。來寶,這事你說咋辦吧。」
宋來寶一直覺得家醜不能外揚:「俺回來問問俺娘。」
「那等嬸子來了,俺再來找你。」男人說完,從牆頭上消失。其他人見狀,跟著離開。宋來寶立刻就叫她兒子去喊鄧培林的妻子,然後請鍾衛國和鄧培林去屋裡說話。
鍾衛國跟他舅舅和舅媽說了兩個小時話。劉洋請假,騎著車子把他送到車站,待鍾衛國趕到濱海給鍾建國打電話,已是晚上八點多。
鍾建國接了電話回到家,看到宋招娣正在給三娃洗腳,伸手把她抱起來。
「爸爸瘋了嗎?」二娃嚇一跳,連忙問他哥。
鍾大娃看一眼抱著宋招娣轉圈圈的男人:「病了,病的還不輕。」
鍾建國放下宋招娣,抬手給兒子一巴掌:「上樓睡覺。」
「就不睡。」鍾大娃揉揉腦袋,躲到宋招娣身邊,「爸,你要升官了嗎?」
鍾建國樂了:「官迷!不是升官,但也是喜事。你舅爺爺一家有消息了。」
「舅爺爺?」鍾大娃第一次聽說,「跟爺爺一樣嗎?」
宋招娣笑道:「你爺爺那種人,一百戶人家也難找出一個,肯定跟他不一樣。鍾建國,別賣關子,你舅舅有消息,跟我有什麼關係?」
「在你們村。」鍾建國把他舅舅下放的事跟宋招娣大概說一遍,「幸虧你後來沒給大哥打電話,否則,我們這輩子都不一定能再見到舅舅。」
宋招娣瞠目結舌,不可思議:「這麼巧?」
「有時候事情就是這麼巧。」鍾建國道,「這是不是就是古人說的福禍相依啊。」
鍾大娃舉起手,示意他爸先暫停,容他說一句:「舅爺爺要來咱們家嗎?爸爸,可不可以先別讓他來?咱家今天剛買了新的雪花膏、蛤喇油和胰子。」
鍾建國苦笑:「舅爺爺暫時來不了。」
「以後會來嗎?」鍾大娃問。
宋招娣:「以後也不會,他們年齡大了,沒法坐車。不過,我們得去看看他。」
「我可以去看望那個舅爺爺。」鍾大娃認真道,「只要別來咱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