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料小二娘子卻並沒遮掩,而是大大方方的講述了自己身世。
原來她確實是京都人,幾歲時沒了娘,便跟著父親天南海北行商,七八歲的時候,父親做生意到東安,不想卻遇上洪澇殞命,她運氣好,被一戶人家救了。
那人家有個獨子,正是小二哥。
小二哥父母見她長得水靈,便留下她做了童養媳。
隨著時間越久,她對京都的印象也越來越模糊,再加上父母族中都沒有什麼親人,慢慢也就接受了現實。
再加上公婆慈善,小二哥對她也疼寵非常,她不僅沒有心懷不甘,反而感謝上蒼為她找了這麼一戶好人家,滄海浮萍,終得一隅安身。
蘇小酒唏噓不已,不能說幸運,也只能說萬幸。
「那你有沒有想過,有一天能再回京都?」
相識一場自是緣分,蘇小酒等人早晚要回京都,若她有此意願,幫一把只是隨手的事。
小二娘子卻搖頭道:「若我沒記錯,在京都我們是有宅子的,但離家多年,家中僕役定早都散了,宅子說不得也被官府收回,於我而言,並無多少值得眷戀的地方。」
在東安生活了二十餘年,她心裡早就把自己當成了徹徹底底的東安人。
愛她的夫君,聽話的孩子,只有能一家三口,便是窮苦些也是幸福的。
蘇小酒被她豁達的心性感染,笑道:「你說的對,此心安處是吾鄉,心之所在,才是最適合自己的地方。」
話到此處,小二娘子目光也帶著探尋,看向蘇小酒道:「夫人一看便知身份貴重,不知此番來偏隅小鎮又是為何?」
見她面有為難,她垂眸笑道:「是民婦多嘴了,貴人自有貴人要做的事,不過我相信,總不會是壞事。」
蘇小酒心驚於她敏銳的觀察力,但卻是不不方便透露,也直言道:「實不相瞞,這次我們來東安確實有要事,但現在還不方便告知,倒不是把嫂子當外人,實在是此事干係重大,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小二娘子點頭:「是民婦魯莽了。」
又閒談幾句,小二娘子要回去給孩子準備午飯,孩子在一家富戶的私塾上學,那富戶人家心腸好,准許他們給先生交了束脩入學,但飯是不管的,小二娘子要回去做好飯熱在灶上,再回來給蘇小酒他們做飯。
不忍她奔波之苦,蘇小酒提議讓她把娃接來一起用飯,卻被婉言拒絕,更看出其人品貴重。
走到門口,小二媳婦又滿含深意的望她一眼,忽然道:「自五年前郡守號召固壩以來,每年莫名死在壩上的工人都有三五百之多,民婦一介女流,不知什麼叫大局為重,只知道夫君是好人,實不該為了幾兩碎銀涉險。」
此話說的沒頭沒腦,卻令蘇小酒為之一震,剛要開口問些什麼,小二娘子卻低下頭,匆匆閃出了大門。
很明顯,她知道些什麼,卻不願多說,也或者是因為對蘇小酒等人的真實身份有所顧忌,不知有些話能不能說。
但她既然選擇透露,多半也是希望他們能將此事徹查,畢竟每損失一名工人,就意味著一個家庭的破碎,這世上便會少一個丈夫,少一個父親,或者一個兒子,一個頂樑柱。
一瞬間,蘇小酒腦中被雷電擊中,一片空白。
「蒼聯!快去把殿下找來,我有重要的線索要告訴他!」
蒼聯立刻飛身而出,須臾,蕭景便急匆匆的趕回,為了節省時間,又是直接從牆外飛進來。
「又有什麼發現?」
「你還記得昨晚帳本上,修壩時出了意外的工人,每個賠償多少嗎?」
「一千兩,我記得一清二楚。」
「方才小二娘子跟我說,東安每年光是修壩時折損的工人,實則有三五百之多。」
這數字顯然讓蕭景也吃了一驚,每人一千兩,三百人就是三十萬兩,五百人,就是五十萬兩白銀!
這還只是一年,按照小二娘子的說法,修壩的做法起碼已經延續了五年,五年,就算以三十萬兩計算,那也要一百五十萬兩白銀。
再加上歷年來工人的工錢,食宿費用,無疑又是一筆數額龐大的巨款。
可是,錢呢?
事態越發超出了各人想像,蕭景沉吟片刻,做下一個決定:「酒酒,你覺得小二這個人可否值得信任?」
蘇小酒稍作思量,此人雖然因為職業關係,很是圓滑世故,但從他對妻兒的態度上,能看出是個有責任心的人,再加上有小二娘子從旁協助,人品方面應該有所保證。
夫妻同心,她懂了蕭景的意圖:「你是想讓小二幫我們去郡守府做暗樁?」
蕭景卻搖頭:「埋暗樁不太現實,我記得小二哥說過,郡守府連丫鬟小廝都沒有,應該輕易不會招收外人,我想的是,能否讓他去壩上做工,我們給他雙倍工錢。」
想要了解更多真相,除了暗中調查,最快的辦法就是打入敵人內部。
郡守府防範措施水泄不通,那他們便另闢蹊徑,從固壩工人入手,因為後面還有起碼三個洪澇嚴重的郡縣要去,他們不能把太多時間浪費在此處。
事情出乎意料的順利。
原本蘇小酒還擔心小二娘子對極力反對,但她只是沉默片刻便同意了。
蘇小酒並未說出自己和蕭景的真實身份,只說是朝廷派他們出來部署災前防禦工作,但從中發現了東安縣的種種不尋常,所以決定沿著線索追查真相。
這是利民的好事,小二義不容辭,而且他也想知道,向來以節儉清廉著稱的郡守大人,當真如他們所言,實則是個道貌岸然,欺上瞞下的貪官?
「大人,此事關係東安所有百姓,小人定當全力以赴,早日打探出內幕!」
年近而立,小二還是頭一次被賦予如此重任,想到自己將要救東安百姓於水火,眉眼都隨之堅毅起來。
其實他的任務很簡單,那邊是投身到固壩工程當中,去接近那些往年參與過固壩工程的工人,小心詢問有關工錢以及往年因固壩而死的真實人數,還有賠償金的問題,保險起見,蕭景安排了一名龍隱衛跟他一同前往,以防不測。
夫妻兩人將之前做好的預案拿出來,結合著東安郡這幾年的實際情況做出修改,另又派了蒼聯火速返回京都,將關於東安郡跟朝廷所有款項的來往明細悉數複製一份送來。
蒼聯日夜兼程,硬是憑藉出色的輕功,六天一個往返,連夜將所有數據擺在了兩人面前。
越看,兩人面色越凝重,當厚厚的一沓帳簿合上,蘇小酒久久不能回神。
一條人命1000兩,五年來,每次固壩折損的人數都在六百餘,加上吃食,住宿,整整四百萬兩白銀!
「一千兩同當地的物價相差太甚,上面怎麼會同意撥發?」
蕭景冷笑:「官場上的利益鏈從來不止一兩條,只怕這四百萬輛並非只肥了東安郡守一人吧!」
五年前,正是紹崇顯替代紹帝南巡的第一年,若說這事與他無關,他的半分不信。
那鮮紅的數字,一筆一划皆是人命。
蘇小酒的心似被壓了一塊重石,帶著冗悶的痛,刺激著每一根神經。
「好一個東安縣,好一個東安郡守!」
過往的帳目查證起來困難重重,但也並非無跡可尋,只要找到當年死者家人,所有的事情便一目了然。
這些,就要靠小二的打探了。
第二天金雞剛剛報曉,大門便被拍響,聲音一波急過一波,綠拂將門打開,便險些被一抹瘦小的人影撲倒在地,小二娘子滿臉急迫,顧不上同她說話,直直衝向蘇小酒的臥房,一邊喚道:「夫人救救我家夫君!」
綠拂做慣了粗活,一時竟攔不住她,只好焦急的跟在她身後,不住道:「小二娘子,我們夫人還沒起床,要不你先去前廳等候吧!」
小二娘子置若罔聞,腳下步履凌亂,一路跌跌撞撞,正好撞上剛開門的蘇小酒。
「小二嫂?這是怎麼了?」
小二娘子撲通跪下,眼中含淚:「夫人,我家夫君一夜未歸,民婦心裡忐忑,今日去壩上尋,只聽說昨天壩上又有幾個人出事,屍骨未能及時打撈上來,民婦只怕……」
大壩所在的位置是東安境內第一大河,東安江,隨著近來雨水多,河中水流愈見湍急,若夫君果真掉了下去,那是絕無生還的可能了!
蘇小酒心中一驚,脫口道:「不可能呀!我們可是專門派了高手同他一起去的,若小二哥有意外,他早該回來報信的!」
因語言不通,為免令人起疑,跟隨小二的龍隱衛,是以小二外地表弟名義去的。
為了早日打探出內幕,小二兩人同其他工人一樣,晚上皆宿在河壩附近搭起的工棚中,只是怕娘子擔心,每天夜裡散工後,他都先回家報個平安。
可昨晚,小二娘子卻沒等到自己夫君,她隱約有種不祥的預感,天不亮便趕往河壩打聽,結果得到的消息險些令她當場暈厥。
「民婦本想親自去找,但後來郡守大人突然到了壩上,不許閒雜人等靠近,民婦無法,只好來求夫人。」
小二媳婦緊緊揪著自己前襟,不復平日的細言慢語,因為太過急迫,官話里不自覺夾雜了些方言,好在大家勉強聽懂了她的意思,蕭景當即喚來另一名龍隱衛暗六道:「想辦法聯絡暗九,問問他怎麼回事!」
蘇小酒從旁小心安慰著小二娘子的情緒,示意她先別急,修壩人數眾多,或許有什麼事情耽擱了也有可能。
尤其小二身邊有龍隱衛保護,別說普通意外,便是有人故意陷害,也能第一時間援救,退一萬步說,如果連暗九都救不了,他早該回來搬救兵才是。
小二娘子嘴上應著,心中卻始終惶惶不安,不過一夜,嘴角已經升起燎泡。
室內氣氛凝重,所有人都嚴陣以待,隨著時間越久,連蘇小酒也不自信起來,莫非,不止是小二,連暗九都遭遇了不測?!
就在她按捺不住,想讓蒼聯親自去查的時候,蕭景鷹目射向大門處,須臾,自大門外面,走進一個讓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人。
「紹崇顯?!你怎麼來了?!」
紹崇顯還是一如既往的華貴裝扮,氣質非凡,令小二娘子不由後退幾步,將門口讓了出來。
他毫不在意蘇小酒的橫眉冷對,甚至還非常友好的朝著眾人打招呼:「呦,這是聚到一起開會呢?不介意本王也聽聽吧?」
若說之前關於他包庇各方,貪墨災銀只是猜測,此時他出現在東安,可以說是確鑿了。
那小二出事,是否又跟他有關?
只有一人見到紹崇顯後瞳孔驟縮,那就是蒼聯。
紹崇顯毫不費力的找上門來,定是早就知道了他們的落腳點,前幾日夜裡,他仿佛聽到的動靜,莫不就是紹崇顯派出的探子?
能避過他耳目全身而退,他斷定玦鷹做不到,也就是說,紹崇顯這次來,還帶了其他高手?
對一個討厭的人,蘇小酒自不會有什麼好臉色,而且他出現的時機太過微妙,因此她第一時間想到的,小二出事定然也與他有關!
「你來的正好,我們有件事要問你,壩上每年有那麼多工人出事,是不是你聯合東安郡守搞的鬼?!」
「嘖嘖嘖,你這小丫頭實在沒有良心,得知你跟著太子一起南下,本王寢食難安,特意來確認你的安危,你就這麼對本王?」
紹崇顯滿臉無辜,好似當真是為了她來的,把蘇小酒噁心的不行。
沒見玦鷹跟著,順手便對蒼聯道:「少廢話,把他綁了!」
紹崇顯:……
「你都不問問本王是來幹什麼的?」
蘇小酒嗤笑:「還用問?就你一肚子壞水,先綁後審沒毛病!」
「身為女子,脾氣卻如此暴躁,不好,不好。」
紹崇顯不但不怕,反而旁若無人的走到首位的椅子坐下,彈彈靴子上的灰塵,悠悠開口:「本來還想給你們調查的事提供些資料,卻沒人領情,本王委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