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7章 博弈

  儘管已經過去幾十年,但那段血腥而慌亂的過往依舊曆歷在目。

  宋樾的臉仿佛被蒙上了一層陰影。

  她聽見阮箏道:「阿姊,你還記得我和大兄送你離開平京的那一日嗎?」

  記得,怎麼不記得?

  那一日,她從風光無限的高門貴女淪為喪家之犬,甚至連平京都待不得,只能匆忙遠赴清河,苟活於世。

  她的父親血濺朝堂,成全了與陛下的君臣之情,保住了宋氏清名,卻全然不顧家中上上下下幾百口人。

  「我自小敬仰宋伯父,姑父也曾私下同我喟嘆,滿朝文武,宋卿乃是錚錚傲骨第一人。」阮箏低語道,聲音幾不可聞,「可我望著你漂泊離去,卻沒法不怨他。」

  他是全了身後名,可家中老小怎麼辦呢?

  彼時阮家也受到了重創,阮符兄妹不得不扛大樑、護家業,阮箏不是沒想過保住宋家的婦孺,哪怕將他們送的遠遠的,也好過手起刀落,沒了性命。

  「阿聽。」宋樾神情平靜,甚至有一絲溫柔,「你不要自責,我知道,你為了宋家的事情向高家兄弟低頭。」只是終究無能為力罷了。

  宋樾感念這份情誼,因為在當時,哪怕她的外祖一家也怕惹禍上身,避之不及。唯有阮符兄妹,自身難保,還想著救他們。

  宋樾望著面前的人,嘴角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像是隔著重重年月與當年的自己四目相對,神情悵然,又像是漸漸釋懷。

  「我剛到清河那會兒,日日噩夢驚醒。我夢見阿耶鏗鏘有力的怒斥,夢見阿娘、阿嫂的眼淚,他們拼命朝我靠近,想把阿生交到我手裡。」

  阿生是宋樾剛滿周歲的侄兒。

  是宋家的嫡長孫。

  阮箏的眼眶驀地一紅,近乎倉促地放下手中的茶盞,用帕子摁了摁眼角滲出的濕潤。

  宋樾似未察覺,繼續道:「可是我什麼都做不了,夜半驚醒,空蕩蕩的屋子,只有我一人。」

  喪家之犬。

  逃奴。

  從未想過的字眼,竟有朝一日會用在她身上。

  「我日日夜夜地想,或許,我不該逃離,我應當同家族一起覆滅才是。這樣我也不至於孤苦伶仃,我是家族的罪人啊!只要我活在世上一人,旁人提起宋氏,便是苟且偷生的名聲!」

  她語氣激動起來,帶著莫名的、刻骨的恨意。

  淚水奪眶而出。阮箏顫著聲音道:「阿姊,不要說了,不要說了……」

  宋樾笑了笑,情緒在轉瞬之間變得平靜,平靜得像是風暴來臨的前夕。

  「後來,我收拾阿耶阿兄的舊稿,那是我能保留的他們僅剩不多的遺物。我從字裡行間,窺見了阿耶忠君忠義的赤膽,窺見了阿兄為國為民的憂心。」

  「我開始原諒阿耶。」

  宋樾喃喃道:「我想,阿娘還有阿嫂他們,也是心甘情願赴死的。」

  只有她,苟且偷生。

  只有她。

  宋樾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找不到自己存在的意義。她背叛了家族,是家族的恥辱,是父親的污點。

  她無顏苟活於世。

  「不、不是的。」阮箏搖頭,「阿姊,不要說了。」

  「你聽我說完罷。」

  宋樾微微一笑,繼續回憶道:「我也不記得是從什麼時候放過的自己,我把仇恨全部轉移到了高家人的身上,你一定不相信,當我在清河看見高八娘和安陽郡主,我竟然生出了要她們去死的衝動。」

  高八娘就是安陽郡主的母親,在大魏立國之後,她被封為公主,雖然只是先帝的庶妹,但因為性情討喜,所以連帶著女兒也被封了郡主。

  阮箏淡淡道:「我若是你,也是一樣的。」

  宋樾笑起來,點了點頭,繼續道:「不過,你說的對,百姓終歸是無辜的。富貴與他們無緣,卻還要承擔不屬於他們的罪孽。」

  阮箏心頭大石終於落地。

  宋樾撫了撫她的眉眼,輕聲道:「我原以為,高家兄弟會因為你而內訌,沒想到,即便是高隱,對你的感情也不過如此啊。」

  阮箏低頭一笑,「是啊。所以不管你們說衛秉文如何不好,如何的配不上我,我都覺得,他是一個合格的丈夫,合格的父親。」

  他比這世間任何男子,都要適合她。

  宋樾問:「你愛過他嗎?」

  阮箏頓了頓,好半天,才輕輕嗯了一聲。

  「阿姊,他比高少弦好。」

  「他願意為了我,得罪高四。」

  宋樾愣了一下,似沒想到阮箏會說出這種理由。

  她望著阮箏,鼻頭驀地一酸。

  幾十年了,自從分別之後,她再也沒有見過阮箏意氣風發、明亮耀眼的模樣。

  她活在回憶中折磨自己,阮箏又何嘗不是?

  「你對衛秉文的要求竟然這麼低。」宋樾笑起來,邊笑邊流淚,「你曾經,可是跟陛下娘娘說,要嫁天下第一好的男子。」

  阮箏低下頭,苦笑道:「大言不慚,你倒是還記得清楚。」

  宋樾的笑聲停止,抹去眼淚,淡淡道:「也是,當初除了衛秉文,也沒有第二個人願意為了你得罪高家人。」

  就算是親戚也一樣。

  明哲保身,人之本性罷了。

  說了好些話,宋樾臉上流露出一絲疲憊,她擺了擺手,拒絕了雲因的攙扶。

  「阿聽,你要答應我。」她低聲道,「除了神光公主以外,不能再讓高四有任何香火。」

  這是宋樾最大的讓步。

  阮箏起身,被她摁住。

  「你答應我。」她目光炯炯,一瞬不瞬地盯著阮箏。

  「我答應你。」阮箏道。

  宋樾笑了,點了點頭,扶著門框慢慢走了出去。

  高家人都該死。

  都該死。

  她嘴角笑容擴大,仿佛已經看見血流成河的畫面。

  宋樾走後,阮箏也像是被抽走了身體裡所有的力氣,疲憊不堪地靠著隱囊,神情怔怔,不知道在看什麼東西。

  「娘子……」雲因心疼道。

  「你看,互揭傷疤的下場,就是兩敗俱傷。」阮箏道。

  雲因低聲道:「宋娘子她……」

  「沒事了。」阮箏道,「讓我歇一會兒吧。」

  她好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