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明黃色的身影立在慈寧宮前,第四日了,太后還是不肯見他。
塔石哈腿站得有些痛了,深深看了眼藍底金漆牌匾上三種語言書成的慈寧宮三字,準備轉身離去。
驀地,一聲響動,慈寧宮的門緩緩打開,太后就這麼迎著光與他對視,頭頂的鳳釵熠熠生輝。
母子二人對坐許久,相顧無言,還是塔石哈先打破了沉默,「哲哲呢,還在佛堂跪著?」
太后冷哼一聲,「和她額娘一樣的倔脾氣。」說著,太后尚且清澈的眼眸,漸漸被淚水模糊。
她含著淚,看著自己唯一的兒子,他和先帝爺,和阿思哈那麼像,一樣的俊朗,一樣的勇敢,也一樣的無情。
當年伊哈娜,也就是伊太妃不受先帝爺待見,榮寧長公主和代善兩個孩子也過得可憐。太后膝下無子,就時常把兩個孩子帶在身邊,他們兩個就如同太后親生的孩子。
代善當初走錯了路子也就罷了,可是榮寧,她一個內宅婦人,又做錯了什麼!
「你為何一定要逼死葉赫那拉氏呢,你也是她看著長大的啊。」太后心底難受啊,曾經她們在盛京的宮殿是多麼要好,如今人走茶涼也就罷了,為何要生生熬成仇人呢。
塔石哈也流露出一絲痛苦神色,「額娘,我沒有,是姐姐先越俎代庖,私通藏部的……」
太后先是默然,繼而想起什麼似的,發瘋一樣問他:「那哲哲呢?」
賜婚哲哲與葉赫那拉剛安的諭旨已經寫好,就藏在乾清宮的書房裡,德恩瞧見了就給慈寧宮通了信兒。
這些塔石哈沒有辦法反駁,他是帝王,他有野心,那麼他就必須付出代價,哪怕代價是他的女兒。
「剛安人成熟穩重,為人正直……」
「所以你的朝堂容不下他?!要用你的女兒捆住他,讓他做個毫無實權的駙馬?!」
遮羞布被猛然扯開,塔石哈的臉瞬間漲紅,他幾乎要暴走起來,「胡說!胡說!」
「朕尚未到而立之年,胡說!」
塔石哈一腳踹倒旁邊的小几,上面那束秋海棠重重砸落在地,花瓣被揉碎,又被碎瓷片割開。
「胡說!」憤怒過後,一股深深的無力感席捲了塔石哈,他仿佛一瞬間被抽空了所有氣力,急促地呼吸著。
他突然轉身對著太后,滿眼無助與驚慌,緊緊攥住額娘的手,「額娘,他們說朕無能,比不過阿瑪,額娘,他們要朕立太子,朕才二十,二十七啊,額娘……」
太后回握住塔石哈冰涼的手,另一隻手疼惜地撫上他的臉,塔石哈剛想沉溺入額娘的安慰。霎時,溫情變成了利刃,愛撫變成了耳光,重重地打在了他臉上。
「這不是你殘害手足的理由,這只會讓你變成一個廢物!」
塔石哈眼中的無助漸漸破碎,他恢復了往日的冷靜自持,說出來的話,卻比先前還要無助,「額娘,沒有人信我,他們信蘇闞,信阿克頓,信剛安,就是不信我……」
南征時的少年天子威壓已經被如今鮮衣怒馬的將軍取代,當年的風采,已經被近幾年塔石哈的平庸所掩埋。
反而是臣子的光芒蓋過了他,這讓他想起了皇阿瑪剛走的時候,他就像是個提線木偶,憑什麼,憑什麼他要活在別人的光芒之下,明明他,才是大清的王。
離開了慈寧宮,塔石哈先回了乾清宮召答應郭絡羅氏平珠侍寢,又傳了剛生下十格格的茉雅琪前來伴駕夜話。
接茉雅琪的軟轎經過景仁宮時,一個行色匆匆的太監駐足垂頭行禮——這太監不是旁人,正是永和宮富察佛爾果春手下的趙全。
永和宮裡,趙全悄聲進了內室,佛爾果春小產未愈,還受不得風。
她見趙全回來,強撐著身子坐起,一張巴掌大的小臉上,還泛著不正常的潮紅。「趙秋安,太熱太悶了,你開一點窗吧。」
趙全只是掏出帕子替她擦了汗,用行動拒絕了她的請求,「主兒好生養著,坐小月子可不能落下病根兒。」
「奴才去景仁宮看過了,那兒的丫頭嘴緊得很,奴才什麼都沒問出來。」趙全嘆了口氣,繼續說:「不過奴才瞧見了景仁宮的丫頭往承乾宮小巴林常在那送吃食。」
佛爾果春半掀眼帘,摩挲著被子上的花樣想了想,「那咱們就盯住承乾宮,烏日娜與哈季蘭姐妹二人水火不容,若是這回哈季蘭生下阿哥,八成兒能得個嬪位,到時候,這孩子就沒烏日娜什麼事了。」
「主兒的意思是,只要承乾宮出了問題,害咱的,就是景仁宮那位了……」
趙全話音還未落,濃重的夜色中突然響起了一陣敲門聲。
貴人住的配殿一般都不大,小廳離內室極近,稍微一點響動都能聽見。趙全先是愣了一瞬,與佛爾果春對視一眼,趕緊扶著她躺好,才朝著小廳門走去。
「西配殿的貴人主兒想瞧瞧富察貴人與貴人說兩句話兒。」
趙全心中嘀咕,這麼晚了,也不知什赫珠來做什麼,「回貴人,我們主兒已經歇下了,怕是見不了貴人了。」
可是門外人並未放棄,這回甚至是什赫珠自己答的:「趙公公,我知道富察貴人沒睡,我只是說兩句話,不肖梳洗。」
話已至此,趙全只好開了門,讓什赫珠進去。他是個操心知道心疼人的性子,囑咐道:「貴人開門時慢些,我們主兒受不得風。」
什赫珠點頭進去,坐下後,尚未開口,先示意屋內人退出去。
趙全神經一下子緊繃起來,他看向佛爾果春,後者點點頭他才敢走出內室,臨合上門之前還要再看一眼佛爾果春。
等他走了,什赫珠才開口:「他倒是個會疼惜人的,你日子也不算太難過。」
看佛爾果春低著頭不接話,什赫珠笑了一聲繼續說:「他還瞞著你呢,你生十一阿哥時,他鬧著要跳湖,是我撈上來的。從那時我就什麼都知道了。」
「謝貴人手下留情。」
「你不必謝我,我今兒來,是勸你一句,莫再往景仁宮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