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7章 裙釵識妄念

  姑蘇,玄墓山,蟠香寺。

  內院禪房廊外,山雀鳴唱,綠樹成蔭,花影搖動。

  寺中佛塔檐角,結滿銅鏽的風鈴,被輕風吹拂,叮咚叮咚,宛如梵唱,如述波若。

  雖已歲入初秋,但山中依舊綠意盎然,未顯枯榮幻化,恍如遺世之地,靜如空妙之所,不染凡塵。

  禪房之中,妙玉在蒲團上安坐,身姿纖裊,俏臉生韻,櫻唇呢喃咒誦,手中木魚發出空靈舒緩的撞擊。

  她身前的小案上,一個古樸的紫銅小爐,點著一支清魂香,煙氣裊裊,沁人心脾。

  案几上放著一本攤開的《佛說五蘊皆空經》,是當年賈琮親手抄錄。

  這段時間,應是這幾年中,妙玉心緒最喜悅安定的時光。

  她最親近的師傅和師妹,都陪伴身旁,她再別無所求。

  每次誦讀這卷《佛說五蘊皆空經》之時,那上面拙雅俊秀的筆意,似乎能融和禪意妙思,讓她內心憑生歡喜。

  ……

  禪房外的風雨廊上,芷芍正坐著繡一方綢帕。

  絲線穿梭,帕上一株盛放的白蓮,嬌艷婀娜,色相典雅,栩栩如生。

  她自回了蟠香寺,不好再像在賈府那樣,穿著精緻鮮艷的衣裙。

  滿頭青絲如墨,綰成秀巧的纂兒,用根簡單的銀簪別了,再無其他首飾,身上也換回往日的灰色僧袍。

  寬鬆的袍袖遮住窈窕嬌軀,只有輕風襲體,才能顯露出一抹動人。

  雖一副清湯寡水的模樣,卻依然難掩俏美嬌艷,秀雅麗色,更增風姿。

  賈琮自從去了金陵,和芷芍通過幾番書信,講述各自近況。

  芷芍知道賈琮在金陵有正事要忙,便安心在蟠香寺起居。

  修善師太自芷芍回來,不知是心情舒暢,還是得了她細心服侍,病況也漸漸有了好轉。

  時間過去一個多月,芷芍對賈琮思戀愈重,每天都數著日子,只等他忙完事情,回姑蘇和自己一起接修善師太回神京。

  ……

  芷芍身邊還坐著個豆蔻綽約的少女,正歪著頭靜靜看她繡花。

  這女孩十三四歲年紀,苗條娉婷,秀麗清雅,一身布衣裙釵,潔淨無塵,卻洗得有些發舊。

  雖年紀不大,但行動舉止,已有一股端雅穩妥,正是寄居寺中的邢岫煙。

  邢岫煙一家租住蟠香寺的房子,已有七八年時間。

  她不僅自小就認識妙玉,當年芷芍被修善師太帶回廟中,她和芷芍也十分融洽相好。

  這次芷芍跟著賈琮再下江南,她們故友重逢,比往日更加親密。

  妙玉帶髮修行,半入空門,每日都有不少禮佛的功課,空閒時間不多。

  所以,邢岫煙平日更多時間,都是和芷芍作伴說話。

  芷芍挑完手中針線,說道:「哎呀,絲線用完了。」

  邢岫煙站起身子,笑道:「我房裡還有不少,姐姐稍微等一下,我去取些過來。」

  她跑回屋子,打開睡炕上的置物匣子,從裡面拿出刺繡用的絲線,匣子裡還有一份書信,被她放得甚是小心妥帖。

  邢岫煙每次看到這份書信,就有些臉紅心跳。

  這份書信是她的姑母邢夫人,不久前寄給自己父親。

  信上說要接自己一家去神京安置,而且還要撮合自己和表哥賈琮的婚事。

  自己爹娘聽了快要樂得暈死,哪個不知自己這表哥是個御封的伯爵,文武雙得,天下聞名。

  自己爹娘想要攀上這門親事,巴望那魚躍龍門的體面。

  邢岫煙剛過豆蔻之年,其實對男女之事還是似懂非懂,並未全部開竅。

  她兩年前就認識了賈琮,那時正跟著妙玉讀書認字,小小女孩對能詩善文的賈琮,多少有些崇拜羨慕。

  這次又在蟠香寺見了一面,她已長得亭亭玉立,賈琮兩年過去也變了模樣,生得比以前更加得意順眼。

  她對賈琮惟一的欣喜,就是他並沒有因從小受自己姑母虐待,而對自己心生隔閡厭棄,他們之間,其實也就僅此而已。

  畢竟只是豆蔻之齡,不可能對數年才見幾面之人,就生出什麼男女之意。

  以前或許沒有一絲半點遐思,直到這份神京來信寄到家裡,自己父母兩眼發光的多次遊說,言語誘惑,言之鑿鑿。

  最終還是攪動了邢岫煙的心緒。

  想到賈琮雋美奪目的風姿,卓絕奇異的才略軼事,要是說小姑娘心中還毫無念頭,只怕說給誰聽都不信。

  當年賈琮到寺中接走芷芍,邢岫煙可是親眼目睹,知道芷芍和賈琮親密特殊,將來必定是他房闈之人。

  但她出於害羞,以及其他的擔憂,覺得此事渺茫,卻不敢和芷芍說起半點,只想過一天算一天。

  她雖然年紀稚嫩,但心思淡泊聰慧,多年來跟著妙玉研讀詩文,認識和眼界,比她的父母高出許多。

  因此她對這門親事,並不覺得能成事。

  自己這表哥少年封爵,又是朝廷正官,是個極有能為的人物。

  自己姑母從小虐待於他,嫡母庶子之間關係不睦,表哥怎麼可能沒有芥蒂。

  雖然姑母有嫡母的名份,但想要給他的親事做主,只怕千難萬難。

  而且,賈琮是新封的貴勛伯爵,又是榮國府正派子弟,豪門官宦貴女才能般配。

  怎麼可能娶自己這樣的白身貧寒之女為妻,賈府之中除了自己姑母,只怕他其餘長輩也萬不會同意。

  而且,自己姑母雖和父親有血脈之親,但一向對父親並沒太多眷顧關照。

  不然以她榮國大房主母的身份,也不會任由兄弟在姑蘇租住寺廟舊屋,貧寒混跡近十年。

  也不知自己姑母是出於什麼緣故,突然想到給自己做親事,而且還是樁看起來有些荒唐的親事。

  雖然她自知家世出身,怎麼也無法和賈琮般配,但卻因此事被撬開心房,攪動情絲。

  突然聽到院子中芷芍喊道:「岫煙妹妹,你找到絲線了嗎?要是用完了,我們等會一起下山去買便是。」

  邢岫煙正想得出神,聽到芷芍的聲音,嚇了一激靈,連忙回道:「我找到絲線了,這就過來。」

  她看了一眼置物匣里的書信,有些無奈的嘆口氣,關上匣子,便跑出了房間。

  ……

  夏末秋初,江淮之地,多雨季節。

  前一刻還是艷陽高懸,一場大雨突如其來,讓人猝不及防。

  風加雨勢,化作萬千煙雨,姑蘇的大街深巷,都被籠罩在潤澤的水幕中。

  行人慌忙避走,沒過多久街上就變得空蕩蕩的,只有少數來不及躲雨之人,站在店鋪和房舍屋檐下,左右眺望,踟躕難行。

  突然在迷濛的雨幕中,衝出兩匹駿馬,在街道上小步快跑,清脆的馬蹄聲,在空蕩濕潤的街道上迴響。

  馬上的兩個騎士,皆頭戴斗笠,身穿蓑衣,在急雨中穿行,根本看不清樣貌。

  等到兩匹馬跑到街道的盡頭,其中一匹馬勒住了韁繩,轉頭看向不遠處,雨幕中越發蒼翠欲滴的玄墓山,靜靜凝視片刻。

  跟著後面的騎士也勒住馬匹,問道:「三爺,有什麼事嗎?」

  自從那日賈琮悄悄離開火炮運送隊伍,便和王德全兩人單騎,迅速趕往姑蘇城。

  到了附近最近的市鎮,又另外買了一匹快馬,兩人日夜兼程,第二天上午便進了姑蘇城。

  按賈琮的估計,如今離中宮聖旨傳達至金陵,最少還有四天時間。

  雖然信息時間差優勢明顯,但他還未和蔣小六等人還未碰面,對姑蘇的形勢未明,四天時間,要想做成事情,並不算十分寬裕。

  剛才經過玄墓山,他克制住上山探望芷芍的衝動。

  他帶著芷芍同下江南,除了神京賈家,外人都不知曉。

  他中途送芷芍上姑蘇玄墓山,連自己隨身的十五名火槍親衛都不知曉。

  更不用說金陵和姑蘇兩地,會有人知道玄墓山上竟留了他的軟肋。

  他決定等姑蘇和金陵的大事了結,才去玄墓山見芷芍,這樣對他和芷芍才是最保險的。

  賈琮又往玄墓山看了一眼,說道:「沒事,帶我去鐵嶺關碼頭,然後你回分鋪候著,或許這幾日金陵會有飛羽信息。」

  ……

  姑蘇,道前街。

  這裡是整個姑蘇最森嚴的街道,左右都沒什麼商鋪撩店,有的只是形式端嚴整肅的高門衙閣。

  道前街是姑蘇城官府衙署最集中的地方。

  巡撫衙門、布政使衙門、按察使衙門,以及蘇州衛指揮使司衙門,都坐落在這裡。

  平日這裡幾乎沒有平民百姓經過,來往人員車馬,都是來往辦理衙門公務的官員和差役。

  剛才突如其來的一場大雨,讓本來人流稀少的道前街,更加有些空落落的。

  一騎快馬急馳入道前街,在蘇州衛指揮使司衙門口駐馬,騎士是一名二十多歲的漢子,行動舉止透著精明幹練。

  守門衛軍查驗過騎士的名牌和拜帖,便將人帶入指揮使羅雄的官廨。

  羅雄見到來人後,臉色微變,屏退帶路的親兵,將來人帶入官廨內室。

  那漢子奉上書信,說道:「卑職奉我家大人之命,給羅指揮送來緊急書信,大人請羅指揮看過書信之後,謹慎應對。」

  羅雄拆開書信看過,說道:「書信我已看過,賈琮出京之後,有何異常舉動?」

  那漢子說道:「賈琮出京之後,我們就有人沿途跟隨,他一路行程,並無異常之處,安營行止無緊急之狀,甚至有拖沓之舉。

  看樣子不太急於趕路,從金陵出發已有兩日,眼下還在鎮江界內,按他們的行程速度,估計還要三四天時間,才能達到姑蘇。」

  羅雄聽了這話,微微一笑:「你回去回覆你家大人,事情我已知曉,會小心應對,請他放心。」

  ……

  等到來人走後,羅雄讓親兵請指揮同知賀同過來議事。

  賀同是姑蘇本地人,是蘇州衛中的老人,當年張康年擔任蘇州衛指揮使時,賀同就已經是蘇州衛的一名百戶。

  他和羅雄一向關係深厚,羅雄被提拔為衛指揮使,就不遺餘力將賀同推上指揮同知的位置。

  因此,賀同對羅雄感恩戴德,是羅雄最鐵桿的心腹,蘇州衛正副主官關係莫逆,也就把整個蘇州衛牢牢掌控在手中。

  賀同看過那份剛從金陵送來的書信,說道:「羅大人,賈琮此舉的確有些蹊蹺,只不過運送幾尊火炮,派一百金陵衛軍護送足矣。

  為何要如此大張旗鼓,讓三百名荷槍實彈的火槍兵沿途押送,這的確有些不同尋常。

  軍中之人都知道,賈琮是火器大家,以善用火槍列陣拒敵著稱,這三百火槍兵到了他手中,能形成很大的戰力。

  他借運送火炮之舉,帶了三百火槍兵入城,這排場著實有些不小。

  也怪不得金陵那邊有疑慮,大人的確不能不防!」

  羅雄說道:「可是剛才金陵來人說起,賈琮自金陵出發,一路行程略有拖沓,並不急於趕路,和尋常官衙押送無異。

  而且周正陽之事,我們處置縝密,自從周正陽的緝捕畫像被翻新,我們警示周正陽嚴禁外出,外人很難從姑蘇探知端倪。

  如果真如信中所說,賈琮是奉神京秘旨,秘派清查周正陽之事,但凡他對姑蘇有所察覺,行事必定迅捷為上。

  他帶三百精悍的火槍兵出金陵,應當以迅雷之勢,火速進入姑蘇,鉗勢扼要,掌控時局,才可有所為。

  如何會像眼下這般,一路拖沓,如同遊山玩水,怎麼看也不像是下姑蘇有所企圖。」

  賀同皺眉說道:「大人所言甚是,他既帶三百火槍兵沿途護送,一路行程又如此漫不經心,確不像心有所圖,但總覺得有些詭異。

  賈琮這人的軼事,屬下聽過許多,都說此人狡詐多謀,行事陰險,不然也不會如此年紀,爬到這等高位。

  如今又是這等古怪的舉動,事出反常必有妖!

  大人,他越是這樣,我們越不能掉以輕心啊。」

  羅雄說道:「敬之所言極是,你立刻選調精幹人員,馬上出城找到賈琮的隊伍,沿途監視他的一舉一動。

  那三百火槍兵是賈琮眼下最大的倚仗,只要將他和他麾下的火槍兵盯死了,不管他玩什麼花樣,都不怕他翻出浪花。

  另外吩咐衛所各部加強警惕,敬之這幾日花些功夫,給周正陽找處新的落腳點,最好是出姑蘇,或入江藏匿,以策萬全。」

  賀同說道:「大人,如今滿城都貼了周正陽的新畫像,他一旦露面,就會有風險。

  而且錦衣衛對關卡港口盤查甚嚴,此事怕不好辦。

  其實將周正陽藏著姑蘇,屬下一向都覺得是隱禍之道,不如……。」

  羅雄揉了揉緊鎖的眉頭,說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但周正陽當年是鄒懷義的直屬上司,他對水監司之事知之甚詳。

  我們這些人之中,那個牽扯水監司之事,他比誰都清楚,如此大事他必定會留下保命之法。

  不然金陵那邊不會投鼠忌器,將他藏匿於姑蘇。

  不到萬不得已,不能走哪一步,以免未至絕境,先鬧得不可收拾。」

  羅雄沉思片刻,語氣陰森的說道:「敬之也不用過於擔憂,如今其勢在我,我蘇州衛一千五百之眾,可不是吃素的。

  如果賈琮真如金陵信中推測,入姑蘇是有所圖謀,我絕不會讓周正陽活著見到他!」(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