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3章 相見勘迷局

  金陵,賈家老宅,宣和堂。

  那日甄老太太讓甄芳青準備一份禮品,致謝賈琮從錦衣衛救出甄世文。

  其實送禮之事,甄芳青只讓劉顯去辦即可,可最後她卻親自攜禮上門拜訪。

  她掌管父親留下的基業,為了家族的金銀富貴操心,免不了易釵而弁在人前打理生意,早不是普通閨閣能夠相比。

  旁人也因她才略卓異,對她身為女子的行為舉止,做最大限度的習慣性寬容。

  即便如此,閨閣女子拜訪同輩男子,依然顯得有些不循常理,離經叛道。

  不過甄芳青是個胸有丘壑,思慮周全的的女子,雖才賦不凡,傲視俗情,還不至於不羈到這個地步。

  她會親自上門致謝,在禮儀上自然做過思量,並不是一味莽撞和衝動。

  賈琮雖是個男子,卻也是個未過舞象之年的青春少年,能最大限度減低男女避諱。

  就像當初皇后允許賈琮入內宮探望元春,就是憑著未過舞象不避嫌疑的理由。

  當初甄家大太太拜望賈母,能不避諱禮矩,提出讓賈琮出來相見,也是出於同樣的原因。

  再加上甄芳青以堂兄甄世文的名義拜訪,也算把能避諱的都迴避過去了。

  ……

  其實她本該不用這樣做,大概是一種強烈的好奇和探究的心思在作怪。

  不管是在金陵,還是在神京,她聽到太多關於賈琮的傳聞,身邊的人出於各種目的,總是在她面前對賈琮諸般溢美之詞。

  昨日在甄家裕和堂中,剛被賈琮撈出錦衣衛的甄世文,在甄芳青的提議下,被暫時被禁足家中。

  就在甄芳青趁著去除甄世文的牽制,忙於和劉顯盤點生意資產,及時暗中調撥各鋪銀流的當口。

  貼身丫鬟蓓兒帶來裕和堂中的消息。

  她說三姑娘離開裕和堂後,老太太對大老爺稱讚威遠伯少年了得,世家之中少有的英傑。

  大老爺又說與榮國存周公同朝為官,坊間傳聞威遠伯十歲那年,便養在榮國二房存周公膝下,叔侄關係極為親厚。

  大老爺會去書信與存周公交誼聯絡,還會在信中提及小輩姻緣之事,話里的意思是想為三姑娘籌謀許親。

  甄芳青自然知道,這位大老爺最擅長這種事,當年他不就是靠著這種籌謀,加上宮中老太妃居中斡旋,讓大房二姐和北靜王結下親事。

  如今大老爺不過是想故伎重演罷了,將自己和賈琮對親,這件親事如果能夠玉成,對甄家大房就是一箭雙鵰的好處。

  甄芳青有巾幗之姿,但畢竟是一個女子,雖自小經歷奇特,但從小到大的的世家教養,總歸還是對她影響不淺。

  她心中也十分清楚,自己以女兒之身,終究無法長久掌管家族生意。

  自己頭上有這麼多長輩,有一天披紅出閣,嫁給某個門當戶對的世家子,從此遠離甄家,大概是她難以擺脫的宿命。

  所以她想要掌控自己的命運,最大可能守住父親留下的基業,並不是事事去牴觸反對,而是在維持平衡的前提下,爭取最大限度的好結果。

  所以,她對大房撮合自己和賈琮,既不反對,也不寄望,只是靜觀其變。

  ……

  等到賈琮從錦衣衛手中救了甄世文,得到了老太太的賞識,事情的進程比她預想中加快。

  她不清楚大老爺給榮國府存周公的書信,會把時間推進到那種程度。

  到了這種階段,她覺得自己不該完全被動的聽之任之。

  就像生意場上的投資和博弈,你要不要繼續這單生意,在做出判斷之前,總要先了解足夠的信息。

  而且賈琮這樣經歷傳奇的人物,也實在讓她覺得好奇。

  一直到賈琮進入宣和堂,兩人目光相接,即便她胸有韜略,見識不凡,還是覺得眼前微微一亮。

  那進入堂中的少年,身姿挺拔,宛如玉樹芝蘭,穿月白薄綢圓領長袍,腰系雲犀七寶革帶,腳蹬白底黑面步雲靴。

  眉眼俊俏,氣度清華,雋美如玉。

  甄芳青聽過坊間傳聞,說賈琮生來肖母,樣貌極為得意,果然半點沒錯。

  她來時多半是出於好奇,還有對自己將來的籌謀,並帶著生意場上博弈長遠的心思。

  直到真正見了賈琮,覺得這是個挺順眼的人,至少比金陵城內,見過的紈絝世家子,好上了許多。

  心中那種對於未來的異樣冷靜,以及審視籌謀的心態,一下子淡去了許多。

  甄芳青微微一笑,問道:「這位就是威遠伯賈少兄了。」

  賈琮一直記得黛玉對甄三姑娘的評價,說她是極出色的女子。

  眼前這人並非窈窕女裝,而是一身青袍,男兒妝束,未施粉黛,雖然異常俊美文雅,卻未見女兒艷麗。

  只是對方微微一笑時,瑩白如玉的臉頰上,梨旋綻現,只在剎那間,女兒家獨有的俏美迷人,耀室生輝,將賈琮看得微微一愣。

  他微微一笑道:「我昨日才見過甄世兄,自然記得他的模樣。

  我認得堂外的甄府二房劉管事,想來是甄三姑娘駕臨,府上管家不明究竟,多有怠慢,還請三姑娘海涵。」

  甄芳青被賈琮說破身份,神色如常,畢竟賈琮昨天才見過甄世文,她以甄世文的名義拜訪,本來就沒打算瞞住身份。

  「賈少兄不要見怪,昨日你救了家兄,家中老太太讓我準備拜禮致謝,家兄眼下閉門思過,只好我來代勞拜見。

  閨閣之女多有不便,這才借了家兄的名義拜望。」

  賈琮笑道:「甄賈兩家是世交老親,力所能及,伸以援手,致禮拜謝,就顯得外道了。」

  兩人都是聰慧明睿之人,初次見面自然不會交淺而言深。

  甄芳青此番來,是因家人籌謀她的親事,將她和賈琮牽扯到一起,她實在忍不住好奇,想見識一下他是何等樣人,如今算如願以償。

  賈琮心裡存了甄家店鋪藏匿奧斯曼精鐵之事,對甄家心有警惕,言語之間也多了謹慎收斂。

  甄芳青經歷奇特,這些年打理家族海貿生意,是個見識多廣的女子,非尋常閨閣可比。

  賈琮兩世為人,所見所聞之奇特廣博,只怕這世上沒幾個人能勝得過他。

  兩人相互寒暄兩句,便天南地北閒聊,言語和契,思慮相接,雖然只是初次見面,居然聊得很是投機。

  守在堂外的劉顯,見到兩人雖是初次見面,但是談吐默契,似乎很是合拍,臉色露出一絲笑意。

  ……

  甄芳青從齡官跟著賈琮入堂,便已注意到她,見她年紀雖稚嫩,卻眉蹙春山,眼顰秋水,面薄腰纖,已出落的極出色。

  看她的裝束並不像賈琮的丫鬟,甄芳青出身世家大族,賈琮這樣的貴戚子弟,身邊有個好看的女伴,在她眼裡也司空見慣。

  她見齡官生得如此標緻,突然想到她的容貌似乎似曾相識。

  當日甄芳青在榮慶堂拜會賈母,林黛玉也曾在場。

  甄芳青對那位國色天香的林姑娘,可是留下很深的印象。

  如今稍一回想,便察覺到眼前這小姑娘的容貌,竟然當日賈家的林姑娘十分相似。

  這激起甄芳青女人天性中的好奇,便問道:「這位姑娘可是府上的親眷?」

  賈琮笑道:「她叫齡官,眼下正住在府上,我猜到今天是三姑娘到訪,府上並無其他女眷,所以讓齡官過來相陪。」

  甄芳青心思剔透,聽賈琮說是讓齡官代替府上女眷,出來相陪,便品出這小姑娘在賈琮心中不一般。

  笑道:「這位妹妹當真是好相貌,來時並不知道會遇上,倒是有些失禮。」

  又對站在身邊的丫鬟說道:「蓓兒,你去我馬車上,取我那支春蘭鑲珠累絲金簪。」

  甄青芳因為經常易釵而弁出現,所以她的馬車是特製的,車裡都備有她的衣裙首飾。

  沒一會兒,丫鬟便取了一個精緻的紫檀木盒過來。

  甄芳青從木盒中一隻金簪,通體金光內斂,簪頭雕刻一朵花苞半開的春蘭,金絲纏繞,清雅富麗。

  五片春蘭花瓣環抱一顆龍眼大的珍珠,珠色乳白無暇,瑩潤生光。

  她對齡官笑道:「這支金簪是我前幾日在紫雲閣看中的,買了還沒戴過呢,送給小妹妹做個見面禮,就是一個小玩意,可不要見外。」

  齡官見這金簪清貴不俗,紅著臉拒絕:「三姑娘的首飾太貴重,我可不敢收的。」

  甄芳青笑著看了賈琮一眼,賈琮自然就明白她的意思,笑道:「三姑娘和我是世交同輩,她相贈之物,誠心收下便是。」

  齡官聽賈琮說話,便紅著小臉不再拒絕。

  甄芳青心思剔透,覺得自己猜的果然沒錯,賈琮對這小姑娘異常眷顧愛護,而齡官對賈琮也是滿腔乖巧信服。

  堂中多了一個齡官,稚嫩俏美,討人歡喜,讓初次相見的兩人,少了許多男女間的疏離顧忌,堂中的氣氛變得愈發和睦。

  甄芳青笑著親手將金簪插在齡官的髮髻上,便帶著丫鬟蓓兒和管事劉顯告辭。

  賈琮和齡官一直把人送到西角門,。

  他看著粼粼離開興隆坊的馬車,心中對這位甄三姑娘多了一層認識.

  她不僅是黛玉口中容顏出色的姑娘,一副錦繡胸懷也極為不俗。

  一個閨閣千金,面對自己談吐如意,毫無普通女子的矜持窘困,心思細密,待人接物,八面玲瓏,一言一行都讓人心動妥帖。

  她看出自己對齡官很在意,便贈齡官清貴首飾,言語誠懇,發乎內心,即便這是一種結交之道,也讓自己對她多了不少好感。

  一個禮教規矩之下的世家千金,執掌家業,縱橫運籌,身上有種後世現代女子,才有的胸襟做派,倒是讓賈琮異常耳目一新。

  賈琮又想到前幾日,甄家店裡搜檢出來的異常之處,很難和方才宣和堂中之人聯繫起來。

  甄芳青聰慧明睿,心思縝密,一言一行,深知進退輕重之法,善於籌謀斡旋之道。

  女人還有一個比男人沒有的好處,就是再出眾的女人,比起同等層級的男人,她的野心和妄念總會少上許多。

  甄芳青這樣的女子,以她的心術智慧,定然不會輕率觸碰,私運或密造火器之類深險之事,以免給家族帶來沒頂之災。

  所以,甄芳青雖是甄家生意主事之人,但甄家店鋪涉及火器違禁之事,多半和她無關。

  而且有極大可能,在甄世文事發之前,甄芳青甚至都不知道此事,否則甄芳青這樣的心智,只怕不會讓錦衣衛在店鋪中查檢出紕漏。

  賈琮那日將甄世文帶出錦衣衛,和他有過一番言語接觸,對這人也有幾分判斷。

  據劉勇說甄世文入千戶所後,舉止雖也算鎮定,言語細密無漏,但神色上的心慌氣亂,卻難以掩飾。

  如果不是怕將他滯留千戶所太久,打草驚蛇,驚走了幕後之人,從他嘴裡掏出真話,應該不算太難。

  所以,甄世文或許有些才幹,但是謀略城府略有不足,缺乏獨立運作火器違禁之舉的城府膽魄。

  他和方才堂中那位女子,在才略上差了不止一籌……。

  就像賈琮原先分析,甄世文應該是受人指使。

  雖然眼下毫無線索可以溯源,這幕後之人如果不出自甄家,那就另有來歷……。

  ……

  金陵,崇勝坊。

  金陵城中有興隆坊、榮裕坊等貴勛豪強聚集的富貴坊,就有崇勝坊這樣窮苦聚居的平民坊。

  琮勝坊中一座陳舊狹小院落中,奔波了一日的婦人,一臉疲憊的推開院門。

  放下背在身上的用來販賣鬢花胭脂的貨盒,從院子裡的水缸中舀了一瓢涼水,一飲而盡。

  又回到廚房準備當天的晚食,只是打開米缸,裡面早已見底,只剩下不到半勺的陳米。

  只夠她煮上一頓稀粥,明天就要斷頓了。

  她在鄒府當了九年的廚娘,這大概是她一輩子最滋潤無憂的時光。

  鄒府老爺是水監司千戶,是個有錢的大官,她在府上當廚娘,每月能拿到二兩銀子的工錢,這在崇勝坊算是極豐厚的收入。

  只要節省一些,二兩銀子足夠一家四口,衣食無憂的過上兩個月,那個時候吳嫂覺得日子過得滿足,過得有盼頭。

  可惜好日子總是有限的,誰也沒想到鄒府老爺突然遭了大事,被官軍圍了府邸,鄒老爺當場就抹了脖子。

  吳嫂丟了這一等好的差事,家裡從此的日子便開始緊巴起來。

  沒想到禍不單行,吳嫂的男人突然染上重病,為了給自己男人治病,她花光了家中所有的積蓄。

  但是依然不能填報治病的診金,只要把自己養了十五年的女兒,給了大戶人家作小妾,得了一筆禮金給丈夫續命。

  沒想到丈夫終究還是病重咽了氣,家裡也從此敗落到一貧如洗,吳嫂的兒子為了生計,只能出海當了水手,一年也回不來幾次。

  鄒府老爺犯下殺人掠船的重罪,不僅家破人亡,還被城中人人唾罵,吳嫂因在鄒府做了九年廚娘,也因此壞了名聲,染了晦氣。

  雖然有一手廚房手藝,卻再也沒有大戶請她做廚娘,只能找個販賣鬢花胭脂的差事,勉強養活自己。

  比起前些年在鄒府當廚娘的滋潤日子,吳嫂覺得自己現在活得就連狗都不如,實在沒趣得很。

  她沒想到在清音閣門口,居然遇到鄒府小姐,可是明明就是她,鄒小姐卻不認自己,還說自己是閣中的賣藝娘子。

  後來吳嫂也回過神來,鄒府出事之後,鄒小姐就被賣進了教坊司,可不是成了賣藝娘子。

  好好的千金小姐,這樣被人作踐,應該是覺得沒臉,才不敢認自己?

  吳嫂這邊正想著這事,卻見院門有人輕輕敲門,她開門一看,卻是個青年男子,中等身材,相貌普通,左手的小指還缺了半截。(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