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節 湘云為寶玉梳頭u002F襲人勸誡u002F寶玉悟南華經

  話說史湘雲怕黛玉追上,趕快跑了出來,寶玉在後忙說:「小心摔跤!追不上你。」林黛玉趕到門前,被寶玉叉手在門框上攔住,寶玉笑著勸道:「饒她這一回吧。」林黛玉扳開寶玉的手說道:「我要饒了雲兒,再也不活了!」湘雲看見寶玉在門口攔住黛玉,知道她出不來了,就站住笑著說:「好姐姐,饒我這一回吧。」正好寶釵走到湘雲背後,也笑著說:「我勸你們兩個看在寶兄弟的份上,都算了吧。」黛玉說:「不行。你們一個鼻孔出氣,都取笑我!」寶玉勸道:「誰敢欺負你!你不取笑她,她哪敢說你。」四個人吵得難解難分,直到有人來請吃飯,才一起去了前面。那天天黑的早,早早地就掛起了燈,王夫人、李紈、鳳姐、迎、探、惜等都來和賈母來聊天說話,晚了就各自回去休息。湘雲還是回黛玉房中睡覺。

  大概晚上9點多,寶玉送湘雲和黛玉回房休息,襲人來催了幾次,他才回自己房中來睡。第二天,天剛亮,就披上衣服、趿拉著鞋跑到黛玉房間。也不見紫鵑、翠縷兩人,只看見黛玉和湘雲兩人還躺在被窩裡。黛玉嚴嚴實實的裹著一個杏子紅的被子,還沒醒。史湘雲黑黑的長髮散落在枕頭邊,被子只蓋到胸口,露出一隻潔白的手臂放在被子外面,手腕上還戴著兩個金手鐲。寶玉看見,嘆一口氣說:「睡覺也不老實!讓風吹了,又還嚷嚷肩膀疼了。」一邊說,一邊輕輕地幫她蓋好。林黛玉醒了,覺得有人,猜肯定是寶玉,翻身一看,果然是他。說:「這麼早跑過來幹什麼?」寶玉笑著說:「這還早呢?你起來看看。」黛玉說:「你先出去,我們再起。」寶玉聽了,轉身走到外邊。

  黛玉叫醒湘雲,兩個人一起穿好了衣服。寶玉才進來,坐在梳妝檯旁邊,這時紫鵑和雪雁才進來服侍她們梳洗打扮。湘雲洗了臉,翠縷就端起洗臉水出去潑掉,寶玉忙攔著說:「站住,我趁著這水洗了就完了,省的回去洗費事。」說著就走過來,彎腰洗了兩把。紫鵑遞過來香皂,寶玉說:「這盆里的就不少了,不用搓了。」又洗了兩把,就要毛巾。翠縷說:「這毛病什麼時候能改。」

  寶玉也不搭理,忙地又要了青鹽來刷牙,漱了口,完事。看見湘雲已經梳完了頭,就走過來笑道:「好妹妹,幫我梳一下頭吧。」湘雲說:「這不可能了。」寶玉笑著說:「好妹妹,你以前怎麼幫我梳呢?」湘雲說:「現在我忘了怎麼梳?」寶玉說:「反正我也不出門,也不帶紫金冠,你隨便幫我編幾根辮子就行。」說著就千妹妹萬妹妹的央求。湘雲只好答應,先拿篦子篦一遍。在家也不戴紫金冠,只把四周的碎發編成小辮兒,然後攏到頭頂,編成一根大辮兒,用紅絲帶系住。從頭頂到辮梢,順著一路四顆珍珠辮下來,最下面有一個小金墜子。湘雲正編著,說:「這珠子三顆一樣,還有一顆不一樣。我記得四顆都一樣呀,怎麼少了一顆?」寶玉說:「丟了一顆。」湘雲說:「肯定是在外面掉了,不知道被誰撿了,倒是便宜了他。」黛玉在旁邊洗手,冷笑著說:「也不知道是真丟了,還是給誰鑲什麼戴去了!」寶玉沉默,看梳妝檯兩邊都是化妝盒,就順手拿起來看,不自覺又順手拈了胭脂,往嘴上摸,心裡有怕湘雲說。正猶豫,湘雲一隻手「啪」的一下,把他手上的胭脂打落,說道「這不長進的毛病什麼時候能改!」

  還沒說完,襲人走了進來,看見這個情景,就知道是梳洗過了,只好自己回來梳洗。一會兒,寶釵過來問:「寶兄弟哪去了?」襲人笑著說:「寶兄弟忙得沒時間回家!」寶釵聽了,心裡明白。襲人又嘆口氣說:「姐妹們關係再好,也要懂分寸禮節。不分早晚的玩鬧,怎麼勸,都當耳旁風。」寶釵聽了,心中暗想:「以前錯看了這丫頭,聽她這話,倒有些見識。」寶釵便坐在炕上和她聊些閒話,慢慢地從中套她的年齡、老家等情況,並留神觀察,覺得她語言深沉,有志向,氣度不凡,確實值得敬佩。等寶玉來了,寶釵才走。寶玉就問襲人道:「看著你們倆說的挺熱鬧,怎麼我一進來她就跑了?」問了不回答,再問一遍,襲人才說話:「你問我嗎?我哪裡知道你們怎麼回事?」寶玉聽這口氣,又看她臉色不像往常,笑著說:「怎麼?生氣了?」襲人冷笑道:「我哪裡敢生氣!只是以後別來這裡了。反正有人服侍你,也用不著我了。我還是回去服侍老太太吧。」一邊說,一邊躺到炕上閉上了眼。寶玉見這個情況,非常詫異,只能過來勸解。襲人閉著眼死也不說話。寶玉沒了主意,看見麝月進來,就問:「你姐姐怎麼了?」麝月說:「問我呢?問你自己不就知道了?」寶玉聽見這話,整個人呆了,又覺得沒什麼意思,就起來躺到自己床上去了。

  襲人聽見半天沒動靜,還有輕輕的呼嚕聲,就知道他睡著了,就起來拿了個斗篷給他蓋上。突然,「忽」的一聲,寶玉把斗篷掀了,繼續裝睡。襲人知道什麼意思,便點頭冷笑道:「你也不用生氣,從此以後我就當個啞巴,再也不說你了,怎麼樣?」寶玉翻身起來問:「我又怎麼了?你又勸我?勸就勸吧,你也沒勸我呀,我一進來你就生氣睡覺。我知道是為什麼?這會又說我生氣。我什麼時候聽見你勸我的話了?」襲人說:「你心裡還不明白?等我說呢?」

  正鬧著,賈母派人來叫他吃飯,寶玉過來胡亂吃了半碗飯,就回自己房間了。他看見襲人睡在外間的炕上,麝月一個人在旁邊玩骨牌。寶玉知道平時麝月和襲人關係最好,現在連麝月都不搭理,就掀起帘子自己走進裡屋。麝月跟進來,寶玉就讓她出去,說:「不敢勞煩你們。」麝月笑笑出來,叫了兩個小丫頭進去伺候。寶玉隨便拿起一本書,歪著半躺著看了半天,習慣性要茶,抬頭一看是兩個小丫頭站在地上。其中一個大一些的長得十分水靈,寶玉就問:「你叫什麼名字?」那丫頭說:「叫蕙香。」寶玉便問:「是誰起的?」蕙香說:「我原來叫芸香,是花大姐姐改成了蕙香。」寶玉聽了說:「我看叫『晦氣』算了,什麼蕙香。」又問:「你姐妹幾個?」蕙香道:「四個。」寶玉說:「你第幾?」蕙香說:「第四。」寶玉說:「明兒就叫四兒吧。不用叫什麼『蕙香』『蘭氣』的。沒幾個人配得上這些花,別玷污了這些好名,好姓。」一邊兒說,一邊兒讓她倒茶。襲人和麝月在外面聽了抿嘴偷笑。

  這一天,寶玉也不出房間,也不和姐妹丫頭們玩鬧。自己悶悶的,看書解悶或者寫寫字。也不使喚大家,只叫四二過來幫忙。誰知這四兒也是個聰明伶俐的丫頭,見寶玉用她,就想盡一切辦法拉攏寶玉。晚飯後,寶玉喝了兩杯酒,要是平常酒勁上來了就叫襲人等過來嬉鬧一番。今天卻冷冷清清的,一個人對著燈發呆。想要趕小丫頭出,又怕襲人得意。要是拿出主人的姿態嚇唬她們,又覺得太無情。日子還要過,就當她們都死了,毫無牽掛反倒灑脫了。他叫四兒又剪燭芯又煮茶,自己看了一遍《南華經》。當他看到《外篇·胠篋》中有一段寫的是:

  故絕聖棄知,大盜乃止;擿玉毀珠,小盜不起;焚符破璽,而民樸鄙;掊斗折衡,而民不爭;殫殘天下之聖法,而民始可與論議。擢亂六律,鑠絕竽瑟,塞瞽曠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聰矣;滅文章,散五采,膠離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毀絕鉤繩而棄規矩,攦工倕之指,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

  (如果放棄那些被視為神聖的智慧,最大的盜賊就會停止作惡;如果人們不再珍視珠寶,小偷也就不會去偷了;廢除那些代表權力的印章,人們會變得純樸;打破衡量財富的工具,人們就不會爭奪不休;只有消除所有束縛人心的法律條文,人們才能自由地發表意見。

  再者,如果打亂音樂的規律,銷毀樂器,讓最靈敏的耳朵聽不到音樂,人們反而能開始傾聽自己內心的聲音;如果摒棄華麗的裝飾和色彩,讓最敏銳的眼睛看不見它們,人們才能真正看清世界的本質;放棄精準的測量工具,不去追求技藝上的極致,人們才能發揮出自己的創造力。

  總之,摒棄一切外在的束縛和對物慾的追求,人們才能回歸本真,發現並運用自己內在的智慧與能力。)

  寶玉看到這裡,興致盎然,乘著酒勁,不自覺拿起筆來寫道:

  焚花散麝,而閨閣始人含其勸矣;戕寶釵之仙姿,灰黛玉之靈竅,喪減情意,而閨閣之美惡始相類矣。彼含其勸,則無參商之虞矣;戕其仙姿,無戀愛之心矣;灰其靈竅,無才思之情矣。彼釵、玉、花、麝者,皆張其羅而穴其隧,所以迷眩纏陷天下者也。

  (燒了襲人花,撒了麝月香,這閨閣中的小丫頭們就不會再來勸告;拋棄寶釵的美麗,去除黛玉的才情,情義減半,閨閣中女子們的善惡美醜、優缺點就會變得模糊不清,大家都變得相似。你保留勸誡之心,咱們就沒有意見不合時的不愉快;沒有這美麗,就不會有戀愛的心;去除這靈巧,就沒有對智慧和才華的情。寶釵、黛玉、襲人、麝月,就像是布下的網羅和陷阱,讓人沉迷其中無法自拔。

  簡而言之,就是通過摒棄人類個體的優缺點,讓深閨中的女性放棄個性與情感,使她們在某種程度上變得相似或類似,從而達到沒有紛爭的效果。寶釵、黛玉等是美麗與智慧的象徵,在寶玉的眼中是迷惑和束縛世人的工具。)

  寫完後,扔下筆就睡。頭一挨到枕頭很快就沉入了夢鄉,整晚都睡得很熟,直到第二天早上才醒來。翻身時,他發現襲人穿著衣服躺在被子上睡。寶玉已經把昨天的事忘得一乾二淨,於是推了推襲人說:「起來好好睡,別凍著了。」

  原來襲人見他整天和姐妹們玩鬧,覺得直接勸他可能沒用,所以用感情來警示他,想著他用不了半天的時間就好了。沒想到寶玉過了一天一夜也沒有悔改的意思,自己倒沒了主意,所以一晚上也沒睡好。現在看寶玉推自己,覺得寶玉有反悔的意思,故意不理他。寶玉又看見襲人沒反應,就伸手替她脫衣服,剛解開扣子,襲人一把推開他,又自己扣上。寶玉沒辦法,只好拉著襲人的手笑著說:「你到底怎麼啦?」襲人冷笑著說:「你問我,我知道?你愛去哪裡,就去哪裡。今天開始咱們兩個誰也別理誰,省得雞飛狗跳讓別人笑話。那邊什麼時候煩了就回來,這邊還有四兒,五兒的服侍你。我們這些東西,可是玷辱了好名好姓。」寶玉笑著說:「你還記得。」襲人說:「我們能記得一百年!不像你,左耳朵進右耳朵出。晚上說的,早晨就忘了。」寶玉看她一臉生氣的樣子,忍不住,拿起枕頭邊的玉簪子就掰成兩段,說:「我再不聽你的,就和它一樣。」襲人急忙撿起簪子說:「大清早的,何必呢?聽不聽我的,也沒必要這樣。」寶玉說:「你哪知道我有多急?」襲人笑著說:「你也會急?那你該想想我是什麼感受。好了,快起來洗漱吧。」於是,兩人這才起身開始梳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