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亦正亦邪之人

  雨村忙笑問道:「老兄是什麼時候到這兒的?我竟然毫不知情。今天偶遇,真是奇緣吶。」子興答:「我是去年年底到家,現在正要進京,順路來找位朋友聊幾句。承蒙他好意,讓我多住幾天。我也沒什麼要緊事,就多逗留兩天,到十五日時再啟程進京。今天那位朋友剛好有事不在,我就出來隨便走走,正好在這兒歇歇腳,沒想到這麼巧碰見你了!」一邊說著,一邊邀請雨村坐下,又吩咐再上酒菜。兩人邊吃邊聊,談些分別後的事情。

  雨村問:「最近京都有什麼新聞嗎?」子興答:「倒也沒什麼特別的新鮮事,不過你的本家親戚那邊,出了點小小的異事。」雨村笑著說:「弟家族裡沒人住在京都,哪來的本家親戚?」子興笑說:「你們同一個姓,不就是同一宗族嗎?」雨村問是誰家。子興說:「榮國府——賈府,不知是否玷辱了先生的門楣呢?」雨村笑道:「原來是他家。要論起來,我們這一族人口確實不少,從東漢時期賈復以來,支派繁盛,遍布各地,誰能細查個遍?至於說到榮國這一分支,確實是同族譜上的。只是他們家太過顯赫,我們也不便硬去攀附,所以久而久之,關係也就疏遠沒法兒認了。」

  子興感嘆道:「老先生別這麼說。現在的寧榮兩家已經也都落寞的沒有從前的光景了。」雨村問道:「以前寧榮兩家人口眾多,怎麼就落寞了?」子興回答:「唉,說來話長。」雨村回憶起:「去年我到金陵地界,打算探訪六朝古蹟,我進了石頭城,路過寧榮兩家老宅。街東是寧國府,街西是榮國府,兩家宅院連在一起,幾乎占據了半條街。雖然大門前冷清無人,但隔著牆看去,裡面的殿堂樓宇依舊巍峨壯觀;後花園裡樹木蔥鬱,山石濕潤,哪裡有衰敗的跡象?」

  子興笑到:「虧你是進士出身,竟不明白這個道理!古話說得好,『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如今雖說他們家不及全盛時期的風光,但比起一般的官宦人家,還是不一樣的。如今他家家族人丁興旺,事務繁雜,大多數人都過著富貴安逸的生活,卻缺乏能夠運籌帷幄的人。雖然表面看著光鮮,但財力已大不如前了。但是他們日常還講排場,也不節省。這還算小事,還有一件大事:誰知這樣的富貴詩書世家,現在的子孫後代竟然一代不如一代了!」

  雨村聽後也十分困惑,說:「按理說,這種書香門第,哪裡會不善於教導子孫呢?別人家不知道,只說這寧榮兩家,那是最教子有方的。」

  子興嘆道:「正說的是這兩家。讓我給你講講清楚:

  當初寧國公和榮國公,親兄弟兩個。哥哥寧國公有四個兒子,他死後,賈代化繼承了官位。賈代化又有兩個兒子,老大賈敷八九歲時就死了,只剩老二賈敬。但是賈敬痴迷於修道煉丹,對其他事情全然不顧。幸好他早年生了個兒子,名叫賈珍。因賈敬一心想作神仙,官位就傳給了賈珍。賈敬也不回家,常年住在京城外和道士們混在一起。這位珍爺倒生了一個兒子,今年才16歲,名叫賈蓉。如今賈敬對家事一概不管,賈珍也不愛讀書,只知一味享樂,把寧國府搞得都快翻過來了,也沒用人敢管他。

  再來說這榮府,剛才提到的異事就出自他家。自從榮公去世後,長子賈代善繼承了官職,娶得是金陵名門史侯家的女兒,並生了兩個兒子:長子賈赦,次子賈政。如今代善早已去世,老太太還健在,長子賈赦繼承了官職;次子賈政,不能繼承官位,但是因為他自小酷愛讀書,深受祖父、父親寵愛,原本打算通過科舉入仕的。沒想到賈代善臨終時上奏皇上,皇上念及他家是先臣,除了讓賈赦襲官外,詢問還有幾個兒子,立即召見,結果破格賜予賈政一個主事(底層辦事官吏)的職位,讓他到部門學習。如今賈政已升任員外郎了(相當於副司長)。」

  這政老爹的夫人王氏,頭胎生的是公子,名叫賈珠,14歲上學,不到20歲就娶妻生子了,結果生病死了。第二胎生了一位小姐,這就奇了,居然生在大年初一;誰知第二年又生了一位公子,說來更奇,一生下來,這小公子嘴裡就含著一塊五彩晶瑩的玉,上面還有刻著許多字,就取名叫作寶玉。你說新奇不新奇?」

  賈雨村笑道:「果然新奇。只怕這人來歷不小吧。」冷子興冷笑道:「大家都這麼說,所以祖母便視他為掌上明珠。那年周歲時,政老爹要試試他將來的志向,便在他面前擺放了世上所有的物品,任由他隨意挑選。誰知他一概不取,徑直伸出手,抓了一些脂粉釵環。政老爹便大怒,說:『將來酒色之徒!』因此就不大喜歡這孩子。唯獨那史老太君還是命根子一樣愛護。說來又奇,如今寶玉七八歲了,雖然淘氣異常,但他的聰明怪癖,一百個孩子裡也挑不出一個像他這樣的來。說起孩子話來也奇怪,他說:『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見了女孩就清爽;見了男子就覺得濁臭逼人。』你說好笑不好笑?將來色鬼無疑了!」

  雨村聽了,突然神色嚴肅,急忙出言制止,說:「不對!你們不知道這人的來歷。大概政老前輩也錯把他當做色鬼淫魔看待了。人啊,若不多讀書增長知識、理解事理,多投入時間和精力進行深度思考、探究事物的本質,是無法真正領悟世間之道、理解其中玄妙的。

  人類由天地孕育,大致可分為極善與極惡兩類,其餘大部分人並無明顯差異。極善之人順應盛世而生,助力世界和平;極惡之人伴隨亂世而來,引發社會動盪。歷史上如堯、舜、禹、商湯、周文王、周武王等聖君,周公旦、召公奭、孔子、孟子,董仲舒、韓愈、周敦頤、程顥、程賾、張載、朱熹等賢哲,都是應運而生。而像蚩尤、共工、夏桀王、商紂王、秦始皇、王莽、曹操、安祿山、秦檜等人物,卻是應劫而生。

  極善之人致力於世界的治理與改善,他們的行為體現了天地間清明靈秀的正氣;相反,極惡之人行事殘忍乖僻,他們身上流露出的是天地間的邪氣。如今我們處在一個永祚隆運的國家,太平無為的盛世。所以上至朝廷,下到民間,處處可見至善之人。

  那多餘的優秀品質,便化作了甘露,和風,漫無邊際的蔓延至四海。另一方面那殘暴邪惡之氣,無法在光明正大的環境中生存,只能深藏於心底的陰暗角落。偶爾,這股邪氣也會因外界刺激或內心波動而有冒頭的跡象,只是一絲一縷的泄露出來。這時,若恰逢一股正義善良的力量出現,正義絕不會接納邪惡,而邪惡也會嫉妒正義。兩者互不相容,正如風水雷電相遇,既無法相互消解,也不能互相避讓,最終必然是激烈衝突,兩敗俱傷後才能消失殆盡。

  因此,這種氣賦予人,只有在完全釋放後才會消散。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如果因繼承了這種氣而出生,那麼他們既無法成為品德高尚的仁人君子,也無法成為極度邪惡的大奸大惡之徒。將他們放在萬萬人之中,他們在聰明才智、靈秀氣質方面會超越所有人;然而,他們行為古怪、性格乖張偏執、違背常理、缺乏人情味等方面的表現,卻又會低人一等。

  這種人如果生於公侯富貴之家,則為情痴情種;若生於詩書清貧之族,則為逸士高人;就算是偶然生於貧苦寒門,也不可能做普通奴才,甘願遭受平庸之人掌控駕馭,他們必將成為名人名仕。如:前朝的許由、陶淵明、阮籍、嵇康、劉伶、王謝二族、顧愷之、陳叔寶、唐明皇、宋徽宗、劉庭芝、溫庭筠、米芾、石延年、柳永、秦少游,明朝的倪雲林、唐伯虎、祝枝山,再如李龜年、黃幡綽、敬新磨、卓文君、紅拂、薛濤、崔鶯、朝雲等等,這些都是在不同環境中有相同表現的人。」

  子興道:「這不就是『成王敗寇』的意思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