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金陵十二釵正副冊

  寶玉聽了,就把秦氏忘了,跟著仙姑來到一個地方,前面有一個石碑,上面寫著「太虛幻境」四個大字,兩側還有一副對聯:

  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

  走過牌坊後,即可見到一座宮門。宮門上橫寫著四個大字——「孽海情天」。又有一副對聯,大大的寫著:

  厚地高天,堪嘆古今情不盡; 痴男怨女,可憐風月債難償。

  寶玉看了,暗自琢磨:「原來如此。但不知什麼是『古今之情』,什麼是『風月之債』。從今我倒要好好體驗一番。」正當寶玉沉浸於此時,卻不知不覺間讓一些邪念深深侵入了自己的內心深處。

  寶玉跟著仙姑進入二層門,來到兩側的配殿。每個殿門都掛有匾額和對聯,數量眾多,難以一一細看。他留意到幾處寫著「痴情司」、「結怨司」、「朝啼司」、「夜怨司」、「春感司」、「秋悲司」的牌子。

  他對仙姑說:「能否麻煩仙姑帶我去這些司里參觀一下?」

  仙姑回答:「這些司里存放著普天之下所有女子過去及未來的記錄,以你的凡眼肉身,不宜過早知道。」

  寶玉聽後,哪裡肯依,反覆四次懇求仙姑。仙姑只好答應:「那好吧,你就在這司里隨便看看吧。」

  寶玉喜不自勝,抬頭看向他們所在司的匾額上寫的是「薄命司」三個字,兩邊對聯寫的是:

  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為誰妍。

  (春恨秋悲都是自己招惹來的;花容月貌又為了誰綻放光彩?)

  寶玉一見,頓生感慨。他邁進門去,只見裡面擺著十幾個大柜子,全都被封條封著。封條上,標註著各省的地名。寶玉滿心只想找自己家鄉的封條,也沒工夫看其他省份的了。

  寶玉看到一個柜子上貼著寫有「金陵十二釵正冊」的封條,便問警幻:「什麼是『金陵十二釵正冊』?」

  警幻道:「這是你們省里最傑出的十二位女子的名錄,因此稱為『正冊』。」

  寶玉疑惑道:「常聽說金陵很大,女子眾多,為何只選十二人?就拿我家來說,上上下下的女孩子都有好幾百呢。」

  警幻冷笑道:「雖然貴省女子數量龐大,但此冊僅收錄最重要的。下面兩廚所錄的,地位次之。至於其他平凡女子,就不在冊中記載了。」

  於是,寶玉看向下面兩個柜子,分別標有「金陵十二釵副冊」和「金陵十二釵又副冊」。他隨手打開「又副冊」柜子,取出一本,翻開一看。只見這頁上沒有人物山水,只有滿紙的水墨暈染的烏雲濁霧。後面跟著幾行文字:

  霽月難逢,彩雲易散。心比天高,身為下賤。風流靈巧招人怨。壽夭多因毀謗生,多情公子空牽念。

  (明亮的月亮很難見到,美麗的雲彩容易消散。心懷遠大,卻身份卑微。因機智靈巧、風姿出眾,常引來他人嫉妒與不滿。生命短暫源於遭受誹謗,多情公子只能白白掛念。)

  寶玉看了,又見後面畫著一簇鮮花,一床破蓆子,也有幾句言詞,寫道是: 枉自溫柔和順,空雲似桂如蘭; 堪羨優伶有福,誰知公子無緣。

  (枉稱性格溫柔和順,空說情操如桂花蘭花般高雅。只能羨慕戲子有福,和公子卻沒有緣分。)

  寶玉看完理解不了。就丟下這個,又去開了副冊櫃門,拿起一本冊子來,揭開看時,只見畫著一株桂花,下面有一片池沼,其中已經水涸泥干,蓮枯藕敗,後面寫道:

  根並荷花一莖香,平生遭際實堪傷。 自從兩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鄉。

  (荷花與根共一莖而生,香氣襲人,然而其一生際遇著實令人惋惜。自那兩塊土地之上生出孤獨的木頭,這株荷花的芳魂便註定要回歸故土。)(拆字法:木土土組合成「桂」)

  寶玉看了仍不理解。便又扔了,再去取「正冊」看,只見頭一頁上便畫著兩株枯木,枯木上懸著一圍玉帶;又有一堆雪,雪下埋著一股金簪。也有四句言詞,道是:

  可嘆停機德,堪憐詠絮才。 玉帶林中掛,金簪雪裡埋。

  (一位以其高尚的品德為人稱道,另一位則因其卓越的文才令人憐惜。我把自己的玉帶掛在林中,而頭上的金簪埋在了雪裡。)

  寶玉看了仍不解。正想問一問,又怕她說天機不可泄露;當下不看,又捨不得。只好又往後看,只見上面畫著一張弓,弓上掛著香櫞。也有一首歌詞云:

  二十年來辨是非,榴花開處照宮闈。 三春爭及初春景,虎兕相逢大夢歸。

  (二十年間分辨這是非,榴花盛開的地方映照著皇宮。 無論哪一個春天都無法和初春比擬,當猛虎與犀牛相遇,最終夢境終結。或者說當寅與卯相遇,就是大夢初醒的時節。)

  後面又畫著兩人放風箏,一片大海,一隻大船,船中有一女子掩面哭泣的樣子。也有四句寫著:

  才自精明志自高,生於末世運偏消。 清明涕送江邊望,千里東風一夢遙。

  (她才智出眾,志向高遠,卻不幸生在衰落的時代。清明時節,她淚流滿面地在江邊目送遠方,那一陣東風帶來的,只是千里之外如夢般遙遠的期盼。)

  後面畫了幾團飄動的雲彩和一道彎曲遠去的水流。配有一首詞,內容如下:

  富貴又何為,襁褓之間父母違。 展眼吊斜暉,湘江水逝楚雲飛。

  (生於富貴又有何意義,自幼便與父母分離。轉眼間夕陽西下,湘江之水滾滾流逝,楚地雲彩隨風飄散。)

  後面又畫著一塊美玉,落在泥垢之中。斷語是:

  欲潔何曾潔,雲空未必空。 可憐金玉質,終陷淖泥中。

  (想保持潔淨卻從未真正潔淨,看似超脫實則未必。可嘆那高貴純潔的品質,終究還是陷入污濁泥沼之中。)

  後面忽然見畫著個惡狼,追撲一美女,要吃她的意思。寫著:

  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 金閨花柳質,一載赴黃粱。

  (注意這中山狼,一旦得勢就變得極其囂張跋扈。出身高貴、如花似玉的女子,僅一年時間,就被逼得悽慘離世。)

  後面便是一座古廟,裡面有一美人在內看經獨坐。判詞是:

  勘破三春景不長,緇衣頓改昔年妝。 可憐繡戶侯門女,獨臥青燈古佛旁。

  (她深悟春光再美也難以長久。於是,她決然換下昔日華麗的服飾。一個出身富貴人家的女子,如今,獨自在寺廟裡,與青燈古佛為伴。)

  後面便是一片冰山,上面有一隻雌鳳。判詞是:

  凡鳥偏從末世來,都知愛慕此生才。 一從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

  (明明是鳳凰卻偏偏出生在衰落的時代,人人都羨慕其非凡的才華。她的命運軌跡由最初的順從,到後來的命令與支配,最終以「人木」(即休棄)收場,悲痛欲絕的她只能哭訴著返回金陵,而那裡的遭遇更是令人哀憐不已。)(凡鳥:鳳凰。一從二令三人木:休)

  後面又是一座荒村野店,有一美人在那裡紡績。判詞是:

  事敗休雲貴,家亡莫論親。 偶因濟劉氏,巧得遇恩人。

  (事敗了就別再提昔日的身份尊貴,家道衰落時也別再計較親戚關係的遠近。偶然因為幫助了劉家,才幸運地遇到了我的恩人。)

  後面又畫著一盆茂盛的蘭花,旁邊有一位鳳冠霞帔的美人。也有判詞:

  桃李春風結子完,到頭誰似一盆蘭。 如冰水好空相妒,枉與他人作笑談。

  (桃李在春風中果實纍纍,最終誰才是那盆蘭花?清澈如冰、甘甜如水的美好品質,卻只能引來他人的嫉妒,真是白白成為他人茶餘飯後的談資。)

  後面又畫著高樓大廈,有一美人懸樑自縊。判詞是:

  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 漫言不肖皆榮出,造釁開端實在寧。

  (在如夢似幻的情感海洋中,人們仿佛被各種情感塑造成了不同面貌。一旦這些情感相互交織碰撞,往往容易導致人們陷入過度的情慾之中。別輕易斷言所有品行不良之事都出自榮府;事實上,許多矛盾衝突與災禍的開端,實則源於寧府。)

  寶玉還打算往下看,仙姑知道這寶玉聰明過人,擔心他窺探到仙界的秘密,便合上書冊,笑著對他說:「跟我去欣賞奇景吧,何必打這悶葫蘆?」寶玉糊裡糊塗地放下書冊,跟著警幻仙姑來到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