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悲可嘆,原來自己辛苦一生,到最後也不過是人家手掌中的一個玩物罷了。
襲人連自己的本名都忘記了,如今連自己的名字都是依著主子的喜好取的。虧得她在輾轉承歡之際還奢望著那一刻寶玉心裡想的是她……
真真的諷刺!
一剎那,襲人萬念俱灰。
身旁的女孩子似乎是洞穿了她的心事,扭轉過頭悽然一笑,哽咽道:「好姐姐,你如今可算是真的想明白了麼,我們這樣的人根本就不該出生在世上。我們活得不過是一場笑話罷了……」
襲人淒楚一笑。
此刻她距離這女孩子極近,這一次卻瞧清了她的模樣,恍惚似乎是彩霞的模樣……
彩霞,彩霞。
彩霞……
萬念俱灰的襲人恍惚中有一絲清明:
彩霞不是已經落水自盡了麼?
似乎就是死在這沁芳閘這一片……
襲人驚懼。
可她此刻只覺人生皆是痛楚,跟本不值來人世轉這一遭,唯求速死。
因此,她心中的驚懼一閃而逝,依稀只想著這彩霞恐怕是見自己在人世萬般苦楚,這才來引渡自己的也說不定。
如此一想,襲人更是陰氣入體,一時間眼中只有一片金光閃爍的水波,此外什麼也瞧不見了。
這一生的辛苦,這一生的奢望,這一生的雄心壯志不過都是一場笑話,唯有一死才能解脫。
說來也奇怪,此時的水不但不覺寒冷反倒是溫暖舒適,一如她還未來這人間時在母親的肚腹之中那般舒適安心。
恐怕這才是自己的歸宿?
生死不過是一場輪迴?
前世種種,不過是一場大夢。
襲人此刻再無憂愁,一心只要歸去,遠離賈府,原離寶玉,原離那一場本就是笑話的富貴夢。
水波蕩漾,金光閃閃,一寸一寸淹沒了襲人的雙腿、腰肢,直至胸口……
一寸一寸,襲人滿心痛楚緩緩逝去,她此刻滿腦子都是一片空白,只覺得被水壓得喘不上氣來。
「姐姐,快了,快了,再忍一忍,我這就帶姐姐去極樂世界……」
耳畔彩霞喃喃低語。
「好……好……只是……只是寶玉呢……他怎麼辦……薛大姑娘不是要嫁過來麼……」
襲人囁嚅。
「姐姐好痴,事到如今你還惦記著寶玉麼?姐姐視他為寶貝,可在他心裡姐姐恐怕就如瓦礫一般,值得麼?」
彩霞在她耳際低聲呢喃。
「不值……當真是不值……他不值得我惦記……」
襲人淚崩。
此刻她不知道到底是值還是不值,她只是不甘心,不甘心自己一片真心到頭來竟然付諸流水。
「姐姐莫再想了,隨我去就是,咱們要去的地方都是些個熟人,姐姐都認識……那裡可沒有一點兒痛楚……每天都活得開開心心的……那裡沒有賈府……沒有寶玉……沒有憂愁……姐姐不喜歡麼……」
彩霞極盡魅惑。
襲人怦然心動。
若是當真有一處地方可去,當真能忘了這一座賈府,能當真忘了寶玉,她自然極是願意去的。
「好妹妹……你說的可真麼……咱們這就去吧……」
襲人喃喃。
水已經沒到了她的脖頸處,一寸寸移至口鼻……
「寶玉……你好狠的心……當真就不記得我……不記得我一點點的好麼……我這一世都託付於你……你卻一點兒都不稀罕麼……」
襲人苦笑,嘴邊是溫柔的水波在蕩漾,雙眼裡的淚水決堤般狂流。
眼前是一片模糊。
既然是要走了,那就走得乾乾淨淨,把這一世的痛楚都留下,不帶走一絲一毫。
既然是決意要放手了,那就把賈府和寶玉統統都忘個乾乾淨淨……
心痛到了極致,反倒不覺得痛了。
眼淚流盡。
只是不甘。
一寸一寸,水已至頂。
襲人,在賈府活了十數年,不管是不是值得,不管旁人又怎樣看她,她總是在賈府活了這些年。
也說不上是對還是錯,總是她這樣一個人罷了。
賈府的女孩子們,哪一個不是如她這般,心裡都有那麼一個夢。
如今夢醒了,也該歸去了。
襲人留下最後一口嘆息,留下最後一絲不甘心,她就要走了。
「呔……襲人!」
朦朧間,就要脫離萬般苦楚的襲人耳邊突然有人大叫。
聲音如同炸雷一般,頓時把襲人驚醒。
我……我這是要做什麼?
襲人驀然清醒,眼前卻是一片漆黑,渾身四周都是一片冰涼刺骨的渾水,腳下滑膩不堪。
我……我……這是在做什麼?
襲人驚慌失措,拼命掙扎,似乎她在夢魘之中,想要醒來卻怎麼掙扎也擺不脫這一場噩夢。
「襲人,回來!」
耳畔的呼喚聲更響了,身旁的水花猛然四散,眼前隱約顯出一條路來。道路兩旁水波翻滾,盡頭卻站著一個女子。
那女子絕美,滿臉皆是關懷,慈悲得如同九天之上的菩薩。
「襲人,過來!」
女子對她伸出手,柔聲呼喚。
「我……我……」
襲人一見那女子登時滿心崇拜,抬腳就走。
「姐姐……姐姐……別理她…哦咱們快走……快走!」
耳邊突然傳來彩霞急切的低呼聲。
「大膽妖邪!我不過是念你孤苦,這才放汝一條生路,若是你再敢誘人尋思,我即刻就叫你魂飛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女子大怒,皺眉喝道,一身正氣凜然。
「我……我……心裡好苦……」
彩霞低聲嗚咽,哭泣聲萬分淒楚。
「還不快走!」
女子斷喝,彩霞似乎是還想要分辨兩句,卻始終不敢,最後一轉身便撲入水中不見了。
襲人此刻心中越發清明,猛然間便明白過來。
是彩霞,方才一直誘惑她的就是太太房裡跳水自盡的彩霞。自己不知怎麼就走到了沁芳閘,這才被她迷惑了心智,好懸就做了冤死鬼。
襲人越想越是害怕,飛一般踏著水波就向岸上跑,片刻便至,水光退卻,腳下早就是一片濕漉漉的土地。
「我……我……我……」
襲人又驚又怕,再抬頭看看滿眼悲憫的女子,心裡忽然就湧出無限的辛酸與委屈來。
「我好苦……」
襲人放聲痛哭。
「想哭就哭吧,你心中的苦我怎麼會不知道?哭吧,盡興一哭就痛快了……哭過了,還要咬牙活下去……人生如此,誰又逃得過?」
女子柔聲勸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