襲人平生最大的私密被人一語叫破,登時把她嚇的魂飛魄散,當即便哆哆嗦嗦轉回身來,指著那女孩子吼道:「你是誰,你到底是誰,你如此故意毀人清譽,你到底想要做什麼?」
那女孩子見襲人回頭,這才忙收了滿臉的戾氣,當下又柔聲勸道:「好姐姐,我哪裡有毀人清譽,我不過是一心為了你好罷了。你千萬不要犯傻,千萬不要再回去受苦了,我這可是一心為你好,你可要知道……」
襲人此刻已經起了疑心,當下便死死盯著那女孩兒,想要瞧瞧她到底是誰。
可今夜偏偏無月又無星光,眼前一片漆黑,只不知從哪裡透過來微微的燈火泛於水面,實在是瞧不清那女孩子到底是誰。
當下襲人再也忍不住心中疑惑,開口便問道:「這位妹妹,你口口聲聲說是太太院子裡頭的。可太太院子裡的女孩兒也多,這一次被攆出去的也不少,你究竟是哪個?」
那女孩兒聽她這一問,當下便又低頭飲泣道:「姐姐問我是誰做甚麼,我是誰又有什麼分別,還不都是一樣,都是被太太給攆出來的可憐人罷了……」
襲人得知自己隱私被人撞破,一時心急如焚,當下依舊是不住口地追問那女孩子到底是哪個。
誰想她被逼急了,當下便不住冷笑問道:「好姐姐,好襲人姐姐,你管我是哪個做什麼,總是你的事情我都知道,我也決計不會說出去,你放心就是。來吧,和我一起走……」
襲人此刻又憂心怕人得知了她的事情,心中又貪婪寶玉的溫柔富貴,當下便怎麼也不肯再往前走了,只是站在原地說道:「好妹妹,你且過來說話,這水裡好冷,咱們上岸去說話好不好?」
女孩兒搖頭不肯,卻只顧招呼襲人快走。
二人如此僵持了半日,那女孩兒終於不耐煩了,呵斥襲人道:「我的姐姐,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心裡在想什麼。別人不知道,姐姐你自己還能騙得過自己是怎地,雖說寶玉和你已經極盡親密,可他心裡喜歡的當真是你麼?即便是你們兩個在親密之時,他腦子裡想的當真是你麼?」
襲人被她猛然這麼一問,腦子裡頓時便轟地一聲響,瞬間連身子都僵硬起來,兩行情淚卻不知不覺便滴落下來。
那女孩子說得千真萬確,她就是能騙盡天下人卻騙不過自己。
那個天殺的寶玉心裡何時有過她?
他心裡無時無刻念念不忘的只有林黛玉一個,如今黛玉倒是被王夫人逼出了賈府,想來這一生恐怕也不能和寶玉在一起了,可那寶玉就丟了魂兒一般,更何曾把她這個大活人放在過眼裡一星半點?
即便是和寶玉極盡情濃之時,這個該死的少爺心裡想的恐怕也不是她襲人,恐怕也是……
襲人越想越覺悲涼,她這一生終於是託付錯了人。如今她已不是完璧之身,真不知除了寶玉她還能再嫁何人……
女孩兒見襲人又自傷悲,當即便也低聲嗚咽道:「我和姐姐是一樣的際遇,也是把這一生錯託付了……姐姐你不必傷悲,過來和我一起就是了……往後我們兩個就在一起永生永世也不再分離……」
襲人此時心裡本來就是一片悽慘,正覺此生無趣,那女孩兒的聲音又柔和委婉,鑽如她耳朵里就仿佛是有魔力一般,直勾得襲人什麼也顧不得了,當下便如同傻子似的,緩緩轉過身,一步步當真就向女孩兒走了過去。
水冰冷刺骨,卻也比不上襲人此刻心寒如冰。
偏那女孩子見了襲人復走了過來,當下更是語氣極盡溫柔魅惑,襲人聽在耳中只覺似乎有一雙手在輕輕安撫她這一生的傷痛,當下更是渾然忘記了一切,深一腳淺一腳便向著那女孩兒走了過去。
女孩兒見襲人走近,忙就一伸手拉住了她,低聲嗚咽道:「姐姐,好姐姐,你我本是一般的不幸,都一心妄想著要攀高枝,可惜人家不過是拿咱們當奴才用罷了,哪裡有一點真心?虧得咱們還傻子一樣對人家掏心掏肺的,如今想想真是可笑……」
這一番話可不是正說到了襲人的心裡去?
她越發覺得這女孩兒是生平知己,不覺又多了幾分親近之意,當下也使勁攥了她的手,又向她靠近了一些。
只是這女孩兒的手冰冷異常,就連她身上都散發出陣陣寒氣,凍得襲人瑟瑟發抖。
她忍不住便問道:「好妹妹……你……你身上怎地如此冷的……怎地就像是冰塊兒一樣……」
女孩子聽問,當下便悽然一笑道:「好姐姐,你若是在這冷水裡泡上幾天,你也如此冷的……」
襲人聽她這話說得奇怪,一時不解其意,當下不由自主便扭頭瞧去。
此刻恰巧不知從哪裡透過來的昏暗燈光,正正好好照在女孩兒半張臉上。只見那女孩一頭黑髮濕漉漉地貼在白得發青的臉上,倒把她不大的一張瓜子臉擋了一大半。
襲人一眼瞧去卻瞧不大清楚,依稀只覺得這女孩兒好生面熟,定是往日常見的,只是如今一下子卻想不起是誰來。
她忍不住便忙問道:「好妹妹,你究竟是誰,叫什麼名字,我怎地瞧著你好生面善……」
女孩兒聽了更是淒楚一笑,當即便垂下頭去,低聲嗚咽道:「好姐姐,咱們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況且我那名字也是賈府的主子給起的,全憑她們的喜好罷了,我一點兒也不喜歡,又提它做什麼呢?」
襲人聽她這麼一說頓時也更加自傷起來。
原來襲人原本姓花,這是她記得的。在五六歲上就被父母賣入了賈府,跟著學習伺候賈母。賈母見她生得雖不是那拔尖兒的,卻好在行事穩當,就是個小大人一樣的,因此對她也甚是喜歡,隨即就給她賜了個名字叫「珍珠」。
到了後來賈母又把她派到寶玉跟前伺候。那時候寶玉一來還小呢,二來他天生就喜歡那些個香艷曖昧的詞句,又因為襲人姓花,因此就把她名字改成了花襲人。
這名字卻是從一句「花氣襲人知晝暖」的詩句上來的。
打那以後賈府的人就都叫她為襲人了,誰也不知她本來叫什麼。到了後來連她自己都忘記自己的本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