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在賈府處境尷尬。
眾人都知她生身母親是個姨娘,是賈府家養的奴才出身,且為人又愚笨,每每又肯生事。因此,滿府里沒一個人待見她。
雖說探春自幼就被賈母接到身邊親自撫養,只認王夫人做母親,可從骨子裡她就和眾人不一樣,人人看她的目光都有些異樣,她主子不是主子、奴才不是奴才的,身份要多尷尬有多尷尬。
王夫人面兒上對她也還算好,最起碼沒有過多苛責過她,打罵就更沒有了。人前,夫人對她也算得上是溫柔體貼了。可人後呢?
沒有懷胎十月一朝分娩,沒有了那十個月的緣分,怎麼都是不親的。
骨血,什麼是骨血,離了骨血相容,什麼都不是。
即便王夫人再大度,再能容忍,再對她好些,可骨子裡終究是不親的。她無意間看向探春的目光中滿是嫌棄和厭惡,敏感聰慧如探春怎麼會看不出?
不過大家都是心照不宣,不想戳破這層窗戶紙罷了。
就如此,探春還要在人前裝出一副和夫人親密無間、骨肉情深的模樣,若是細想真叫人噁心。
所以,探春從不去細想這些個事情。想得太多了,賈府里是不能活人的。
偏偏她的親生母親有事沒事就要生些個事兒出來。每每生事還偏要拉上她。
「我在這府里熬了幾十年,為老爺生了一兒一女,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我怎麼就連個丫鬟都不如了?!」
這句話,姨娘隔三差五就要在府里吆喝一遍,生怕別人不知道探春是她生養的。
探春每每又聽下人繪聲繪色說起自己親生母親又怎麼撒潑大鬧了,又說自己生兒育女勞苦功高了,探春恨不得自己先找個地縫兒鑽進去,永世也不要出來。
「你們都欺負我不是太太養的!」
她同胞兄弟賈環每每遇上不公平的事兒還能這麼叫上幾聲兒呢,她就連這些話也不敢說,怕人家笑話!
她更怕王夫人不待見她,怕賈母看不上她,怕賈府里那些個出身高貴、根基正當的兄弟姐妹們瞧她不起。
未此,探春真是不想在這個府里待著。倘若她是個男子,早就起身離開賈府出去闖蕩一番事業,那時候她自有一番話說。可惜偏偏她又是個女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只能委縮於賈府這一方小小的牢籠之中,不得動彈。即便她再有志氣再有才幹又能如何呢?
在心底里,她和那些個兄弟姐妹們是格格不入的,人家都活得氣粗,只有她是在夾縫兒中生存,苦不堪言。
賈琮和她倒是最像,且賈琮的生母似乎還不如趙姨娘,聽說只是個燒火丫頭。探春也不明白,賈赦為什麼要找個燒火丫頭生孩子,但總是生了,總是賈府里又多了一個庶出的少爺。
探春以前並沒有主意過賈琮,她自己都活得狼狽不堪,哪兒還有餘力關注旁人?
但最近這些日子賈琮突然間就驚艷奮起,她這才把目光轉到了這位少爺身上。
她對賈琮極是好奇,再加上兩人出身對等,她心裡對賈琮也就比對旁人更親密些。
如今待書突然說要去找賈琮玩兒,探春愣了愣,再看天色還沒有大黑,便也起了這個念頭,嘴裡卻猶豫道:「這個時辰去,是不是有些個晚了?一會子再鎖了大門該怎麼好?」
待書聽了便笑道:「放心,還早呢,離鎖門最少還有
一兩個時辰,咱們過去轉轉就回來了,誰還能賴著不走不成?」
探春聽了便笑道:「也好,反正天還長呢,又剛吃了不少東西,出去轉轉消化消化也好。」
當下商議定了,主僕兩個徑直去找了一頂小轎子,抬著探春就進了東院兒,先是去見了邢夫人,說了幾句話,這才轉到暢春園來。
一進了暢春園,探春見了園子裡的景致,不由得就點頭讚嘆不已,心裡卻在暗自琢磨:這賈琮原來就是個可有可無的人,生死都沒人多問一句的,這如今是怎麼哄得大老爺和太太喜歡,連這麼好的院子都肯給他住。看來他還真是個有本事的。
待書攙扶著探春,兩人邊走邊看,邊看邊贊。偏偏這時候就有個小丫頭剛剛走出來,一見了她主僕兩個忙就上來問好,領著二人往賈琮的房裡走來。
偏賈琮這時候正在屋裡發呆呢。他今日就過得和做夢一樣,再沒想到能和黛玉走得如此之近,還認了姐弟。那黛玉美若天仙,和她這麼親親蜜蜜地待了一個下午,賈琮只以為自己恍若在仙境一般,直到黛玉起身離去了,他還是如身在夢中,恍然若失。
錦雀也沒來招惹他,靜靜地坐在窗戶前的榻上,就這微弱的燭火和太陽的餘光在刺繡。
這主僕兩個一個忙一個發呆,都是不吭一聲兒,屋子裡更是安靜得連錦雀穿針引線的聲音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恰恰這時候就有人在外頭回稟道:「少爺,三小姐過來了。」
賈琮一時聽了還有些發呆,什麼三小姐,哪個三小姐來了?
他這裡正想呢,就聽門帘子響,探春笑眯眯掀開帘子走了進來。
賈琮一見來的居然是探春,心裡不由得奇怪萬分:他和探春並沒有什麼往來,連話都沒有說過幾句,她怎地就來了?
只聽探春笑道:「琮兄弟,你做什麼呢?我方才過去瞧太太,見你這裡還沒閂大門呢,院子裡又是好景致,不由得就走了進來,可是有些突兀了。」
賈琮一聽忙就笑道:「姐姐說得這是什麼話,這怎麼就叫突兀?我做夢都想著能請姐姐過來坐坐呢,只是怕姐姐不願意來呢。如今姐姐竟然肯來我這寒舍,可真是求之不得蓬蓽生輝呢。」
探春一聽便抿嘴笑道:「好兄弟,怪不得人人都喜歡你,果然是有道理的,你這一張嘴就叫人心裡舒服,我恨不得日日都來呢,你到時候嫌煩了可怪我不得……」
賈琮聽了忙笑道:「巴不得呢,只怕是姐姐哄我呢。」
探春便笑道:「哄你做什麼,我日後當真天天來!」
賈琮笑不可支:「那更好,姐姐不許哄我!」
他們兩個這裡一笑一答,錦雀急忙就放下針線張羅著倒茶讓座,心裡奇怪不迭:如今是怎麼了,自家少爺怎麼就這麼招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