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5章 星辰低於眼,眾生入雲深。♢😎 ❻9s𝐇𝔲乂.ᶜσм 😲🐒
臨敬殿內的講述還在繼續,陳恆的視角始終以自己為主。只在中間的旁引上,借用起別的消息渠道,以此讓李贄和韋應宏對全局有更全面的了解。
親歷者的見聞,自然比軍報上冷冰冰的文字富有色彩。聽完民夫的踴躍作戰,又聽完茅大慶的臨死遺言。李贄倒是難得感嘆一句:「是條好漢子,可惜未能早早從軍。」
只從後半句來看,李贄是沒打算輕饒茅大慶。陳恆對這個結果也不意外。國有國法,家有家規。無規矩不成方圓,無法度難以正賞罰。
更別說謀逆,歷來是上位者的逆鱗,觸之即死。
陳恆也沒打算在茅大慶身上浪費精力,只把注意力放在一干投誠的流匪身上。
對這些落草為寇的老百姓,李贄的反應倒顯得大度許多,加上有韋應宏從旁引經據典,很快就同意改斬刑為流放。
如今新黨苦媳婦熬成婆,正是要以仁義示天下。以告誡世人,自己這派跟舊黨的不同之處。百姓落草為寇,是因為舊黨把持朝堂,致使昏官橫行的緣故。
持大義而撥亂發正的新黨,正要借一借饒恕流匪的由頭,再發一篇批評舊黨的公文,將他們徹底釘死在有罪與社稷上。
百姓當年過得苦,跟我們新黨可沒關係。都是舊黨的錯,正是因為舊黨有錯。我們新黨才能站在台前,示寬以天下。
韋應宏的算盤,陳恆自然看在眼裡,心中亦清楚裡面的門道。政治的運轉,不論掛著什麼漂亮的名頭,最核心的本質都逃不過利益。
見陳恆說了半天的話,夏守忠忙端來一杯茶遞上,這份態度讓前者有些受寵若驚。
對方幾乎就是下任宮廷內相,自己如何受的這份虛禮?
陳恆正要請辭,李贄已經無視掉這件小事,出聲問道:「逆賊在營中都宴請過什麼人?」
陳恆端著茶杯的手,下意識抖了抖。岳父擔心的事情,終究還是發生了。
韋應宏亦是露出緊張的模樣,密切關注著陳恆接下來的話。
他怕,怕這個毛頭小子使起性子,將大雍的官場翻個底朝天。
如今十二月已至,新黨手中已經拿著『彌補虧空』這張牌,實在沒有必要節外生枝,大肆株連。
陳恆只是從六品的同知州,更是剛剛出仕的翰林。對方輕易開開口,爆出幾個涉事之人。最後留下的罵名,都是實際操盤者———韋應宏來承擔。
陳恆不清楚韋應宏的擔心,更不敢讓李贄久侯。他直接開口,將自己在營中看見的人,一一說個乾淨。
關於此事,陳恆昨夜就跟林如海商議過。對名單是否加以隱瞞,翁婿兩人的想法各有不同。
但兩人的目的,卻跟韋應宏出奇的相同。眼下朝堂剛是動亂過後,一切以維穩為主。
一旦發起大獄,不管背後有沒有李贄的意思。都會給朝堂上的第三方和參與舊黨,留下新黨剛剛把持朝堂,就排除異己的印象。
既然目的相同,林如海反倒更疑惑自家女婿,為何執意要坦誠相告。
「岳父,咱們大雍真沒有錦衣衛嗎?」
面對女婿的反問,林如海亦明白這孩子的擔憂。
大雍明面上自然沒有類似前明的監察機構,可私底下李贄到底有沒有這樣的機構,誰也不清楚。
但大家心底都清楚,有肯定是有的。為人皇者,若連這點御下、治下的手段都沒有,豈不是太小瞧李贄的政治素養。
「我說了,往後再有什麼私下誣告出來,我既能出來做個作證,也能避免無辜者受到牽連。」
陳恆的想法,很快就讓林如海認同。
確實,如果新黨冒然選擇隱瞞。最後跟李贄手中的名單有出入,受到影響和打擊的,只會是新黨所有人。
不是因為榮升首輔,就要過分專注下屬、同僚之間的關係。
反過來說,正因為已經把持朝堂,才更要小心謹慎,應對李贄多變的性情。
古往今來,最難的就是副手之職。既不能不幹事,更不能幹太多事。
整個天下,真正手握權柄的人,只有一個。其他人都是被餘光照拂的幸者,豈可弄錯主次順序。
韋應宏不是想不明白,只是剛剛升任首輔的喜悅,讓他一時看不清自己要負責的主體還是李贄,朝中的同僚只是次要。
林如海想明白了,越加高興自家孩子的成長。
而越聽越著急的韋應宏,還在李贄身旁悄悄給陳恆使眼色。
差不多可以了,再說下去,這些人的親屬、故吏牽扯到一處,那是開朝以來有數的大案。
最上頭的李贄卻聽的很滿意,一直到陳恆說完,都沒有對名單的事情,求問證偽。
只從這個反應來看,陛下手中顯然有自己的渠道。畢竟他一開口,問的就是,「陳卿覺得這些人該怎麼辦?」
這個問題,林如海也問過。陳恆拿出相同的答案,回復著李贄,「陛下是要做明君,還是聖君?」
許是這話聽著有趣,李贄在御座上坐直身子,探頭反問這臣子道:「其中有何不同?」
「若是明君,當以事實為斷。有則罰,無則免。大罪不容赦,小罪以人為主。」陳恆放下茶盞,從位置上起身,整著衣冠,邊拜邊說道,「若為聖君,當容常人所不能容。曹孟德陣前焚信,就是他有非同常人的氣度。」
李贄聽的想笑,故意反問道:「在你看來謀篡大漢的曹孟德,也可為一代聖君了?」
「非也。」陳恆勸誡道,「君子論跡不論心。臣只說此事上,曹孟德有仁君之象。可做人就跟寫文章一樣,一兩處精彩,人皆有之。可要從一而終,一以貫之,只有少數人能做到。」
看著面前剛剛立下大功的臣子,李贄又語氣莫名道:「若朕執意要殺呢?」
「臣不才,願為陛下刀斧手。」陳恆一反常態,直接請命道。
這下,李贄終於憋不住。拍案大笑道:「怎麼,素有青天大老爺之美譽的陳持行,也要助紂為虐嗎?我以為你要學一學山中高士,棄官不做呢。」
這話說的誅心,陳恆卻絲毫不怕,只沉穩應對道。
「非也,臣願替陛下一展仁德,刀下留人。」
陳恆答得,也叫一個直言不諱。
李贄愣了片刻,良久,才伸手點著陳恆,作笑道:「派你外放,倒是走對了。伱比之前更有風骨,說話、做事也更有自己的底氣。」
剛剛站直身的陳恆,不得不再次彎腰感恩道,「臣幸得君恩,一思一行當以陛下為重。」
「罷了罷了。」李贄擺擺手,頗為無奈道,「壞了誰的名聲,也不能壞了你的。」
眼前這人,可是自己將來要留給太子的宰輔之臣。豈能拿著陳恆好不容易積累的名聲,替自己背這口黑鍋。
「說說你的賞賜吧。」李贄突然轉過話題,「你這次功勞甚重,說吧,你想讓朕賞你什麼?」
怎麼突然就把話說到我身上了?陳恆呆了呆,有些心虛的看向韋應宏,趕緊懂事道:「臣不敢……」
「知道你不敢說。」李贄也知道當著自己的面,這位狀元郎難做出什麼寵臣之舉。
索性問道,「朕不妨問的直接些,你是想回京師,還是繼續待在松江?」
聽到這話,陳恆馬上陷入思考。李贄卻擺擺手,直接道:「不急,你先回去好好想想。這次難得回京,你就先在京師陪朕過個年。」
見李贄留下商議的餘地,陳恆趕忙起身謝過。他知道李贄跟韋應宏有要事商議,更是不敢久待,連忙起身告辭。
出宮的這條路,他是被夏守忠送出來的。
繼戴權註定陪葬帝陵後,對方加封大太監的時間,指日可待。
一路上,陳恆多以『公公』稱呼夏守忠。
夏公公倒是個妙人,嘴上說著不敢當,微妙的表情倒是看出幾分志得意滿。
兩人走出好遠的路,臨到分別時,夏公公才鬼使神差道:「陳大人接下來可是要去晉王府?」
怎麼我的行程,連你也知道?陳恆眨眨眼,只好點點頭。
他清楚,夏守忠選擇這個時候起話頭,必然是有些事要交由他轉達。
夏守忠笑眯眯的看向狀元郎,神神叨叨道:「這幾日陛下叫小人多看看書,免得誤了宮中的大事。小人不才,有幸看到一句『樹高而冠林,鳥成則翼飛』。
小人才疏學淺,不知此句深意,還請狀元郎解答一二,免得陛下考教,反落個難堪來。」
這沒什麼不好回答的,陳恆想了想,只照著話的本意解釋一二。夏守忠含笑聽到最後,又一再謝過陳恆的提點,才補充一句:「勞陳大人替小人向殿下問安。」
李贄身邊的親近人如此說,陳恆只好應酬下來。
其後再無諸事,臨到午門口,上了王府的馬車,陳恆一路暢通無阻的來到王府門口,就見到皇太孫李俊早早等在此處。
…………
…………
兩人並肩走入王府時,李俊撿著宮內的事情,開了個話頭。
「跟皇爺爺談的如何?」
陳恆尋著一些能說的小事,說了個一半。
李俊正值年少,逐漸長成的身子下,是不停冒出的個人意志。可惜太子和陛下尚未發現此事,甚少聆聽李俊的心思。
此刻自己幾句閒話,就能得到陳恆的回應,李俊內心實在高興的很。
他拉著陳恆站在門口,悄聲道:「父王正在跟曹大人商量事情,你一會進去說話留心些。」
曹大人?那位翰林院的釘子戶?在朝廷養望數年的曹廷受曹大人,怎麼會突然來到晉王府?
陳恆很是詫異這個消息。
「他曾經給父王當過一段時間的先生。」李俊推門之際,將這份人際關係悄悄告訴陳恆。
這是他的有意賣好,畢竟這個消息等陳恆回去,從林大人處也能得知。
陳恆謝過李俊的提點,快步走入大堂。就見李賢和曹廷受一同坐在圓桌前,桌上擺著瓜果點心等物,菜樣沒那麼精緻,很是尋常普通。
這樣的招待方式,看來曹大人跟太子的關係非同一般啊。陳恆心中有了判斷,來到李賢面前給兩人一起行禮。
「持行快坐。」李賢甚是熱情,直接將陳恆拉在自己右手側,與左邊的曹大人面對面落座。
這位老大人還是自己鄉試的主考官呢,陳恆豈敢托大。坐下後,就當起老實巴交的和尚。
李賢問一句他才答一句,對曹廷受更是恭敬有加。
李賢特意召陳恆來,自然不只是為了關心一介文官的安危。話題饒了半圈,李賢果然問起臨敬殿的事情。
李賢的理由也很能說服人,他擔心李贄的暴脾氣,會大開殺戒,導致朝局動盪。
如今太上皇剛走,帝陵還未修繕妥當。如此時候,帝棺還停靈在宮中,豈能大動干戈。
陳恆不知道此話有幾分真、幾分假,可他清楚一件事,一定是有勛貴跑到李賢這開始求情。
這位太子在此事上的反應,實在叫人不好置評。
為何歷朝歷代的皇家事,都如此勾心鬥角,叫外人置身其中,實在想不明白!
陳恆不理解,只好更加謹言慎行。
可未來的大雍皇帝問詢,不拋點真材實料,又實難交代。
陳恆只好把自己的話,重複一遍,又刻意省下李贄說的話不談。如此做,既表露了自己的態度,又隱瞞下李贄的話語。
眼前的難關,陳恆暫時以左右逢源,矇混過去。
李賢更沒有過多為難他,連聲道對方辛苦。
陳恆小心應答,在旁陪坐許久,才由李俊出面,送其回到林府。
…………
…………
林如海得知女婿在王府的遭遇,倒是給出一個極為精準的猜測。
「怕是曹廷受想入閣擔任次輔。」
陳恆聞言一振,曹大人終於要上遷了?不過這話聽著,為什麼這麼怪呢?
「這,能做到嗎?」
從翰林院直入內閣,說句屁股竄火,都不過分呀。
「他在翰林院主持多屆鄉試,又培養過多任翰林。」林如海意有所指道,「你覺得他做不到?」
陳恆想了想,疑惑道:「陛下已經準備分化新黨內部了?」
林如海聽到這話,抬起手敲在女婿的腦門上,「糊塗,往後再沒有什麼新黨。」
這句話,就變相坐實了陳恆的猜測。他忙吐了吐舌頭,站在岳父身後,學著黛玉的手法,給老丈人捏起肩膀,求問道:「爹,陛下問我要留在京師,還是松江?您怎麼看?」
私底下的時候,陳恆就省卻『岳父』這樣太過書面的稱呼。
「你是怎麼想的?」
看著日漸成熟穩重的女婿,林如海沒有直接替陳恆做決定,反而更看重對方的心思。
「我想回松江。」對著最親近的家人,陳恆不假思索道,「我感覺接下來的朝堂,也平穩不到哪兒去。」
「為何?你若藉此留在京師,不出五年,就可擔任六部侍郎之職。」
這樣一條通暢的大道,是個明眼人也能看出其中好處。
陳恆苦笑一聲,嘆氣道:「一來我自覺有愧松江百姓,想再看顧他們幾年。二來海運之事,牽扯大雍國運。松江是南北門戶,這個時候交給外行人,我實在放心不下。」
他口中的愧,自然是那批戰死的民夫。陳恆能堅守到最後,以揚州和松江為首的民夫,實在起到決定性的作用。
前者是自己的鄉黨,後者是自己轄區的百姓。
他們為自己拋頭顱灑熱血,陳恆不想拍拍屁股走人。哪怕是回去面對百姓的責問,他也願意坦然受之。
「那就去吧。」林如海點著頭,沉聲道,「不止是你,我準備讓珏兒跟你一起回去。」
「他怎麼了?」陳恆有些困惑。
「糊塗。」林如海笑罵一聲,「他這個年紀,也該回蘇州,參加院試了。」
真是光陰如快馬加鞭,一轉眼,自家的小舅子都要參加院試了。
陳恆暗笑著搖搖頭,兩翁婿還要深談些瑣事。外頭的賈敏卻過來催人,讓他們趕緊過去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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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國府內,這兩日剛因寶二爺平安回府熱鬧過一陣,很快就因為薛姨媽的哭聲,氣氛再次變得凝重。只是這份凝重中,更多的還是緊張。
最近上門拜訪的舊客,實在多不勝數。他們打的名號各不相同,有說來看看寶二爺的,有說來看看賈老太太的。
後者因為寶貝孫子回來,身子可見的轉好,已經能像往日一樣吃下半碗胭脂米。
家中長輩身體轉安,本是個好事。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府中的氣氛感染,賈政面上的神色,還是凝重的很。
他沒去管薛姨媽的喪子之痛,只是把寶玉召至書房,尋問起平安州的諸事。
寶玉自己也是糊裡糊塗,他說個半天,把賈政聽的更加迷惑。
前者見自己說半天也說不明白,忙提議道:「爹,你真想知道什麼事情,為什麼不去請我那妹夫來家裡坐坐?」
「你何時跟他關係這般好了?」聽到寶玉主動提起陳恆,賈政更是意外反問。
寶玉嘿嘿一笑,撓著頭道:「我也說不上來。孩兒自覺得往日的自己,確實像一隻井底之蛙。
爹爹今日特意喊孩兒來,必然是牽扯甚大。與其問完孩兒,爹還要不放心。不如直接叫妹夫來,他說的話,您一定認同的。」
「你能這麼想,再好不過。」賈政老懷大慰道,「果然放你出去走走看看是對的。男子漢大丈夫,不可拘泥在後宅之中。」
對這話,寶玉還是不認同。後宅多好啊,有那麼多姐姐妹妹陪著自己玩樂。
心裡這麼想,嘴上卻不敢這樣說。大概寶玉也知道,說出這話會被賈政數落。
「可惜現在府中有白事,該用什麼理由請他來呢?」
「孩兒去一趟就是。」賈寶玉主動請纓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