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刻骨

  江文景站在原地, 被那一縷突然降臨的淺淡幽香,徹底擾亂了心志。【寫到這裡我希望讀者記一下我們域名】

  也許是因為她有故人的影子。

  時隔千年,哪怕唐棠時刻陪在他身邊, 觸手可及,她如他所願, 這一世滿心滿眼都是他, 可他卻已歷盡滄桑, 再濃烈的感情,在時間和物是人非的磨耗下,也會逐漸從記憶里褪色。

  如今那褪色的畫卷, 仿佛重新被添了色,一寸寸死灰復燃。

  即使是假象, 是虛幻的影子。

  江文景還是緩慢地跟了過去。

  他知道被她發現了, 但她沒有察覺到他是誰, 如果等她知道,她又該是什麼驚慌的表情?害怕?恐懼?還是厭惡, 憎恨?就如同他討厭這個名叫白秋的女子一樣,她不會給出任何他所期待的反應, 因為她不是他的唐棠。

  在她沒有察覺之前,她在心上人面前, 是一副溫柔甜膩少女情態。

  「看來某人沒有來呀。」

  白秋隨著那道影子兜了兜圈子, 遲遲無法真正與他面對面, 心道這人玩什麼呢, 她都這樣了,他居然還躲著掖著?白秋索性又往回走,故意激將了一句:「既然不來,那我還是和小姐妹快點洗完睡覺吧, 有些人啊,還比不上白禾。」

  白禾瞪大眼:「?!」

  姐妹求求你別突然提她啊!拉仇恨了啊!剛剛才說好的統一戰線呢?!

  白秋對上白禾驚恐的眼神,心下好笑,又慢悠悠道:「別說她了,連看門的魔修都比不上,那些魔修至少隨叫隨到,也不會讓人傻乎乎地等著,頗懂察言觀色。」

  這下總該出來了吧?

  空氣很安靜。

  還是沒有動靜???

  白秋這一回直接撂挑子不幹了,她都已經夠主動了,這人明明早就來了,還故意躲著,就是故意逗她玩兒,她也不是回回都能被他當成個小玩意兒逗著玩的,她也是有脾氣的!

  白秋索性坐回了池邊,不吭聲了。

  白禾看她垂著眸子,一臉冷漠的表情,感覺到了氣氛的不對勁,縮了縮脖子,總感覺這一對夫妻又要鬧矛盾了,尚未說話,餘光便瞥到一襲黑色的衣角。

  那人漸行漸近。

  來了!

  白禾想提醒一下白秋,但眼看衡暝君冰冷的目光掃了過來,頭皮一緊,連忙悄悄退了下去,一秒都不敢多留。

  青燁來時,便感到一絲奇怪的靈氣波動。

  這氣息不弱,但極淡,若是平時,他的神識覆蓋千里,可捕捉一切風吹草動,偏偏這幾日他過於虛弱,遲鈍了不少,那股氣息淡得恍若錯覺。

  但他的判斷,從未出錯過。

  有人靠近了小白。

  青燁眸底的殺意翻騰而起,分明即將踏入此處,見到心心念念的小白,卻又倏然退了出去,抬抬手指,一條黑色的細小藤蔓從泥土裡靈活地鑽了出來。

  「去監視唐棠。」他攏了攏袖子,蒼白的容顏在月色下透著一股陰冷戾氣,「蟄伏暗處,不要打草驚蛇。」

  那條小藤蔓扭了扭,得到了這指令,「咻」地一下躥了出去。

  青燁抬手,指尖變幻出那把漆黑的凶劍,緊緊握在手中,手背上泛起青筋。

  劍刃微微一轉,反射著血紅的月光,如長刃抹血,殺氣四溢。

  他一步一步,走了進去。

  遠遠的,便感覺到了小白的氣息,青燁喉間微緊,他又聽到她說話的聲音,然而無人主動逗弄他的小白。

  青燁垂落廣袖,指尖的毒血順著沉重的劍柄,慢慢流上了劍身,濺上青玉地磚,被漆黑的身影無聲無息地掩蔽。

  他環顧一周。

  白禾察覺到他過來了,連眼神都不敢和他對上,就逃之夭夭,留下坐在池水邊的小姑娘,端莊的衣裳被扯得鬆散,於清純無辜中染上媚色,肩背上落著濕漉漉的長髮,斜插著一隻雀尾釵。

  周圍熱氣氤氳,水波沒過她的纖細白皙腿根。

  仿佛是從那副畫裡走出來一般。

  青燁微微閉目,身為靈物化身,他本就比常人敏銳,尋常的障眼法是不可能瞞得住他的……他此刻的興致被那一絲若有若無的陌生氣息弄得無比暴躁,暴躁地想要殺人,喉嚨滾了滾,眼瞼微垂,眼尾染上嗜殺和慍怒。

  那個人碰她沒有?

  她身上有沒有屬於別人的氣息?

  青燁驀地沖了過去,快得只留下一道極淡的黑氣,蒼白的手指掐上了她柔軟的腰肢。

  「啊!」

  白秋猝不及防,驚呼一聲,緊接著整個人落進了水裡,無數的水湧入了耳鼻之中,她還在掙扎,便被他用力掐入懷裡,狠狠懟到了身後冰涼的玉璧之上。

  鼻腔從水中脫離,呼吸又一下子順暢起來,白秋猛咳了一下,整個人後退不了,也絲毫無法掙扎。

  她被他困在水池和他之間。

  他幾乎是將她捆在臂彎里,她的脖子被他的肩抵著,臉頰貼在他的頸邊,這是一個鴛鴦交頸的姿勢,卻含著一股奇異的懲處意味,讓她感到有些窒息難受,忍不住想要掙扎。

  「你……」她伸手拍他,「你幹嘛……」

  才說完,視線下滑,看到他右手上的那把可怕的凶劍,被嚇得一下子噤了聲。

  這……

  他拿著這把劍幹什麼?!

  他剛才不是在跟她躲躲藏藏麼?

  白秋一下子怔住了,又感覺抱著她的人用力地蹭了一下她的頸子,然後順著一點一點地往下,鼻尖貼著她的臉頰,薄唇划過她的鎖骨……

  與其說是曖昧,這動作卻更像是……

  ……他在聞她。

  像是貓聞著主人身上的氣味,有沒有沾染其他貓的味道,像是小狗在分辨敵友,他用力鉗制著她,眼角泛著一絲猩紅之色,仿佛下一刻就要掐死她一樣。

  白秋不知道他突然怎麼了。

  她抬眼,環顧四周,仔細想了一下。

  方才她沒看到青燁,她的餘光能看到自己側面,可見他是從她背後過來的,可她正後方只有一扇屏風,她篤定自己之前是從那扇屏風那過來的。

  那麼故意不出現之人,難道不是他?!

  白秋驀地驚起了一身冷汗。

  她誤打誤撞抓的那隻手,是別人?

  可那人身上的氣息,分明是個魔修啊……誰這麼大膽?膽敢背著青燁溜進來調戲她?

  白秋頓時毛骨悚然,看著還在一寸寸往下的青燁,忽然伸手,撫向他的發頂。

  他微微一僵,動作停住,白秋的手臂又往下,繞住他的脖子,將下巴擱在他的頭頂上。

  他現在有些生氣。

  他大概是料到了什麼。

  這麼大的火氣。

  白秋餘光覷著那把凶光畢現的劍,深吸一口氣,佯裝什麼都不知道,歡歡喜喜道:「青燁這麼著急,那為什麼不早點來,你不知道我等了你多久。」

  「我坐在這裡,都快著涼啦。」

  他微微一僵,卻沒有抬頭。

  白秋溫暖的手指穿過他濕潤的發,掌心涼得如掬了一斛露水,又輕輕地說:「白禾方才陪著我,讓我再等等,但是你一直沒有出現,我就打算回去了。」

  「因為你不在,我做什麼的興致都沒有。」

  「本來今夜,也是想要給你一個驚喜。」

  白秋認真地說著這些,感覺腰間的力道逐漸變弱,他抬起頭來,從上往下看,他眼底未消的血氣勾勒著眼尾,像是上了桃花妝,蒼白中透著清灩妖媚的美。

  ……如果忽略他這兇巴巴的眼神。

  他一字一句,陰惻惻道:「有人碰你麼?」

  白秋搖頭,怕他生氣,但搖了一半,又不忍心騙他,只好似是而非地說:「不論碰與不碰,對我而言,我都只是你的。而且就算有一天,我被人碰了,只要青燁不因此而嫌棄我,我也仍舊只是青燁的,我們……只需殺了那個碰過我的人。」

  她笑眯眯道:「是不是?」

  是不是?

  青燁瞳孔一縮。

  她帶笑的容顏一下子闖進了他的視線,勾起了某種奇怪的記憶。

  血月臨空,見到她的剎那,就感覺有什麼東西時時在腦子裡翻湧著,此刻突然破土而出——

  「別人碰我,我不喜歡,但是你,我不討厭。」

  女子坐在水池邊,微微弓著腰,攏著身上零碎的衣物,對他說。

  她問:「既然是你下藥,我不討厭,也可以與你試試,沒什麼大不了的。」

  她說出這話時,神色沒有波動,只是睫毛微微顫了顫。

  一滴凝結在睫毛上,倏然滾落的水珠,像是滾落的熱淚。

  藥?

  什麼藥?

  青燁想起來了。

  玄靈派的天羅地網可以殺死一隻化神期的魔,他身為玄靈派聖物,即使從廣虛境裡救出魔修,也無長老會主動為難他,他在流言蜚語下閉關療傷,得知她隻身上玄靈派的消息之時,已經過去了整整三日。

  於是他用剩下的時間翻遍了懸崖底部的森森白骨,摸過無數污穢的亡者肉身,將一襲白衣染得猩紅,企圖找到熟悉的氣息。

  那時對他而言,這份氣息是他唯一的眷戀。

  可是什麼都沒有。

  天地之間,她的存在被抹消得乾乾淨淨,這裡的人各個都要她的命,除了魂飛魄散,他想不出其他的可能性。

  在他即將要放棄的時候,他卻從江懷瑜的衣袖上,察覺到了一絲旁人無法感覺到的魔氣。

  天地衍生的靈物,得天道眷顧,他的心太剔透了,任何連法寶都難以察覺的蛛絲馬跡,卻能被他尋到。

  扎著高高馬尾的白衣少年選擇動手,趁著江懷瑜下山辦事,就這麼拿著一把劍,孤身闖進了江懷瑜的住所。

  他便看到了讓他永生難忘的一幕。

  她被下藥了,昏迷不醒地躺在床上,手腳被繩索捆著,身子無意識地扭動。

  她昏昏沉沉地掙扎著,原本完好的衣裳被蹭得有些亂了。

  ——便帶了稍許艷色。

  青燁這輩子就沒見過這樣的畫面。

  他覺得她是被傷害了,但是她沒有傷口,也沒有被脫掉衣裳,他也不知道她是怎麼被傷害了,懵懂的青藤什麼都說不上來,但是他很生氣,因為她被下了藥,絕非自願。

  江懷瑜憑什麼讓她做不願意的事?

  青燁把她帶走,藏回了自己的洞府,笨拙地用自己的法術為她療傷,誤打誤撞地用靈氣侵入她的身體,以毒攻毒,逼出了她體內的迷藥。

  她吐出一口血來,恍恍惚惚地睜開眼,第一眼看到的是他。

  「是你……」她拔高聲音,質問道:「你給我下媚藥?」

  她的質問把他問懵了。

  少年坐在地上,無辜地望著她,心卻涼了大半截。

  他知道什麼是媚藥,那是能讓女子忍不住交合求歡的藥。

  他大概明白了,江懷瑜身為正道大弟子,表面上端得是光明磊落,清心寡欲,可他對她有慾念,為此背著師尊和師弟們,悄悄藏著這個女魔修,對她做齷齪之事。

  他想解釋,但她轉而又冷笑道:「我是來救你的,我以為你有了危險。」

  少年微垂雙睫,低聲道:「我在閉關。」

  少年的嗓音清冽低沉,如晨曦白露,帶著夜殘留的涼意,是天生涼薄的秉性,讓他說話如此清淡。

  她說:「我知道。」

  「那些算計我的人,意欲置我於死地的人,太污穢噁心了,你是小青藤,會闖入廣虛境救我,就說明你和他們不是一夥的。」

  她沒有懷疑他。

  但她唇瓣咬出了血,又含恨道:「我昏迷的時候,想了很多次,如果是他們對我下藥,我醒來一定要報仇,我從前不會殺人,但我一定要殺了他們。」

  少年凝視著她,瞳仁清冽澄澈,安靜地聽著她說。

  「可若是你。」她忽然看向他,嗓音忽然輕了。

  「如果是你,只要不是那些人,我寧可與你一起,因為你不會害我。」

  「青燁,我從前從不殺人,我甚至幫過很多人……可就因為我是魔修,所以我至今都沒有朋友,就連江懷瑜,他也騙了我……」

  她說著說著,忽然扯了哭腔。

  少年抿起唇,看著她的眼淚抑制不住地往下啪嗒啪嗒地流,這一哭,才從剛才那個極端陰沉的女人,變成了熟悉的小姑娘。

  軟軟糯糯,純淨無害,可以因為他碰打碎了她的碗,就氣得跟他跳腳,可以因為他偷看她洗澡,就尖叫炸毛。

  還話癆,囉嗦,喜歡一口一個「小藤藤」地叫。

  她本性就不是壞的,惡念也只是一時。

  她給他澆水數年,他也沒有見過她哭過。

  此時,少年徹底決定,他不要告訴她給她下藥的人是誰。

  就當是他好了。

  在他眼裡,一個下藥無法讓她變得不堪,在她眼裡,如果對她能接受產生慾念的人是他,她就這樣以為也無妨。

  對小青藤來說,她是唯一的親人,需要被好好呵護,像她從前呵護他一樣。

  偏偏這一場誤會似乎造成了什麼,她誤以為他真的對他有慾念,那日沐浴之時,便坐在池邊,用那樣純淨的眼神打量著他,看得他心魔無聲無息地繼續滋長。

  純元仙藤天生無情,六根不全,道心不足,離飛升之差一步,偏偏難以跨越。

  所有人都說他極難飛升,需要破除一道情劫,殊不知他飛升的機會是她。

  ……

  多餘的記憶,又迅速閃回了混沌之中,只一剎那的遺憾與溫柔,是他最刻骨的感受。

  青燁記得,從前對著她沐浴的溫柔背影,他萌生過一個荒誕的念頭。

  仙藤性子純淨,天生琉璃心,任何念頭都被他掐斷過,沒有對她說過。

  現在他狂妄肆意,是天下最強的魔。

  他正用力把她困在自己懷裡,不再那么小心翼翼。

  他撇過頭,冷嗤道:「誰說不會嫌棄?」

  白秋瞪大眼睛,「啊?」

  你還真嫌棄啊?

  「誰碰你,我便斬斷那人碰過你的地方。」他倏然從水裡衝出,抱著她滾落在池邊的玉台上,她的背脊被他輕輕壓著貼在地磚上,透骨的涼讓她下意識偎緊他。

  他掐著她的臉,冷笑道:「然後再將你關起來。」

  「你年紀小,前十幾年,我自是不在,但今後的日日夜夜,你只能見到我,誰也碰不了,這一輩子的時間,我要全部占據。」

  白秋心跳如擂鼓,聽得耳膜嗡嗡作響。

  她無辜地反問:「可是,我不會跑啊。」

  「不會離開你,幹嘛非要關我呢?」她笑嘻嘻地反問道:「是不是因為,青燁沒有安全感?」

  他唇角一僵,盯著她,眯起眼,「什麼?」

  「你就是沒有安全感,你覺得我會離開你,或者是被別人搶走,所以才這麼說吧。」白秋說。

  她以前也不是沒看過小說,那些病嬌,大多數覺得自己愛的人會離開,會喜歡上其他的人,只有困在身邊,才會覺得得到對方什麼的,甚至有的書,到了結局,仍舊是一方困住另一方的結局。

  白秋那時便覺得奇怪。

  因為她覺得,真正的兩情相悅,是一個眼神就知道對方不會離開,就像他現在一個眼神,她就知道他不會丟下她去找唐棠。

  也許是因為她還沒有對他做過什麼,也許是因為,他從前有過不好的經歷,總之他不像她這麼容易相信一個人。

  就連和她一起睡覺,被她抱得那麼緊,他還要再多此一舉地用藤蔓在把她纏一圈。

  他沒有說話。

  果然是無法反駁了吧。

  白秋也不知道為什麼說著說著話題這麼沉重,明明說好的勾引……她嘆了口氣,伸手摸了摸他的臉,又說:「對於有些女孩子來說,主動勾引男人,是放下身段,做出很大勇氣之事,如果不是對著最最喜歡之人,是做不出來的。」

  對著喜歡之人……

  躲在暗處的江文景忽然晃神了一下。

  他看著他們纏纏綿綿,仿佛彼此眼裡只有對方。

  這種感覺太熟悉了。

  這種看著旁人成雙成對的感覺,讓他痛恨。

  一千年前,唐棠無端從他身邊失蹤,後來過了三年,他才知道,她是被這個看似清冷正值的仙藤給劫去了。

  三年後,他們已經有了感情。

  最讓他覺得刺眼的,就是那雙交握的手,她說牽手代表喜歡的意思,所以那仙藤走到哪裡都要牽著她,這種無聲無息的關愛與呵護,遠比任何山盟海誓都讓人嫉妒。

  她怎麼可以呢?

  她是魔,不配和正道在一起,就算能在一起,也須在他的羽翼下生存,這隻仙藤若非是他,怎會拜入玄靈派,有今日的風光?若不是他從長老手裡把她救下,藏在自己的屋子裡,她怎麼可能還活著?

  他們怎麼可以如此明目張胆?

  明目張胆到……不懼流言蜚語,明明正道與魔修在一起是如此見不得人的事,這隻藤怎麼有勇氣,當著別人的面牽她的手?

  他從未牽過她。

  江文景那時就知道,自己註定得不到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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