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是否天無絕人之路,幾日後淮安派人傳來消息,洛陽自入冬以來雨雪天頻繁,氣溫驟降,農田裡冬小麥受凍害嚴重,石舫名下的農莊只怕受到波及。
以簡推繁,洛陽的百姓也頗受雪災困擾,聽聞已又不少屋舍被積雪壓塌,百姓流離失所,饑寒交迫,凍餓死者甚眾。
此番急情很快傳到京中,預備派朝中能臣到洛陽進行抗災行動。
如此出京的良機,媞禎他們自然不想錯過。
但是主動毛遂自薦……
溫鈺想了想道:「且不說皇帝擔心我功高震主,便是韓嬰也會疑心。」
媞禎道:「不能主動請纓,那就叫別人主動送你出去。」
如是一日早朝,皇帝問及前往洛陽賑災的人選,溫鈺毫不猶豫的說:「如今新秀入朝,正是用人之際,陛下且不從中挑選?聽聞陸執陸學士,曾跟其父治理過州縣的水災,到是上等的人選。」
這話倒是正中皇帝下懷,新秀入朝,原就是為了給未來的太子製造勢力,若是能藉此將這些人提拔起來,那日後他病重沉珂,太子也不至於毫無助力和羽翼。
可韓嬰卻悚然一驚,他此番回來本就志在長安,洛陽又是石舫的勢力,這秦王給他一個這樣立功機會,擺明就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
他很快的推脫,「臣人微言輕,雖少時隨父賑災,但也只是旁觀並未真正的參與,只怕是不能為陛下效力。」
他眼珠轉了轉,「倒是秦王幾番平叛,如今這形勢,也只有像秦王這樣有威望的人才能安撫民心,微臣實在自殘形愧。」
皇帝聞言,眉眼間隱隱有青色的憔悴之意,他自然知道最好的人選是秦王,可若秦王再立一功,那麼屆時威望一起,日後的太子何來立足之地。
若是執意於認命一些名不見經傳的人物,只怕影響民心,安撫不了民情。
唯一一個能堪重用的游存勖,作為為太子籌謀的心腹大將,更是不能隨意離朝。
如此皇帝也陷入兩難的決定。
而韓嬰呢,再得知自己有可能被派去洛陽賑災,而且可能性最大,急得兩天兩夜沒有合眼,生怕自己捲入他人的陰謀之中。
再想想昔日所付出的代價,此番更不能如秦王所願了。
思來想去,到底還是得給那個人捎個信才好。
這樣一沉寂就沉寂了多日,正當溫鈺正擔心韓嬰是否上套時,宮中傳開的消息,皇帝還是決定拍溫鈺去往洛陽賑災。
文繡擦著鳥籠道:「聽說程貴嬪沒少勸諫呢。甚至連那個燕元照也沒少為殿下爭取……」
這話很難不引起媞禎的懷疑,一時眼波里漣漪瀲灩,仿佛是夜色的深沉。
韓嬰為何入京,她比誰都清楚,試問一個在長安必有所圖的人,怎麼會輕易出京,且去的還是宿敵的地盤,他自然會為了留下無所不用其極力薦劉溫鈺賑災。
更何況,能調離秦王,讓她少一個屏障,也是韓嬰最為痛快的做法。
只是沒想到韓嬰尚沒有動作,反而燕元照卻開口了。
如今再回想,若非上次臨波湖和蕭離一見,她也不會疑心深重,將曹邇調離出京,才險些被韓嬰蠱惑的胡居蘭刺殺。
難道……
她臉色微微一冷,將手中書卷放下,「樹欲靜而風不止,襄國這陣風從始至終都沒停過。」
走一步算一步吧,尚不去想他。
至少好的是——溫鈺以賑災之名出京還算順利。
然而順利之餘,她卻不禁因那四個脾氣怪異老頭而緊張起來。也不應該是緊張,而是心虛,畢竟自己在學府什麼德行她自己更清楚,只怕老師聽了她的名,會把溫鈺趕下山吧。
所以臨行前還仍在交代,「我這四個老師里,頂數張茂容先生深明大義,是最為開懷的,想必不會過分為難你。只是……何秉燭、崔光、夏黃公,怕是沒有那麼好說話……」
溫鈺只是淡淡笑了笑,「穎山四皓的脾氣我也聽說過,你倒也不必過度憂心。」
看彼時他說話還尚且輕鬆,大概還不知她言意隱含的重要性。
她覷著眼睛提醒他,「如果見到了那四老,千萬別提我的名字,哪怕你提周宜水也不要提我。」
溫鈺納罕,正想問為什麼,孔笙便駕著馬車停在他二人面前。
溫鈺「咦」了一聲,頓住腳步,奇道:「孔將軍?」
馬車中走下一人,正是戴將師,媞禎解釋道:「戴將師既是沈家的副將又是平陽學府的武夫子,我特地叫他過來陪你一塊去,想來會更順利些。」
戴將師揖了一禮,「玄機都把情況跟我說了,正好我想也去跟四老敘敘舊,您放心,有我在,四老是不會把殿下您趕出山門的。」
溫鈺聽了這話很遲疑,「趕出門?」
媞禎笑而不語,只是撓著頭髮,發出嘿嘿嘿的笑音。
溫鈺一時不知所以了。
他心想著,穎山四皓都是有名望的文化人,怎麼會做出如此粗鄙之舉呢?
哪怕是到了洛陽順利跟安翠山交涉,要啟程上山拜訪的這個四個老者的時候,他依舊不以為意。
直到,直到——
他、戴將師、安翠山,三個人站在一座的黑瓦白牆古院面前。
迎客的童子彬彬有禮,因知安翠山與他們關係匪淺,所以很快去主屋通傳,大約一盞茶的時間,四個仙風道骨的影子便從大門款款邁進。
為首的一個長者向安翠山問了好,「今兒帶了小朋友們來了?」
安翠山笑著拱手拜了拜,「不是真人不露相,今兒這兩位可非同凡響。張先生您猜猜看他是誰,先透個信兒,跟故人有關。」
張茂容眯著眼睛想了想,忽然正大了眼,指著戴將師道:「這個我認識!小戴呀,平陽政變一別,你鬍子都續起來了。」
戴將師笑了笑,「何止續起來,都白了不少,沒想到我還能又跟先生重逢的時候。」
故人重逢難得開懷了一會,張茂容一時喜一時悲,聊到他最愛的徒弟沈望舒還禁不住掉幾滴淚,感嘆到最後不過一句——時也,命也!
活活把溫鈺晾在一邊半個時辰。
笑過哭過後,張茂容才反應過來還有個人呢,糊塗問道:「小戴呀,你什麼時候有這麼個半大的兒子了?」
戴將師看著他手指頭指的方向,急忙擺頭,「哪裡是我的兒子?!您糊塗了,真是失敬,您瞧他這模樣您沒認出來?」
張茂容又瞅了瞅,「倒是像望舒,是望舒的兒子?」
「哎呦啊!」戴將師道:「您怎麼老往『誰家兒子』那塊想呢?沈望舒才多少歲,能有這麼大的孩子?他是秦王呀,是媞禎丫頭的丈夫。」
張茂容又愣了,「媞禎是誰?」
人一老,健忘就毛病,戴將師只能沉下氣兒解釋,「就石家那個姑娘,她小字叫玄機,石玄機!您忘了,她的小子還是您跟夏先生一起取的。」
夏黃公聽這話嘶了一聲,「咱們學府有這個人麼?不記得了。」
何況門下的學徒一年就有幾百人,他們這些老人怎麼會一一記得。
卻是溫鈺一語點醒了他們,「她應該是叫謝湘,謝玄機!」
回聲足足有一刻。
不知是誰手上鬆了力,吧嗒一聲書卷掉了。那原本端正持重的四個人,幾乎在同時變了臉,簡直比一拳頭打臉上還要扭曲!
一直沉默不言的崔光此時「砰」得一下站起了起來,「竟是那個孽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