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疏朗的面龐中隱著孤高銳氣，雙眸中精光內斂、一縱到了她跟前，箭袖袖啪地一掃，就勢打千兒：「王妃姑姑金安！」
媞禎怔了下，打量這他，一時沒有分辨出誰來，直到那人笑咪咪道：「姑姑您把我忘了麼，我是念影呀！」
將近三年，記憶還停在最初到南陽探望沈望舒的場景，那時候念影還是一個玩泥巴的小孩，有事還往他三叔叔懷裡鑽。
不過一晃眼工夫，這人就已經成了大人，身形變了，連眉眼也和原先不大一樣，乍一見竟覺得陌生不已。
她猶猶豫豫叫，「念影？」
念影跟沈望舒長得很像，長條身材，面龐文雅，活脫脫就是一個大模子刻下一個小模子。
認清了她才熱情起來，讓文繡去拿些點心給他吃，而他卻擺了擺手，從懷裡掏出個紙包兒來，小心翼翼打開了，雙手呈敬上去。
「我帶了如意餅來，是平陽那邊的老點心了，我特地帶來孝敬您的。」
小小的餅子，原本不值什麼，可畢竟是人家的心意，何況這餅子的名字也吉利，眼下這場景，她太需要一切「如意」了。
媞禎捏起一塊咬了口，十分領情。又問他在南園住得還習慣麼，最近讀了什麼書。
念影清一色點頭，「南園很好，三叔叔臨走前把我讀什麼書都列好單子了，不用人愁的。就是南園有點大，我一個人住有點無聊。」
「我聽孔笙說他常去看你。」
「孔叔叔公務繁忙，又不宜跟南園沾上太多關係，每次來大家都要偷偷摸摸，所以我倒不喜歡他去。」
他頓了頓又笑道：「正好他這些天不在京里，殿下也不在京里，我就想著到姑姑你這裡來玩幾天，咱們就個伴。」
媞禎道：「你要喜歡留下就留下吧，正巧我那侄兒兆緒跟你般大，十四五的人了，估計你們也有話說。」
念影一聽笑嘻嘻地點了頭，便揖了揖手，說去先拜過長輩們再過來。
他走後，文鴛皺著眉毛從外頭進來嘟囔，「這小爺們不知怎麼了，方才奴婢說姑娘歇息著，等通報一聲，他卻是顧都不顧就闖了進來。」
文鴛說得十分為難，要攔又怕惹惱了他，畢竟他是沈望舒的侄子，倆家關係在這兒呢，只得眼巴巴看著他進了院裡。
媞禎只是淡淡「哦」一聲，沒怎麼在意，十四五正莽撞的時候，他倆間年齡雖只差了四歲，但畢竟隔了一個輩，能怎樣呢？
八月初金黃一片，是個娶妻嫁女的好時節，眼見著兆緒也到了適婚年齡，石父又開始做起了老媒人，天天帶他到書房裡看女孩子的畫像，一向叛逆的兆緒，心裡別提多煩了。
時不時腳底抹油逃出來，還會被念影取笑，「姑爺爺也是好心，你倒是不領情！」
兆緒的臉拉到了肚臍眼兒，「這長輩們才是怪了，怎麼一到了十五歲，就跟趕豬去配種一樣催你成親，我還沒急，他們急什麼！？」
哼了一聲掐起腰，「我管爺爺他怎麼樣，我不喜歡就是不喜歡，沒合心意的，就算按著我的頭和天仙拜堂，我都覺得噁心！」
念影打趣著笑，「瞧你說的話吧，要是真遇到天仙，你樂都來不及呢！」
「不過……」他念念有詞道：「不過倒也不用是個神仙，要是那姑娘能跟你姑姑一樣，只怕我也心滿意足了。」
兆緒瞪他一眼，「拉到吧，我姑姑簡直就是我見過最難伺候的人，脾氣又大，不過說明面上大家都不說，其實她都跟殿下冷戰好幾個月了。」
所有人心裡都有數，連念影在南園都聽孔笙提過一嘴，說秦王最近心不在焉是，更是連家都不會，暗暗揣測是出了什麼事，跟王妃不痛快。
念影在石家住的這一陣子，也是該打聽的都打聽，可也沒弄個所以然。還是某天起夜，趴在窗前聽見石慎跟石父說了什麼。
「這本就是兒子的錯，兒子的嘴不嚴，一下子說多錯多，連累的小妹這時候跟殿下吵架，不若我修書一封，跟殿下說……這一切都是我做了，叫他怪我吧。」
石父搖了搖頭，「又是殺鄭懋又是殺鄭宣的，還栽贓嫁禍。這麼好的心思，你說是你做的，殿下又不是個傻子。」
最後嘆了一口氣兒，「解鈴還須繫鈴人，不是什麼事你都能化解的，媞禎重面子，咱們也別提了，說不定那天小兩口自己就消化了。」
兜兜轉轉聽了一嘴，具體什麼事不清楚，但是胳膊肘子向外拐，向著外人就是不對。
念影有些嗔怪秦王，要是他三叔叔在的話，肯定會對媞禎姑姑百依百順的。
何況媞禎姑姑聲音溫溫柔柔的，肯定是別人有錯在先！
回到院子裡，見月洞窗下掛了只藍靛頦，白眉褐羽，下巴頦是亮藍色的，又小又機靈，看上去十分的討人喜歡。
念影問小鳥哪兒來的，屋裡的丫頭說方才王妃給他送來的。他就背著手在窗前站著，一站就是半個時辰。
掌燈了，本想溫習些功課，那鳥一直叫，直叫到他心裡，拿書盯了半晌，缺一個字都看不進去。
旁邊的小廝像是看出他的心思一樣，提示他道：「公子是不是課業上遇難題了？要說讀書，咱們府里最會讀書的就是王妃了，兆緒少爺也時常找她答疑解惑呢，您要是有什麼不懂的，也可以問問呢！」
心思根本不在課業上，但是卻是個好藉口，何況得了人家一隻鳥，也得好好道謝才是，這也三叔叔交給他的基本禮貌。
已經交戌時了，她一向睡得晚，想必現在還精神吧！
他照著銅鏡整理衣冠，幸好自己住處離濯纓水閣不遠，過一個長廊就到了。
慢慢叫人提著燈走，想來也覺得很有意思，他叫她一聲姑姑，她就真把他當成侄子了。住處安排的近，還叫他跟兆緒一起讀書，送他小鳥解悶。也不知道是看著他三叔叔的面上才對他這般好，如果是她親侄該有多好。
他上了台階，入內便遇見了文鴛。文鴛噯了聲：「念影少爺怎麼這個時候來了？」
他含糊應了，「我找姑姑說話，這會兒睡下了嗎？」
文鴛回頭看了眼，裡間燈亮著，便道：「今天石舫新到了些摺子姑娘要看，想來還沒睡吧，您稍等，奴婢進去問一聲。」
他卻鬼使神差的，抬手說不必，「咱們老熟人說話，用不著那麼上綱上線。你忙你的吧，我自己進去就成。」
文鴛也一臉懵，但鑑於上回他擅自進院媞禎也沒說什麼，到底還是放了行。
珠簾掩映的世界，尤其在燈光下顯得更加朦朧。念影剝開一層又一層的帘子，每走一步，心就劇烈地蹦上一蹦。
他三叔叔那樣鐵血的人，也會因溫香軟玉而俯首稱臣，連孔笙這個王牌也拱手奉上。他覺得有些不可思議，直到想起他小時候見王妃的第一面，就被她深深吸引。
後來三回兩回的見面，也只是一面匆匆，今兒再仔細的看，他只覺她比從前更多了幾分風情。
將來他娶老婆，能不能也如這般一樣？
可惜世界上恐怕沒有哪個女兒比得過王妃漂亮優雅了，難怪孔笙有時責備他時，喜歡用「跟你三叔叔一樣」，這話不是沒道理，連喜歡人的類型都跟他三叔叔一樣看齊。
但石王妃只有一個，三叔叔一直很遺憾，最後只能成全的退出，還逃到遠遠的北麓關去了。
可他可不想跟他三叔叔一樣膽小，可又害怕別人知道他對她「大逆不道」的喜歡。
然而少年的孺慕，應當沒有罪吧！他就是想見一見她，和她說上幾句話罷了。
他看見架子床上臥著一個人，背對外躺著，薄薄的緞被勾勒出曼妙的曲線。
聽見她呼吸的喘息，臉上紅起來，從顴骨一直蔓延到了耳根。
伸手想撩那紗帘子，可他挪不動步子，誰知指尖剛觸到，便見一個黑影走到他身邊。
他愣了下，拿眼梢一瞥，簡直比見了鬼更可怖！